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耳畔传来了一阵公鸡打鸣的声音,汪孚林方才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竟是伏在桌子上,他使劲晃了晃脑袋,继而想起昨晚挑灯夜战,竟连什么时候困了睡过去也不知道。随着那喔喔喔的叫声终于停下,他侧耳倾听,里屋赫然是汪小妹均匀的呼吸声,他便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和脖子,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随即低下头看着这些卷宗,脸上露出了几许振奋。
陈年的卷宗多数都是悬案了,骗什么的都有,但近一年来,整个歙县告到官府的这种诈骗案子足足有十几宗,如果按照刘会的说法,还有更多苦主自认倒霉没去衙门陈告,多半是因为这种案子希望小,吏役不但不作为,还讹诈苦主。而这些案子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骗的都不是真金白银,而是实物。
包括这次自家和西溪南两家人,最近这一年多来被骗的人家,损失的从绢布、珍本书、古董玩器,甚至还有墨砚、田产乃至大活人!这就得有一个变卖成钱,也就是销赃渠道的问题。而被告发的骗子倒是不局限于老者,但有这样一个老骗子出没的案子总共五件。就在汪道贯命人报案之后一天,岩镇也发生了一起类似的案子,苦主告到了衙门。而最初这老骗子出没的地方,却在歙县县城。
可这些卷宗全都只记载了报案陈词,又或者胡乱审了几个小蟊贼就完了,根本没有往下追查的记录。所以,他得争取到负责一部分稽查事宜的壮班班头赵五爷帮忙。如果运气好的话,这样一个卷了很多东西的老骗子,兴许还没离开歙县这一亩三分地。
一晚上没怎么合眼,直到天明,汪孚林才和衣到床上躺下,打算睡个回笼觉。这一睡便是昏昏沉沉不知白天黑夜,直到有人用力推搡自己,他才有些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发现是汪小妹,又看到外头天光大亮,他才知道自己起晚了。
金宝和秋枫因为从汪小妹那得知他昨晚熬到深夜,早起都没敢惊动他,而同样一大早过来帮忙的刘洪氏,则是一直在灶上小火炖着白粥,此刻得知他起来之后连忙送了过来,汪小妹则是殷勤地给哥哥端来了白面馒头。面对这样的礼遇,汪孚林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只能提醒自己下次还是白天做事,晚上坚决不熬夜,省得别人围着自己团团转。
既然前天叶钧耀开了尊口,意思仿佛要留他当个帮手,他吃过已经快成了午饭的早饭之后,第一件事还是直奔知县官廨。和前天一样,他先去了李师爷教三小的书房。在这已经接近午时,最易饥肠辘辘的时分,就只听李师爷在里头讲得那叫一个慷慨激昂,时不时还能听到他挑人提问,每到轮到叶小胖的时候,他这个听众都不禁替其捏一把汗。站了一小会儿,发现这里暂时没有下课的迹象,他只能悄然离开。
可到了前头,汪孚林方才发现,不止是李师爷那儿还在上课,前头县衙午堂也正在进行时。
一县之主绝对是忙人。每天早起卯时到辰时,是早堂;巳时到未时,是午堂;申时到酉时,是晚堂。早堂是排班行礼,过目公文,然后见里长催办公事;午堂是办理诉讼事宜和各种公务;晚堂是继续处理公务,办理诉讼事宜,然后对一天的公务进行总结。
对于新官上任不久的叶钧耀来说,不熟悉业务是最大的软肋,除却偶尔能偷个懒,翘掉午堂和晚堂之中的一堂偷个闲,其他时候都得认命地在前头大堂又或者二堂上杵着。而陪他一块倒霉的,则是六房和承发房的经制吏,反倒是这年头渐渐无权的县丞和主簿典史可以闲坐打个盹。叶县尊听汪孚林的建议启用了方县丞管一摊子,又给罗典史分了一点治安上的权,但这也只是让他身上的担子稍稍轻了一点。
在担任一县父母官之前,叶钧耀是个典型的书生,骤然面对一县纷繁的事务,自然是力不从心。此刻的午堂是审理一桩词讼,却是苦主央人写了状子,告一外乡骗子与乡间恶棍勾结,骗自家老宅,叶县尊听到捕班回报棍徒跑了,外乡骗子也没踪影,他就不想管了,嘴上还不好明说。好容易坚持到这一堂结束,他已经累得一动不想动,还是一个亲随在耳边递了句话。
“堂尊,汪小官人已经来了。”
“他来了就来了,没见本县脱不开身吗!”叶县尊有些心气不顺,挑了挑眉,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冲动了,立刻换成更和缓的口气问道,“人现在何处?”
“汪小官人听说堂尊正在午堂,便折回去打算到堂尊书房等。可正巧,南明先生前来拜会堂尊,因是午堂,小的不敢搅扰,二人现在堂尊书房前说话。”
“你好大的胆子!”
叶钧耀顿时火了,他用力一拍桌子,可这回拍的是自己的手而不是惊堂木,竟是震得生疼。他赶紧甩了甩手,这才压着怒气说道:“下次遇到有要人来见,你再敢耽搁报我,就别在我身边干了!”
叶钧耀的书房前,先来的汪孚林和后来的汪道昆自打正好碰上,就在这里展开了一场亲切友好的交谈。因为在状元楼好歹见过一面,汪孚林这次终于不用像在汪道贯面前那样丢脸得认不出人了,甫一照面便赶紧行礼称呼了一声伯父。他有意用这个迥异于南明先生的称呼拉近一下两人的关系,毕竟,虽然汪道贯又是帮忙垫钱,又是借了房子和人手,可汪道昆到底一个什么态度,他还不是最清楚。
状元楼英雄宴上,他走后汪道昆固然为他说话,可他又没亲耳听见,不能作数!
这一次,他没在汪道昆身上察觉到那股杀气。也许是在别人的地头上刻意收敛,尚未到知天命之年的汪道昆显得文质彬彬,和颜悦色,尤其对汪孚林的仁孝表示了高度肯定和赞扬。而汪孚林投桃报李,对这位族中长辈兼文坛耆宿表示了深深的敬仰——他早就敏锐地注意到,四周围有人探头探脑,所以少不得说着这样没营养的场面话。当叶钧耀终于赶到之后,他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同时冷不丁又想到了叶小姐。
如果叶明月真是那个神出鬼没的鬼面女,这种场合怎会不凑热闹?
由于上次的前车之鉴,进了叶县尊的书房,汪孚林第一时间往后头屏风扫了一眼,虽说不能过去仔细瞧看,但他还是从各种迹象确定这会儿并没有人,心中不由得一松。等到汪道昆和叶钧耀宾主入座,他就本着末学晚辈的意识,很主动地侍立在一旁。果然,接下来县尊和前福建巡抚之间同样只是友好而没有任何建设性的谈话,叶县尊表示了对前辈的敬意,南明先生表示了对县尊工作的鼎力支持。前后经历这么两遭,他都快听得昏昏欲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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