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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一在地上拈了一点尘土,细细的观看,闻了闻尘土的味道,随即踢了两脚地上早已死去多时的一只旱獭的尸体,说道:“你猜对了!这大平原上的所有生物都中邪了,如果我昏迷的时候,你拿这些肉来喂我,我怕我会变成跟它们一个模样。”
离瑶问道:“什么样?”
释一说道:“你有没有听过这样一首儿歌?——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割完动脉割静脉,一动不动真可爱!”
离瑶听明白了,朝他翻了一个白眼。
释一看着她翻白眼的模样笑出了声。
在大草原上,虽然茫茫然唯有天地,但是其实很好辨别方向。在夜晚的时候,可以通过月亮的方向以及形状进行辨别,也可通过星星,如清晨之时的启明星。白天则可以通过太阳,如故没有太阳的话,只要对草原的地貌气候足够了解,甚至可以通过风儿进行辨别。这已经算是比较有技巧性的了,记得很多草原上的牧民,因为赶着羊群而在辽阔草原上失去了方向,但是他们总能找到回家的路。无它,唯熟耳。
释一和离瑶都是个中好手,虽然彼此之间没有交换意见,但都是朝着同一个方向行进。
风声猎猎作响,黄色的草被风吹着,哔哔啵啵,如同燃烧的秸秆一般。
杂乱的喘息声,嚎叫声隐隐约约传了过来。
释一轻轻说道:“就知道避不开这些畜生。”
两个人隔着草坡,看到了苍原狼的身影。
离瑶问道:“有多少匹狼?”
释一道:“很多,吃不准数量,恐怕不下三百头!草原上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苍原狼种群,如果有的话,四方来往贸易的车队根本无法安然穿越大平原。这里面还有超过六十头的座狼,战斗力不亚于一支小型军队了。”
座狼,狼群中的士兵,由最健壮的成年公狼组成,身形几乎比同类大了一圈。
离瑶喃喃发问:“这些狼们,到底怎么了呢?”
释一道:“它们早就成了邪气驱使的一堆血肉了,七天之内,尸骨将会腐烂,但是邪气却不会散,会留在草原上腐蚀这片大地。你可别对它们掉以轻心,最好也别心怀什么善念。”
离瑶道:“我没有。只是想想,苍原狼作为这片草原的秩序守护者,如今它们元气大伤,草原恐怕要陷入危机了。”
释一向她伸手。
离瑶表示疑惑。
释一道:“我的弓箭。”
哦,离瑶反倒忘了。释一的弓倒是一把好弓,如果说离瑶的套马弓原始古朴的话,那么释一的弓就堪称精致典雅。那弓通体骨质,却看不出材料,而且离瑶趁释一昏迷的时候拉了一下,竟然没有拉开!要知道离瑶虽然看着娇小,但是爷爷的五石大弓,她也不是没有用过,只在三十箭以后,方才臂软筋麻。而释一的这把弓,离瑶只能微微拉动!
离瑶将弓和两筒箭还给了释一。
释一看着离瑶欲言又止的表情,说道:“你有没有听过这样一种弓,通过献祭自己的生命,从而对敌人造成巨大杀伤?我又多话了,你肯定会说你没有听过。”
离瑶道:“龙舌弓、轩辕弓、后羿弓,都是传说中有名的神弓,可以射断江河,射落天日。西土传说有一种神弓叫洛狄忒之弓,可以让人失去记忆。你说的那种弓也源自西土传说,名字叫亡灵的叹息,传说当弓的主人死亡以后,灵魂将会永远被弓所禁锢。”
释一一脸惊讶的看着离瑶,良久,方才起身说道:“走!”
离瑶“嗯?”了一声。
释一解释道:“这些苍原狼邪气入体,对生人的气息极为敏感。我们现在是在背风处,要是悄悄绕过它们,势必会被发现。我可不想回到云州的时候,一路上是被一群行尸走肉追赶着。回去以后,我想洗个澡,再好好的吃一顿,但是吃东西也得要有胃口。”
释一随即喊了一声:“上马!”
离瑶随之上马,以为释一也会上来。但是释一却猛地一拍马屁股,转身向狼群冲了过去。
马儿吃痛,瞬间跑出三四十丈远。
离瑶回头,仅仅看到释一冲向狼群的背影。
杂乱而不成调子的狼嚎声,失去了以往月夜下的神韵和幽凉,只余下了无法压抑的杀意和混乱。
离瑶拼尽了全力,方才拉住了马儿,马儿的嘴上已经被勒出了血迹。有人说畜生亦有灵性,所以这匹马儿发狂,想必不仅仅是吃痛,它也害怕群狼。
离瑶尽力的抚慰它,让它往回奔跑。
群狼已经将释一包围了,释一虽然也有匕首,但毕竟杀伤力不强,近身亦不能弯弓。他轮动手中的骨弓,将冲上来的群狼劈开。
转瞬之间到处便是血肉。
离瑶口中轻轻嘘声,撕下布条蒙住了马儿的眼睛,然后朝狼群冲了过去。
离瑶在马上辗转腾挪,将想要咬啮马儿的狼给踢开,来到了释一的身边,速度并不减慢,只是轻轻舒展腰力,抬手将释一拉上了马。
两人一马有如利箭一般。
释一在身后,单手一把抓出十支箭,随即弯弓,将手中箭一一连续发射了出去。
离瑶往身后看,看到了释一的连珠箭,不由得赞叹了一声:“好箭法!”
