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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山雨之势
云州城外八十里处,茫茫大草原里,有一片深不可测的沼泽地带。
军武们为其起名为“狭海”,它与海洋一般,同样的深不可测。
自存在伊始,这里葬送了无数的生命。野兽,人类,牲畜,甚至是天上的飞鸟。
曾经有一届连射大会,云州城组织了大量人力,制定了缜密的计划,通过驱逐、恐吓、围猎,将苍原狼赶到了狭海地带。
军武们骑着奔驰骏马,在草原之中如同水中的游鱼,何等肆意,何等痛快!
两千五百六十条苍原狼——整个大平原上接近半数的苍原狼被围困在狭海与云州骑兵组成的人墙之间。一开始狭海如同一个温柔的姑娘,与气势磅礴的云州骑兵群相比,狭海要更安静些,更加沉默。然后它就成了草原狼们最后的救命稻草,当来到了这里,头狼们当然明白,上天无路,地狱无门,自己和族群早已经陷入了死地。
族群中,数目最大的有接近六十条苍原狼,而最少的也有五条,总共九十多个族群,被智慧高于自己的人类困杀。在骑兵们纷纷拔出寒冷的长刀的时候,那是骑兵们的獠牙,而狼群自己,它们通过悠长破天的狼嚎,来表达自己生命里最后的不屈。
当然,它们还要作最后的反抗,它们不愿意被人类杀死抑或生擒,它们不想在自己死后,自己的皮毛还要被人披在肩上,作取暖和炫耀的工具。于是在头狼率先奔向狭海以后,无数的苍原狼,在云州骑兵的注视之下,纷纷涌进了沼泽泥水之中。它们挣扎着,慢慢沉入了“海底”。
骑兵们相互庆贺欢呼,这是人们最大的一次成功。大平原上,可恶的苍原狼们,它们偷走牲畜,与人类分享草原,如今终于尝到了恶果。两千五百多条苍原狼,这是一场丰盛的狩猎盛宴。两千多条苍原狼,不仅如此,在它们死后,洞中嗷嗷待哺的幼狼也会随之饿死。
然后大草原一直在维护着生态的平衡,她很公平。
大象吃虎,虎吃老鼠,老鼠吃象。亘古皆然。
现在轮到兔子吃人了。
不过一年时间,大平原上的野兔、旱獭等小物,将草原挖得千疮百孔,草原低下,隐藏着无数纵横往复的地洞。人畜、马匹,稍不留神,就会陷入地洞之内,别断自己的腿。战马再也不能在草原上奔驰。来往的商旅,因为驮货的是体型沉重巨大的犀兽,一旦陷入其中,损失更大。
第二年,大平原不再富庶,粮食匮乏,云州城内,平民中许多人忍饥挨饿。
第三年开始,人们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凡事做对即可,万万不能过量。从这一年开始,连射大会中断,一直中断了十六年。
战马的践踏声传来,由远至近。
乌蒙驾驭战马,领着一十五骑云州内卫,追击着前方的盗贼。
乌蒙今年已经四十二岁了,但还未娶妻,每次回到家中的时候,双眼半盲的老母亲都要唠叨。乌蒙总是安静听着,为她煮一壶热热的奶茶,乌蒙回家后感到自己仍然是个孩子。
但出门在外,他是身经百战的战士,他令出必践。
头盔下,乌蒙面容粗犷,胡子拉碴,但双眼被钢铁环卫着,如同两点墨黑。
沿着狭海,一路上,边上都插着一根根黄布小旗,这些小旗组成了一道天堑,越过即是惊雷,越过即是深渊。这些旗帜插入的位置,有些是拿命换来的。狭海被连成线的旗帜,标记到远不可见的地方,正如同是一条静静流动的河流。
五十多个盗贼,靠着少于半数的劣马,被云州军武追击至今仍然没有被抓住。当他们被赶到狭海地带的时候,乌蒙手下的军武都笑了,因为狭海是一道天然的围墙,这些盗贼逃到了这里,真的是找死。
不过在乌蒙看来,这真的是很难想象的事情!盗贼们辗转逃了将近一百里路了,他们的脚步竟然快过了骏马。一些人骑在劣马上,一些人用双脚奔跑,当奔跑的人累了以后,骑着劣马的人便会下地奔跑,而把马让出来,供累了的人休息。
他们虽然是盗贼,但是马技着实不弱,在马背上辗转腾挪,竭力减轻马匹的负担。相比之下,云州军武并不怎么爱惜马力,加上身上沉重的盔甲,竟由此双方斗了个旗鼓相当。
盗贼们虽然筋疲力尽,但怎么看也不像马上就要被抓住的样子。
这些盗贼,自身马技高超,而且五十多个人在一起,借着劣马躲避云州军武的追捕,配合度与行动力都堪比正规的军武,甚至略微超过。但是这些跳蚤街长大的渣滓就是怎么都不会加入军武,他们永远不会选择用刀剑来谋生,事实上在他们眼里用刀剑的人不会比用铁锤的铁匠好上多少。这正是乌蒙觉得他们可恨又可爱的地方。
是的,乌蒙对他们没有偏见,但是乌蒙必须杀了他们。
云州城内,向来没有牢房,纵使有一两间用作牢房的地方,那也是给上等人准备的。把他们抓起来,再把他们放了,这是上等人的把戏。盗贼则没有资格享用。
前方,盗贼们即将陷入绝地。乌蒙对大平原了如指掌,狭海纵使是河流,但总会百川汇海,而前方,即是百川汇海的地方,那里不再是狭长地带,而是一片令人心生绝望的海洋。
