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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玉英是中午时分回到村里,她没有回自己的家,而是来到了赵黑家,等放学回家的赵黑两个娃开了门,把扩音喇叭调试好了。随了那"噗、噗、噗"的调试声通过电流,在喇叭里放大出去,一碗村的老老少少的耳朵都竖了起来,吃饭的停了碗筷,做饭的停了风箱,做活的歇了手里的营生。
黑玉英说话了,声音在大喇叭里变得和平时不太一样,好象有种磁性的嘹亮和清脆。
黑玉英说:"一碗村的老老少少全体村民们,我知道大家在这个时间里,都正忙着刨弄中午饭。为了不影响大家吃饭的胃口,我先就不说什么了。给大家放一曲京剧《智取威虎山》中的杨子荣打虎上山的唱段。等大家都吃完后,我有一些掏心窝子的话要说,到时请大家注意听着。"紧随着,铿锵有力的唱腔就缭绕在小村的上空,气流在人们的听觉中水波一样的颤动。
黑玉英的话,于其说是照顾大家,还不如说是故意吊人们的心思,心理脆弱的人开始了坠坠不安着,根本没有了听戏的心情。
终于,黑玉英开始了人生第一次公开的讲话:"一碗村的全体社员们,大家注意了。我今天不想以副队长的身份说什么,只想和大家掏心窝来交流一下对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的看法。首先,我想和大家一起回忆一下,咱们一碗村的过去。在我们家还没来以前,咱们村里的老户人家就已经住了几代人了。我们和许多后来的村民,说实话在当初是沾了老户人家的光。但一晃就是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们也一天天由外来户变成了村里的老户,也与大家一起,为了建设咱们一碗村出力出汗了。现在,咱们建起了砖瓦窑,每年往县城派出副业组,为大家往回挣钱。咱们发展了集体经济,也改变了过去贫困生活的面貌,成为全公社近些年来数一数二的好村子。这是赵队长领导咱们干出来的,也是咱们全体社员用汗水换来的好成果。"
"然而,昨天晚上,在一些人的谣言蛊惑之下,咱们村多年积聚的好成果,被毁坏的一塌糊涂。我不知今天白天有几个人到队部看过,看过咱们过去辛辛苦苦盖的牲口棚子现在变得稀烂,连门上的木桩都没有了,更别说那些活着的大小牲口了。再看看粮仓子,全部被推倒踩烂了。咱们留着的粮食种子,和每年春天里都要发放的储备粮,前几天被偷,昨天晚上又被混抢,现在是空空荡荡,也作害的满地都是。还有,咱们多年辛辛苦苦置备的大小胶车,和一应配套的东西,被抢得一个不剩。这一切,没有去看的人咱们不说了,看了的难道就真的一点不心疼吗?"
"也许有的人会说,现在国家提倡分产到户,而咱们村又迟迟不搞。认为抢集体的东西,只是拿回自己的那一份。大家说,这个理能说过去吗?国家的分田分产,那是有一定的执行规则的,是分而绝不是抢,绝不是谁想拿什么,谁想拿多少,谁想咋着就咋着。这是一种糊涂的认识,也是一种自己骗自己的借口。在这里我想说,那些没有参与的人家,他们没有过错,分产到户对他们也一样应该公平。那些抢在前头,把队里的牲口拉回家里的,或者说提前就谋心不善,以借用不还为手段来想占有本来属于集体,也是大家的东西。这是咱一碗村绝不能允许的,也是大队公社所不能允许的。"