释一微微一笑,环住了离瑶的小蛮腰。离瑶正要生气,这时候释一将离瑶腰腿间的箭筒取了下来。
离瑶急促的舒了两口气,问道:“你刚才为什么要一个人冲上去?”
马上蹄踏声急促。
释一说道:“没什么!我从小到大一直都在做最正确的事,但是突然发现即便做了最正确的事,却达不到自己的目的,所以我想一想,原来我也是想做一两件蠢事出来的。”
所以你也知道这是蠢事?离瑶正在想着。
突然,“轰!”的一声。
一头座狼,从侧面将两人一马猛地扑倒。
座狼身材高大雄壮,只比一匹马小一点儿。
离瑶摔倒,头好像撞到了地上,“嗡嗡”的声音传来,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草原、马、狼还有释一有些模糊,而且有重影。
释一大声呼喊的声音也是“嗡嗡”的。
终于,离瑶清醒了过来,仿佛被人一把拉回了现实中一般。
一头座狼有如山岳一般压向了离瑶,释一在离瑶面前,挺起肩臂,想要将它撞开。
座狼猩红的眼睛以及口中的血气与离瑶仅仅相距半尺。
两个人被座狼撞飞,释一环抱住离瑶,垫在了她的身下,所以离瑶没有受伤。
只是脑袋里面仍然嗡嗡的。
那匹座狼摔在了不远处,哼哼着,前臂之间的胸口被豁开了一条伤口,夹杂着内脏的血液顺着毛皮喷涌而出。
释一拍了拍离瑶的脸蛋,离瑶将他的手甩开。
他的手好烫!
离瑶看去,释一的双眼再次通红,有如群狼的眼睛一般。他压抑着喉咙间的粗气。
数百头邪狼已经虎视眈眈,血气环绕在獠牙利爪之间,朝两人猛奔。
“闭上眼睛。”释一突然说道,声音已经有些沙哑。
“什么?”离瑶没有反应过来。
释一将离瑶的脑袋往底下一按——
周围突然产生了无比刺眼的光芒。
离瑶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光芒依旧刺痛了她的双眼。
空气中灼热的气息传来,仿佛要将一切给烧化。
良久,离瑶的双眼从不适中渐渐恢复。
周围已经寂静。
离瑶睁开了双眼,只看到成片的残缺狼尸,火焰缓缓的燃烧着狼尸上的皮毛,散发苍白的烟雾。
释一浑身浴血,他只感到血脉筋骨之间无比沸腾的灼热之意,很难受。
离瑶连忙扶住了他,任释一身上的血液沾染在自己手上。
释一轻轻说道:“今天恐怕走不了了。”
离瑶问道:“那你逞什么强?”
释一咧开一个笑容:“大家从小都这么说,只不过今天做的事情最蠢。”
这时候,旁边一个贵公子喘着粗气狼狈的窜了出来。
他身上用心的沾着草茎,头上还戴了一个围成的草帽子。
“帮我杀了他。”释一轻轻对离瑶说道。
“你说什么?”离瑶不是没有听清,而是吃了一惊。
“刚才发生的事情,不能让看到过的人将其传回云州。”释一道。
那人朝两人走了过来,边走边说:“真是多谢世兄!我们已经被困……”
释一靠着离瑶的搀扶,抢前往那人走了过去。
那人的声音戛然而止,胸口上横着一把匕首。
释一瞬间杀了一人,干净利落。
离瑶眼睁睁的看着他临死前的绝望,他的面孔尚很年轻,想必同样是住在云来云去客栈的贵公子。
动物临死前的面孔,离瑶看得多了,从来不具有这般丰富的表情。
离瑶撒手,将自己的手臂从释一身上撤了出来。
释一开口道:“他刚才说‘我们’,也就是说还有人!”他的声音并不算轻,很远便可以听到。
轻轻的一声草响,释一闻声,弯弓搭箭,弦动箭出,远远听到一声闷哼。
为杀一人,再杀一人。释一片刻之间连杀两人。
离瑶看着他,有如看着一个怪物一般。
两个人往旧洞方向返回,久默无语。
释一率先开口:“为什么不问我?”
离瑶随即问道:“你为什么杀人?就因为他们看见了一切?”
释一道:“你自己的话便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离瑶道:“我也看见了,我还看见了你杀人。”
释一道:“你的意思是,叫我杀了你?”