峰回路转,前方的盗贼很快发现了异常,黄色的旗帜突然转向,形成了一个包围圈。
盗贼们沮丧异常,他们挑战危险,在陌生人的家里面有如太上皇帝,但是他们却畏惧死亡,他们从不去偷窃那些偷不起的人,那些达官贵族,城池的主宰,他们也从不敢偷窃那些偷不起的东西,因为他们畏惧死亡。
双方缓下了脚步,形成了对峙。
盗贼中一个肮脏的男子,汗湿浃背,喘着粗气,拍了拍流出眼泪的弟弟的肩膀。
弟弟伤心的喊了一声“哥哥”。
双方都没有说话,但彼此都明白,这场你追我逃的猫鼠游戏,最后时刻已经来临。
刀剑生冷,在鞘上划过涩重的痕迹,发出死神的声音。
两方撞击在了一起,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落在后方的盗贼,生硬的止住了脚步,喉咙发痒,看到那些同仁们血肉豁开,双目渐渐失身,他们心中一惊,脚步不由自主往后方移去。
那些黄色的旗帜,只是一些安静沉默的草木,相比之下刀与剑的光芒,还有这些凶神恶煞的军武,则要可怕多了。
他们就如同昔日那批苍原狼,毅然越过黄色小旗,冲向了那片相比周围,水草要丰茂许多的狭海……
乌蒙用靴子的侧面,擦干净了刀上的鲜血,静静看着盗贼挣扎着变成一个个泥人,然后沉入海底。他们挣扎着,最后嘴里塞满了泥水,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
乌蒙巡视了一番战场,然后大声说道:“将他们绑起来,用这些劣马拖回去。”
“队长!”一个军武笑着说道:“就这么一路拖回去,他们早就面目全非了,上头认账么?”
尸体即是赏金,这些盗贼身上的人头,是军武们的战利品。
乌蒙说道:“把你的马让给他们,那你给我他妈的一路走路回去!”
周围的军武都大声笑了起来。
这些盗贼,在片刻之前,也如这些军武一般,可以说可以笑,有情有义。但事情不是这么算的,也可以说是弱肉强食,力量为王,但可以说得更委婉一些,这是为了大多数人能够生存下去。
有这样一个寓言,当城池被妖兽围困的时候,力量?就算是千军万马也强不过数量更多的妖兽。在这时候,金钱、权势、力量、谋略……一切在被围困的城池里都失去了作用。这时候最重要的东西就是食物,当人们饥饿的时候,会做出可怕的举动,也会迸发出平日没有的可怕力量。
而盗贼们这时候是最悠闲的一批人,他们在别人的仓库和地窖内闲庭散步,如同万物的主人一般。他们盗取食物,囤积起来,用一点点食物即可换取数不尽的财富。等到城池安然无恙的时候,他们便成为一方巨富。
这一切的前提在于城不会破,盗贼们便如同米库里的蛀虫,当农夫千方百计,忍饥挨饿积存粮食准备应付寒冬的时候,他们却在大快朵颐。这是不公平的,如同现在他们被军武屠杀。
乌蒙沉默着。
这些尸体还有另外一个作用。
上头交代的任务,这些尸体还有最后一道工序,那就是把他们装扮成战死的云州军武。
这样的数目越多,他们的赏金也就越多。
乌蒙虽然天真,但是并不傻,上头虽然没有说,但他可以轻易看出这其中的猫腻,是的,这又是上等人的游戏。甚而至于,在前线的云州军武战死者数目愈加显多的时候,乌蒙都能够闻出这其中的酸腐味来。乌蒙只想再次回到前线,不要再做这劳什子的内城护卫。那里,虽然血腥些,但是乌蒙呼吸更加畅快。
有时候,乌蒙看着手中的刀剑,还真有一种自己就是拿着铁锤的铁匠的感觉。
远处,灰暗沼泽内有几道兽影。
乌蒙目力极佳,抢先看见。
一行骑兵冲了上去,是三头瘦弱的苍原狼,看着可能有一周没有吃过东西了,其中有一只似乎还跛脚了。
这种狼没有能力捕获新鲜食物,忍受饥饿便是它们的家常便饭。
三头苍原狼因为瘦弱,身体较轻,竟然能够在那段沼泽内踩着草茎而不落下去。它们疯狂的吞咽着,根本来不及嚼动。苍原狼向来谨慎,能够比人抢先发现对方。但这三头苍原狼,看来是饿过头了,在骑兵即将接近的时候,还疯狂的将肉块塞进嘴里,整个肚子几乎圆滚起来。
乌蒙靠近,终于看清沼泽中的身影。
那是战死的云州军武!
乌蒙踉跄着下了战马。
沼泽之内,云州军武的尸体血肉模糊,有的是生前最后一刻带上的,有的是刚才三头苍原狼撕咬出来的。
他们安静,仿似睡着了。一个个如同新生时候的婴儿一般。
乌蒙对大平原了若指掌,因为他本就出生于此,并且在草原内长大。他热爱着大平原。
他与城内出生的军武不同,他相信草原的力量,他是长生天的信民。
乌蒙的家乡有个传统,老人死了,遗体一定要交由苍原狼,由苍原狼将其吃掉。这样死者的灵魂才能够纯净无暇、无所牵挂升入长生天。
乌蒙脱下头盔,他眼中含泪,悄然伫立片刻,身后的战马渐渐有了些不安。
“丁丁…丁丁……”
金属的敲击声响起,雨滴如蚕豆大小,在盔甲上丁丁丁丁发出声音。
瓢泼大雨,骤然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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