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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县尊上任至今也还不到两个月,正在小心谨慎地琢磨如何适应在天子脚下当官的过程,如今天上掉下来这样一桩大案子,他立刻连声吩咐请来了两个师爷。然而,即便他早已不是当年进士出仕时的菜鸟,两个师爷也全都是积年的老手,可对着状纸看了又看,三个人便同时生出了一个念头来。
这不会又是那位动不动就惹出大是非的汪公子手笔吧?
“东翁,这事情绝对不一般,今天去放告牌接状子的是刑房典吏岳明忠,他肯定知道什么!”
“是啊,东翁,就算他抵赖,此事也脱不开他的手笔,问过便知。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见两个师爷异口同声全都如此声称,杨县尊也不迟疑,立时就把人叫了进来。虽说他新官上任,在京城这一亩三分地上也不可能烧什么三把火,但如果铁了心非要拿掉一个区区刑房典吏,那也并不成问题。因此,那岳明忠甫一进来,他就立刻直截了当地逼问道:“岳明忠,这张状子是怎么一回事?”
今天一共收进了七八张状子,尽管杨县尊并未挑明究竟是哪一张,但岳明忠哪有不明白的,当下利索地磕了一个头,干脆毫不掩饰地说:“回禀堂尊,这状子是勾阑胡同一个叫做秦三娘的女子送来的,她以民告官,原本不大合情理,但不日之前,有人代她来和小的再三接洽过。虽说他没有明说是哪家的人,但小人也知道刑房职司紧要,斗胆悄悄尾随,最后发现那是咱们京城中屈指可数的人家。小的忖度得罪不起,也不敢言声,只能收了进来。”
一听到这屈指可数的人家几个字,杨县尊登时和两个师爷交换了一个眼色。这不是县衙大堂,而是后头三堂,因此其中一个马师爷便越俎代庖问道:“把话说清楚,到底是什么屈指可数的人家?”
“长弓挽利箭。”岳明忠虽不是读书人,此时却很麻溜地迸出这简简单单的五个字,继而就眼观鼻鼻观心,根本不去看上首堂尊大人的脸色。
听到这粗人吟诗,杨县尊先是一愣,等紧跟着意识到了什么,他立时脸色大变,再看旁边两个师爷,何尝不是如此?这种藏字的粗浅诗句,当然难不倒饱读诗书的他们,长弓二字合在一起,不就是一个张字吗?可问题在于,光是内阁之中,就有首辅和三辅全都姓张,今天这状子到底是哪家捣腾出来的?
杨县尊思来想去,终究还是决定做个明白鬼,用力一拍扶手便压低嗓音道:“到底是哪一家?”
这一次,岳明忠却没有吭声,而是伸出了右手三根手指头。如此一来,答案不言而喻。然而,杨县尊非但没有停止纠结,反而更觉得脑袋炸开了。张四维入阁至今也就是没多久的功夫,资历说深不深说浅不浅,更要紧的是,谁都知道那是个亦步亦趋紧跟着张居正的人。如果没有张居正的首肯,又或者默许和暗示,一向以小心谨慎著称的张四维会纵容家里人帮一个操持贱业的青楼女子打官司?
杨县尊踌躇不语,两个师爷却不得不为东家分忧,当下你一言我一语的,低声又盘问起了岳明忠,最终不得不确信,这一档子事情确实就是张四维家里派人在后操持的。于是,等到严厉嘱咐岳明忠不得多嘴之后,等到杨县尊沉着脸屏退了人,他们就立刻上前出谋划策。之前越俎代庖的马师爷直接给出了一个极其阴狠的主意。
“既然这件事横竖是要闹大的,而状子也已经收进来了,更因为张家的缘故不得不收,那么,东翁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挑一个王世芳在家宴客,又或者家里正好有很多人的日子,派了快班的捕快出马,拿着牌票到门前大声读出来。王世芳是官身,把人锁拿回来自然绝不可能,但如此一来,左邻右舍,路人,乃至于正好在王家的人,必定会全部知道,这就一传十十传百了。不论王世芳接下来是承认还是不承认,东翁再立刻写折子参本!”
“马兄,这会不会太大张旗鼓了一点?”谢师爷年纪小几岁,和马师爷平时相处得很不错,此时仿佛第一次认识人一般看着马师爷,好半晌才有些犹豫地说道,“如此一来,回头东翁会不会被人说趋炎附势……”
“从前县尊就是想趋炎附势也找不到这机会,首辅大人那门头就不必说了,三辅大人的家门难道是谁想进就进的?科道言官之中有的是又臭又硬的石头,但往日名声却不错,这次拿一个卑劣无耻的开刀,也是东翁成就名臣的基石!到时候舆论越是压上来,东翁压力越大,日后收获也就越大。东翁须知,别人既然能把秦三娘推出来,便笃定这件事绝无虚假,拿一个品行不端的小人开刀,这还需要犹豫吗?”
