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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凤尾城,旭日东升之时,最先迎受到阳光的,是城外山上那座海神庙。
海神庙通体洁白,孤零零的坐落在山上,优雅中透着一分磅礴与大气。每当朝奉的时候,人们需要爬过狭长的山道。山道两旁被经过的行人信手撒下一把种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长满了缠绕悠长的藤蔓。云彩、骄阳、大海、山、行人,都与这座海神庙相得益彰。更奇特的是海边那座灯塔,彻夜长亮的灯塔仿佛是海神庙的延伸。
海神庙通共有十二立柱,用完整的石料筑就,它们包裹支撑起整座神庙,偶尔给人以撑破蓝天的错觉。每根柱子代表了前人对来者的希冀和警示。其中十根立柱统称十戒律,来源于中土书院的圣人之学,分别代表: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中土向来战祸不断,致使民生凋敝,信义不用。这个时候,有一位被后世称为圣人的读书人,周游列国,感慨之下,退而立学。他曾经给自己的学生讲过这样一个故事:假道伐虢。大国之交,尚且如此,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可想而知了。于是老人家决定为天下人制定一套行之有效的行事原则,人们借此约定俗成,天下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纷扰。
老人家的圣人哲学,教化万民,在后世开创过一段国士、圣君、贤人、谋客、兵家交相辉映的浩瀚春秋。
不过在雏岛,人人尚武。彼时老人家的圣人哲学在中土尚且不能放诸四海而皆准,在这里自然也行不通。所以立柱所代表的十戒律,并不为凤尾城城民所熟知。而余下双柱,大家则是耳熟能详,它们分别代表了世间的阴与阳、正与邪、善与恶及所有其他一切相互对立的事物,善恶对立并且共存,这是人们祈祷与忏悔的基础。当你穿越双柱,走进海神庙的时候,你的内心,将没有善与恶,一如刚出生时候的婴孩。你的灵魂纯净无垢,为上苍所接纳。而当你走出海神庙的时候,善与恶重新回到你的内心,世间的身份与纷扰约束着你,但是你必须忍受,而且能够忍受。总之,除了凤尾城的人,往往还有雏岛其他地方的人慕名而来,走进海神庙,忏悔与祷告。
然而海神庙内并没有供奉着一个雕像化的神灵,里面空无一物。或许只有星辰大海,方能享受到信徒们的拜奉。
海神庙最奇特的地方,在于它的顶部,那颗透明的晶石。晶石静静的漂浮在海神庙顶部中心,纯洁无暇。偶尔散发出圣洁而遥远的光芒,刺破云层,传向远方,让人看到即生出一种久违的熟悉感。它成了信徒们的精神寄托,仿佛海边那座灯塔之上的灯火,给迷茫和忙碌的灵魂指引方向,带来宁静。当它安静的时候,你觉得它鲜活、灵动、充满了无尽的生命力,你永远期待着它能再次明亮。而当它明亮的时候,被那光芒笼罩,你的内心大概只剩下虔诚了。
晶石下方的地面,还绘制有三幅规模宏大的战争场景,它们讲述了三个故事。不过这些无关紧要,它们源自当初的建造者。他们从中土迁徙到这里,除了血脉,还留下了这些展现昔日荣光的为数不多的痕迹。
夜晚,海神庙突然迎来了几个陌生的客人。
此时,万籁俱静,除了海浪的声音,整座凤尾城都陷入了沉睡,漆黑,宁静。
然而海神庙中心那颗晶石,突然就明亮了起来。
在边云决上山修行的那一年,晶石曾经明亮过一次,从此一直沉眠着。
今天它的光芒再次闪耀。
星汉灿烂,明月如灯,然而晶石的光芒竟仿佛不与它们相容一般,鲜明而出众,照射向远方。
本来睡着了的凤尾城仿佛被惊动了。这家点起了自家的烛火,有如一个信号一般,不久之后旁边的那一家也点起了自家的烛火。于是,如同有人执笔,以凤尾城为画纸,绘出一幅闪耀安静的万家灯火图。
海神庙明天注定会有络绎不绝的朝奉者了。
如果不是城门紧闭,或许有精力旺盛的人,今晚就趁黑爬上了山。
一个浅浅的身影接近了海神庙。
旁边一处地方,苍老悲悯的长者,微微放出身上的一丝气机。那个浅浅的身影感知到这丝气机,停下了脚步。
边锋带着敬佩与无奈,看着眼前的老司事。即使修行了这么久,但是老司事一旦隐匿了自身的存在,边锋如果不凝神注意,还是无法发现他。
而老司事从始至终,永远只是一个祥和的老者而已。他风烛残年,虽然眼睛如墨,好像凤尾城外带着海风滋味的朗朗夜空,但是瘦弱的身躯已经有一些干枯了。每个信徒向他问候的时候,他都极富耐心的微微弯腰,一一点头示意。在边锋眼里,这是一个强大到卑微的老人。
边锋问道:“谁这么大的胆子到这里来捣乱?”