离瑶没有开口。
释一道:“你既然相信我会杀你,你为什么不赶紧跑开?”
离瑶缓了缓,看着他说道:“他本来对你说了谢谢!”
释一道:“不用谢!因为我本来就没打算帮他,也不可能会帮他。所以你是因为这个生气了?我记得佛家有一段公案,下雨了,有人在亭子下避雨,一位禅师撑伞经过,他连忙说道:禅师度我!禅师答道,你在亭下,亭下根本无雨,何需我度?这人随即从亭子里走出来,道:如今你该度我了吧?禅师道,你我皆在雨中,我不被雨淋,是因为有伞,所以是伞度我。你怕雨淋,便自己去找一把伞。那人既然怕死,那他便在云州呆着,自然无事。技不如人却出来,须知江湖险恶。我不是禅师,不会度人,就算我是禅师,我也只会当头棒喝。”
离瑶没有说话,她没听懂。
释一很无奈,他说道:“你不赶紧跑开,是相信我不会杀你?”
离瑶问道:“你相信我相信你不会杀我吗?”
释一一怔,被离瑶绕进去了,良久方才想明白,道:“我不相信。”
离瑶道:“为什么?”
释一道:“不相信女人,是我一直秉持的信条。因为女人的内心随着环境的迁移而不断改变,纵使她是真心,一旦遇到危机,她便会依据自身情况,规避、逃离,从这个角度说,其实是聪明的一种。”
离瑶道:“我谢谢你。那你相信什么?”
释一道:“我相信宿命。我相信该到达的,总会到达,或迟或早。只要终将到达,而我早已准备好彼时满心的感激。”
良久无话。
释一开口:“你不应该相信我。或者说,人原本应该将‘不相信’化作身上的盔甲。你发现了我的秘密,我为什么不杀了你?你认为我不会杀你,只是因为我曾经说过喜欢你的话?”
离瑶看着他,道:“你可以试一试。”
释一看着她,笑道:“我忘了我受伤了。”
释一本来想问出口,离瑶把他当成什么人了呢?而离瑶又把自己当成他的什么人了呢?其实离瑶要是说出口,她相信他。他虽然会说,让她不要相信,但是心里面却会充满喜悦……
那一片冰雪末世,再度出现了……
释一经常在梦里与之相会。
那还是在自己很小的时候。
释一是在出生不久之后由母亲的娘家人送到父亲手里,所以释一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长大以后,虽然逐渐知悉了母亲的身份背景,但是从来没有去登门拜访过她。
从小到大,父亲虽然是白港人心目中的硬汉,但是释一也见过有限的几次,父亲的哀叹,父亲的想念。
释一从小便在船上,学习绑缚绳子,学习护理船桅,甚至风平浪静的时候,还可以摸一摸舵。他从小跟着水手们,学会了很多内行话。
直到有一次出海,释一遇到了一生中最恐怖的事情。
冰雪天地里,全船翻没,那光怪陆离的末世场景,深深映在了释一的心里。
那时候,年幼的释一目之所及,破碎的船板、船帆,海水、冰块乃至天空,都如同浆糊一般,缓缓的被倾入了那片天地。那里仿佛有一个深渊巨口,可以吞噬一切。
释一想要大叫,世界原来是不完整的!天地原来有尽头!可是他的喉咙被扼住了,根本发不出声音。
释一的灵魂被攫取。灵魂虽然被禁锢了,但却永恒不灭。
释一的灵魂经受着无尽的痛苦。
斗转星移,星空在他的感知里成了一头怪兽。渐渐的,天与地,所有的一切都被赋予了生命力,都充满了邪恶。
释一在无边的恐惧中灵魂渐渐消损。
直到他模糊中看到一个伟岸的身影。
那是一个持弓的男子,释一只能看到他的背面。
他被冰雪覆盖,仿佛一具亘古埋存的尸体,但是又充满了睥睨天下、不可一世的霸气。
释一的视线渐渐模糊,神智陷入沉睡,终于不用再受到那些难以忍受的痛苦。
释一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是被冰冷的海水吹到了岸边。
他的双唇发紫,四肢僵硬,只有半口气留存在胸口。
后来,释一得救了。
他记不清自己在冰雪末世中呗折磨了多久,醒过来的时候,他又成了原先的那个少年。
父亲前来看望了他一眼,随即吩咐其他人好生照顾他。
这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他的灵魂已然苍老。
……
释一醒过来的时候,摇了摇头,将脑中的梦魇驱逐出去。
此时,他深处狼洞之中。
他没有看到离瑶。
等了好久,释一方才确认,离瑶是不会回来了。
她已经悄悄离开。
释一心中涌出一种干涩的情绪。
他不由得苦笑,看来自己不仅仅中了火毒。
他的脚踢到了地上一个袋子。
打开袋子,里面有几个新鲜的果子。
释一拿起一个,咬了一口。
可真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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