被这最后一句话一刺激,原本还有最后一丝犹豫的杨县尊深深吸了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道:“很好,就如此办!劳烦谢师爷替我死死盯着刑房,尤其是岳明忠,马师爷就辛苦一点,亲自去调查一下此事。毕竟,岳明忠所言,并非全然可信。”
如果事情是真的,哪怕后头没有什么阁老撑腰,他也干了!想当初他差点就一脚跨进都察院,若不是被左都御史葛守礼一句评语坏事,他现在说不定也在科道之中有一席之地,既能逞公义,又能报私仇,何乐不为!
王崇古万历元年进京,先是督理京营,继而而足足过了两年方才得到刑部尚书的位子,相对于他的年龄和功绩而言,这就显得不大匹配了。因此,一直都有人觉得更年轻却身体不好的谭纶应该让位。王崇古和张四维一样,都是出自晋商豪门,手头既然有钱,他在京城的府邸不说多么富丽堂皇,却也在西城小时雍坊的黄金地段堂子胡同。这种地方由于上朝方便,从前历来都是低阶文官租房居住,可王府却是两路四进,占去了堂子胡同近半地面。
这原本是嘉靖年间一位侍郎的府邸,但那时候风云变幻,主人失势回乡,这大好宅子过手了几位主人,等到了王崇古手上已经破败不成样子。他置宅之初,家里人也不是没有顾虑,毕竟那时候高拱下台张居正执政,张四维又并未回朝,他孤身一人未必能在京师呆的长,但王崇古却想都不想就买了宅子慢慢修缮,如今屋宇焕然一新,门前的牌匾也早已旧貌换新颜,成了王尚书府。
而小北虽说给史元春和史鉴春分别递了帖子,约时间去看她们,但原本并没指望身为王崇古次孙媳的史元春会先答复,本以为怎么也是耿定向家先有消息。然而此时此刻,她的轿子却是停在了这座王尚书府门外,因为恰是史元春先邀了她。幸好汪孚林并没有打算让她真的做什么,否则她就要觉得对不住史元春了。因为她是女眷,不在前院待客,轿子径直从西角门抬了进去,等到了一座垂花门方才停了下来,她一下轿子就看到了笑吟吟的史元春。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你过来见我!”
“是我的罪过,不该成天在外乱跑。”小北真的笑着屈了屈膝赔罪,等到史元春嗔怒地将自己搀扶了起来,她方才低声说道,“还不是担心大宅门规矩大,我有些发怵,不太敢来吗?”
“老太爷虽一把年纪了,却成天在朝中处置公务,老太太早就殁了。太太主持中馈,又要周顾老爷还有我家相公和大伯读书,我其实轻省得很,反正我又不想管家。再说了……”史元春说着便冲小北一笑,声音更轻了几分,“再说多亏了你和明月姐姐,我和妹妹这私房体己攒得不少,何必再去和人争?”
小北自己和叶明月嫁的都是人口简单的人家,就是史元春,丈夫也只有一个兄长,上头公公婆婆也是家里独子,再上头就是王崇古这位老太爷了,和那些真正人口多多的大家族没法比。饶是如此,从史元春的口吻中,小北还是听出了几分端倪。果然,史元春接下来便眨了眨眼睛,又轻声说道:“话说因为婆婆点头答应让你来看我,大嫂也顺便开口,请了好几位闺中密友来,所以说今天家里可热闹了。不过她乐呵她的,我们说我们的。”
两人一路说笑,须臾就来到了史元春起居的西路最北面的一处院子。也许是因为独门独院的好让小夫妻两口住,这院子不是朝南开门,而是朝西面开了院门,进去之后到了北面上房,史元春把丫头妈妈全都一股脑儿留在了外头,等携了小北进屋之后就常常出了一口气。
“太羡慕你了,嫁了人之后还能到处乱跑,这大半年的竟然还到辽东溜达了一圈,看着你家相公惹出一大堆事来!快给我说说,辽东究竟是什么样的?”
小北被史元春这口气给逗得一乐,可想想自己也确实够陪着汪孚林胡闹的,回来之后爹娘还都训斥了她一通,她又不禁有些汗颜。既然史元春问的纯粹是辽东景象,她就只说所过之处的风光地理人情,半点不提官场人事,史元春也不多问。当她说起在广宁城中那座万紫山上踏青初遇李如松那无巧不巧的一幕,史元春终于轻咦了一声。
可就在这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二少奶奶,太太传话说,难得家里来这么多年轻媳妇,不妨都到她那儿热闹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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