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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完年后,高远方到大队的小学教书了,成了一名民办老师。这要归功于赵黑,是他找关系极力推荐的结果。高远方的精神状态也因此好多了,只是那件事情还时不时成为他耿耿于怀的痛。到学校报到的那天,赵黑派了两辆大胶车,跟了十多个村民,很隆重地把高远方送到学校,还以队里的名誉给学校捐助了几袋子粮食和土豆。高远方也就死心塌地教起了书,而且教得还挺有一套水平,开始想着五年教令后,就可以参加转正考试,如果过关,就能像当年我父亲一样,成为一名国家正式教师。
那年冬天,我放假回到一碗村,远方在参加队里劳动之余,瞅空领着我到学校看了看。学校留给我们共同的记忆太多了,在远方的办公室里,他生起了火炉子,用一个茶壶熬了味道绵厚,茶香腻人的浓砖茶。屋子烧暖后,他又不知从何处弄来了半瓶二锅头酒。我们俩喝着,聊着,多数的时候都是他听我的介绍。
聊到后来,我们都有点酒意了,远方就交心地说出了那次考试的遭遇,感叹自己的命薄,要不然也能到大学里深造一回,享受一次如我现在的校园生活。我仗着自己已是大学生了,妄加评论和分析起远方说的蹊跷事。
我说:"你们当时的考试,那都是象征性的,主要还是靠举荐的关系,靠走后门的渠道来抢指标上大学。在我们学校的老几届里多是这种来路的学生,我就认识一个咱们县里领导的侄女,听她介绍说,小学只上了三年级,连日常的字都不会认,考试时胡乱写了一通就被录取了。听你刚才说的情况,八成怕是被有权有门道的人给顶了指标,人家走了,给你填了个政治不合格,考试再好也不顶用。"高远方狐疑地皱着眉头,想了想说:"起初,我还怀疑是赵队长搞得鬼,你这么一说,看来我判断错了。"
说到高远方第二次参加考试,我说出了两个疑点。一是以高远方的学习底子,要远胜过赵家老五。可是赵家老五考上了,而且考得还是国家重点院校,这很不正常。二是远方参加第二次考试时,国家的招生政策明确到位,录取工作也基本步入正规。就算名学校无缘吧,一些地方上不知名的院校也应该有机会的,咋就会一点消息都没有呢?我的分析点醒了高远方,他心事重重对我说,当时自己等不来结果,心灰意冷,连分数都没有再去查一下。他说要不是我提醒,早把这桩事丢在脑后了,更别说去想这些问题,还说明天就去县里查第二次考试情况。
几天后,我在村里碰到了高远方,还有七、八步的距离就和他打了招呼。他的意识好象离大脑很遥远,反应了半天才认出我,嘴里喃喃地说:"玉明,我考上大学了,他们冒名顶替了我。我考上大学了,他们冒名顶替了我。"我问他究竟是咋回事?是谁冒名顶替了他?高远方却不再理我,踽踽着碎步回家去了。
我心里已经有了点感觉,但又没得到确凿的说法,回家后胡乱猜测了一通,也没与任何人说。
傍晚时分,刚刚宁静下来的村子突然炸窝了,老老少少涌动着都往赵黑家跑,传出的消息说赵黑让人用刀砍掉了和一只耳朵,砍人的是平时弱不经风斯斯文文的高远方。这不啻是个贴耳的震雷,炸得我半天没明白过来。
等我赶到赵家,院子外已涌了一大堆村民,赵家的人疯了一样跑进跑出,对围观挡了道的人连推带踢。很快,我看见一脸血肉模糊,浑身染满了鲜血的赵黑,被几个人抱头提腿揽腰,送上了院门口刚刚赶过来的大胶车,有人在车上早铺好了一床棉被。
接替赵黑当了民兵头的赵大虎把响鞭一摔,三匹骡马的暴发力让胶车向前飞跑起来。坐在车后板上的赵柱子被颠了下来,在泥地上滚了两滚,爬起来也顾不上疼,追了十几米远,闪了几次重又爬了上去。
我挤进赵家的院子,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号啕声,喊叫声,说话声,脚步声混成了一个乱糟糟的场面。几个小娃子却静静立在那棵刘三亮曾挂过上吊绳的梨树下,无知地看着窝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高远方。我的心揪到了喉咙上,头昏脑胀跑过去扶起高远方的身子,才发现他的头上正咕咕地往出冒血泡。在不远处,一把杀猪刀静静地浸在血水里,似乎在贪婪地吸吮着地上的鲜血。赵黑被砍下来的,连着耳朵静静地吸附在地上,一片渍红的血痕在周围漫溢如镶了花边一样。
我一时傻了眼,愣愣地恍惚就看见躺着的高远方,是一只瘦骨嶙峋的山羊,正在簌簌地抖动着生命的皮毛,而生命的象征就像一个气泡透明地罩在身上。我差不多是僵硬而缓慢地移转视线,看见了赵黑的那张脸皮在蠕动,咕嘟咕嘟笑着,好象在说着什么,滔滔不绝,丰富又生动。
我反应过来,扑向远方,喊了一句快救人呀!高家有人来了,高远方的老婆禾禾跌跌撞撞跑来,腿脚发软,尖锐的一嗓子哭让我的意识和耳朵嗡嗡了半天。我拼着力抱起了高远方,趔趄往赵家的院门口走。远方的爹,一个蓄着山羊胡子,老实了一辈子的农民,一声不吭迎过来,如同做梦一样在我的再三催促下,才小跑着回家拉来一辆平板车。
高家有人跑到队部问饲养员要牲口,遭到了拒绝。饲养员是赵姓的一个倔头老汉,说就是天塌下来,没有赵队长的话,任何人都不能随便使唤队里的牲口。高家的人就愤怒了,回头一说,领了几个人跑到队部,用铁棍撬开了车库门,拉了一辆胶轱辘车,套了一头骡子赶到赵黑家。我等不上他们回来,把远方的头脚在平板车上摆顺了,让他老婆坐在前边。我和另一个高姓的年轻人一拉一推,顺着路往公社小跑而去。
就在我们力不从心时,高家人赶着骡车追了上来。我们没敢移动远方,而是两车相串在一起,两人各揪着平板车的一根辕木,赶着大青骡子撒开蹄子猛跑。
坐在了车上,我浑身的热汗凉了下来,冷风一吹如著冰衣一样。
骡子跑到半道,腿脚开始慢了,迎面遇到骑着一头骡子,从公社返回来的赵年,问话说是回村里取赵黑的脸皮,看能不能洗净了贴到脸上去。我提议把两头牲口互换,赵年也没说什么就下了骡背,还帮手喊着让骡子进退到车辕里。
看见躺在车上的高远方,赵年叹息地说:"这后生平时连鸡都不敢杀,绵绵善善的,咋会突然做出这么大的事情来。"没有人与他搭话,大家很快就各自上路了。
我坐在车上,仍然死死地揪着车辕,随着夜幕的降临,感到自己的心一点点在缩小,被黑暗挤压成灰烬中的一粒光亮的火炭,忽明忽暗,闪闪烁烁。路两边农家的灯光,却相反地灿出硕大的光华,由远而近时在放大,由近而远时在收缩。
"公社咋还不到啊!"我自语着,赶车的高家人响鞭在黑暗里一摔,把高远方老婆的抽噎声撕成了几个片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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