"一碗村父老乡亲们,大家在一个村子过活,吃同一口井水,种同一片田地,终日抬头不见低头见,一家人事业全村人办。在已经过去的日子里,谁能说集体就没有一点点的好处呢?谁要是那么说,谁就太没良心了。有些人以为,赵队长看病不在家了,就以为胡作非为也没人管了,那也是大错特错。咱一碗村上有大队公社,再上有县上地区,再再上有中央,有国家。我可以明确地告诉大家,谁抢回去的东西,你趁早原原本本地归还回队里,牛交给牛馆,羊交给羊馆,粮食交还给库管,牲口,交给饲养员,每交一笔都要报给会计柱子进行登记。队里的所有东西,都是有数字的,少一件都不行,要是谁还想侥幸以为会没什么事的,那就更大错特错了。如果在明天上午以前,还有不知悔改的人家,到时判刑坐牢,那就怨不得别人了。那些没有参与的人家,你们是好样的,队里不会亏待你们的。我相信昨天晚上参与的人,绝大多数都是一时的冲动,是看见和听见别人的行动后,没有多想参与进去的。有些人用不了天亮就后悔了,为自己没主意做的事难过。对这样的人家,只要把东西还回来,我们就不责备他们,相反,认为他们还是好样的,是咱们一碗村的好社员。"
"在这里我可郑重地告诉大家,前面所说的话,既是我的意见,也是大队和公社的意见。上面原是要从县里调派部队进村的,要把这件事当成一桩聚众哄抢集体财产事件来对待。是我替大家作了保证,保证一切东西都能原原本本地归回队里,保证社员们的行动,只是对分产分田到户的政策认识不够,方法不当的错误行为。这才没有使整个事件被上纲上线,也给了那些参与的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如果说到明天中午以前,我的苦心保证不能被大家所理解,还有人不完完全全送回拿回家里的东西,那一切后果谁就自负去吧。"
"有些人也许会问,交回队里的东西后,上面还会处理吗?交回的东西队里又会咋处理呢?还有,有的人交了,有的不交,对不交的人队里有能力处理吗?在这里我向大家再次保证,凡主动交回东西的人家,一概既往不咎。交回队里的东西,下一步将顺应国家的要求,也顺应大家的心理,全村实行分田分产,但一切是在公平公正的原则下进行,大队是要派工作组来组织的。对于不交的人,明天中午一过,就不是队里大队处理了,恐怕是政府公,安部门的事情了,到时我是一点忙也帮不上。"
黑玉英的讲话,在一碗村引起了震动。我母亲听了后,在家门前心事重重地走来走去,没有等着黑玉英回家路过,却等来了昨晚来招呼她的那个女人,两人窃窃私语了半天,那女人同意和我母亲一起送东西到队里,只是不第一个送回去,怕被写在了名单的前面。
牛馆高老二领着小孙子,就在村边的渠道里放着那头大紫牛,原来的心思只为了含混大紫牛的身份。黑玉英讲话中提到了牛馆,当时让他一激灵,等听完了广播后,心态坦然了,甚至还生出几分牛馆工作的光荣感,所以也没多想,赶着牛回到了队里的牛棚,抽着一袋旱烟,静静地候着看谁来交还抢走的牛。
会计柱子边听边往赵黑家走,被安排拿了账本,找到仓库保管员,一起到队部值班。
羊馆赵太已经开始动手清理羊圈里的乱七八糟的东西,还和了一堆泥,把羊圈的豁口给补好了。
馋猫只抢到了几只羊,就圈在自己已经多日不住的烂屋里。听了广播心事重重来问询候月梅咋办?候月梅躺在炕上说:"不要忙,等等看看再说。咱们才只拉了几只羊,一头牛,有些人家光大牲口就拉了四、五头呢。"馋猫说:"要不,我到村里转着看看?"候月梅说:"看什么?乖乖呆在家里。你再给我挠挠脊背吧,痒死人了。"馋猫不情愿地说:"你不能自己挠?没完没了,烦死人了。"候月梅翻了个身爬在炕上,瞪眼看着馋猫说:"我把你个小东西,最近是越来越不听话了。"馋猫有点委屈,辩解说:"谁不听你的话了,只是刚才给你挠过,你又让人家给你挠。挠的人手都疼了。"候月梅威胁说:"我告诉你小东西,我管你吃,管你住,还管你那个。你不要以为长了两岁,就心野起来,想忘恩负义,那是没门的事。过来,给我挠。快点。"
馋猫无奈之下跳上炕,撩起候月梅的衣服,心气浮躁,下手就重了一些,挠得候月梅身子一抖,回手就是一耳光。
高锁锁和老婆昨天晚上行动得比较早,收获颇丰,拉回了一辆小胶轱辘车和一车东西,还有一头骡子,一头牛,几只羊。其中一只羊羔受了伤,浑身发抖站不稳。一家馋嘴被激活了,天亮后,高锁锁一刀下去,解除了小羊羔的痛苦。半前晌,家里的羊肉香味便弥漫得到处都是。胖女候怕邻居家闻味知道了事情,把门窗全关紧了,还用布条塞了窗缝隙。
一锅肉刚端上炕桌,黑玉英的讲话开始了,全家人边吃边听,嘴里的羊肉味就变了。高锁锁吃得忘乎所以,讲话只听了个片言片语。胖女候却听明白了,想着这下问题麻烦了。事已至此,她让全家人放开肚子吃,吃完了把羊骨头在院里挖了个小坑,埋得严严实实,还用扫帚在上面扫了痕迹,踩了几个人走过的脚印。
回到屋里,胖女候叮嘱说:"家里吃肉的事,对任何人都不许说。别人问咱们吃什么了?就都说吃得米饭烩菜。谁要是多嘴说漏了,谁就没有好果子吃。"高锁锁迷糊问咋了?胖女候生气地说:"吃,吃,你就知道吃。你没听见广播上黑玉英说什么吗?你赶快把嘴擦了,穿衣服到队里走看一下,要是别人都往队里交东西,咱们也不当那个替罪羊。"
刘三亮对老婆早晨不说话就走,走又不知去哪儿的举动,最初还是不愉快了一阵子。后来知道村里发生的事后,他把老婆在心里骂了个狗血喷头,想自己过去是一个消息多么灵通的人,居然在这么重要的关头,被外人蒙得什么都不知道,再想想别人的所得,自己的一无所得,吃亏的感觉刺激的脾胃都不舒服。等到老婆在广播上讲了话后,刘三亮的想法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怀着几分尊敬候在门口。
黑玉英讲完话后,就回了自己的家,一进门瞟了男人一眼,几个娃早饿得围了过来,小儿子坐在炕上,脸上脏的都成了花狸猫了。黑玉英揭开锅盖看了看,准备开始动手做饭,从缸里舀出水,心里一酸,连勺带水又扔了进去,疲惫地往炕沿上一坐,随了长长的一口叹息,委屈由衷而来,管不住的泪水肆流而下。
村民们从中午开始,陆续有人往队部交还东西。黑玉英一直没有去队部,天快黑的时候,才匆匆去绕了一趟。会计柱子汇报说:"交回来的有三分之一,有些人什么也没带,来了绕一遭又回去了。看来,要是不动硬的,事情还很难收尾。"黑玉英看了看交回的牲口,和因为粮仓破烂,只能用麻袋装着的粮食,才说:"天也黑了,你们几个辛苦了,先把东西和牲口,给看夜的交待上一声,各回各家休息吧。明天还有一上午的时间,到时如果还有不知死活的人,那就怨不得咱们没给过机会。"柱子小声询问有什么办法,来治这些不自觉的人家。黑玉英懔懔地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上有中央,下有大队。自古还没听说,有这样行为的人不受处罚的事呢。除非这世道是真的乱了。"
当天晚上,黑玉英把自己关在另一间屋里,村里不断有人来探听消息,刘三亮都推说娃她妈自从中午都没回家,不知去了哪里?
三星西斜,明月当天,再没人来扰了,刘三亮完成了阻挡任务,兴冲冲去招呼老婆回大屋睡觉。刚从灯下走进黑灯瞎火的屋子,他眼睛还不适应,就小声叫着老婆的名字,不见应声,用手去炕上一摸,炕上却是空的,不觉咦了一声,就到熟悉的墙前去拉灯绳,灯盒空响,灯却不亮,这才想起屋里的灯早就坏了。
刘三亮寻出了院子,在月光中看见黑玉英端坐在猪圈的墙上,身子挺直,额头上映着青白的月光,几缕头发在光亮中丝丝飘舞,脸上就黑白出一副刚毅的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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