老司事微眯着眼睛,没有开口。而边锋已经闻到了空气中那股奇特的香味——
“鲛人?”边锋自言自语,随之身形向前。
而这时一只细长的手缓缓的不容躲避的搭在了边锋的肩膀上,那只手皮包骨头,就好像是枯槁的树根一般。
边锋看了老司事一眼,想要说些什么。
老司事望着海神庙,虽然看不见,他却无时不刻不在关注着海神庙内的情况。
那颗晶石的光芒忽暗忽亮,忽快忽慢。而且星辰与月亮的光芒仿佛被攫取一般,扭曲着,朝晶石涌动而来。
老司事问道:“你还在恨?”
边锋沉默片刻说道:“我早就累了。”
老司事道:“哀莫大于心死。”
边锋道:“我却不以为然。心如果真的会死,我为什么还会伤心?”
老司事道:“你还有个好儿子。”
边锋道:“他终究会长大的。”
老司事道:“这样不好。”
边锋道:“自从衫儿走后,我一直都很不好。”
边锋许多年来,沉默坚毅如同磐石。他是一城之领袖,一家之主,一个父亲,早已习惯了坦然,习惯了逆来顺受。但是从十八年前开始,他的心里一直有痛苦。但是他不说,别人看不着,摸不到,这样痛苦好像就被深藏了,也就没有那么痛苦。十八年前,边云决出生的那一年,一个叫云衫的女人,一个妻子,舍弃了自己全身的修为,为丈夫祈福,最后又耗尽了生命力,生下了一个婴孩。从此天人两隔,留下另一半在世间承受,容忍。
边云决,边锋和云衫,决别。
像今晚的对话,其实是第一次出现在今晚。仿佛春雨骤来,信风骤往,突然就这么发生了。
老司事没有再说话,于是两人一起关注着海神庙内的情况。
海神庙内,三个鲛人神情紧张的盯着他们的公主接近那颗蕴含有信仰之力的晶石。汹涌澎湃的海洋之力环绕着鲛人族的公主。公主身着轻衫,有倾城之色,在她的下半身,一条灵动的鳞尾为她更添加了几分魅力。
“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
“鲛人,即泉先也,又名泉客。……南海有龙绡宫,泉先织纱之处,绡有白之如霜者。”
海洋之力,仿佛一个漩涡,将晶石与公主连接在了一起,光艳不可方物。
一旁紧紧注视的三个鲛人里面,那个女子看向两名老者:“二长老,三长老,公主不会出事吧?”
二长老三长老分别看了她一眼,目光中带着责备,女子随之噤若寒蝉,再也不敢说话。
而两名长老看向上方时,神情中也有犹豫和担忧。
他们沿着九曲连环的山路,来到了这里。这里,是属于敌人的地方。知情者都明白,自从十八年前凤尾城事变之后,鲛人族与边家就成了夙敌。而如今,边家的人还没有来,可公主此时的状态绝对不能容许丝毫的打扰。
公主拥有倾世美丽的,此刻神情严肃,心神完全被这颗无名的晶石所吸引。她柔丽清逸的长发随着空气中海洋的力量流动而摇曳飘舞。
无名的晶石,奇异的晶石,透明而干净,有如最纯洁的星光融成。它可能会被你忽略,然而一旦你注意到它了,便永远不可能将它忘记。
公主此刻面对的是未知的事物,但是她奉神谕而来,她相信,她相信的神不会辜负她。
于是她走出了最关键的一步。
她将自己的灵魂奉献了出去。
晶石瞬间光芒大作。
亘古的星月,过往的历史,誓言与盟约,一切的一切,都交替闪过。在这空旷的殿堂内,一瞬间,仿佛人们一伸手便可以握住世间的真理。
幽幽的荧光泛起,公主漂浮在空中,如同一个飞升的仙女。
异变骤生,公主的身体颤抖了两下,随之鲜血渗出她的肌肤,将她的周身染得通红。
血祭!
下方的二长老和三长老毫不犹豫,并指割开了自己手臂上的动脉,新鲜的血液沿着特定的轨迹,化作两条线,冲向了晶石。
良久,光芒终于暗了下来。公主无力的身体开始下坠。下方的鲛人女子跑过去接住了她。
此时边家的人仍然没有来。二长老声音有些虚弱,但是他坚定而迅速的说道:“立即撤离。”
这时候公主开口道:“不,还要去一个地方。”声音柔弱,有如珠玉。
二长老道:“青词,护持好公主。”
鲛人女子应了一声。
随之,四个人仿佛找到了宝物的大盗一般,心情侥幸中带着振奋,无声快速的冲向远处的大海。
老司事和边锋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从始至终,鲛人一行都没有发现他们。
边锋问道:“为什么放过他们?”
老司事顾左右而言他:“此女天生亲和海洋,有神性,日后造化不可估量。”
边锋奇道:“大夏石本是我边家自中土皇朝带来,与所谓的海神并没有任何关系。纵使那女子天生亲和海神之力,为什么能像敲骨吸髓一般,攫取走大夏石一丝本源?”
大夏石,好陌生的名字。
老司事感叹道:“这大概就是所谓信仰的神秘之处吧!民众来到这里,虔心祷告,朝奉海神,天长地久,竟然使得大夏石内蕴含有一股海洋的本源力量。”
边锋随之冷哼了一声。
老司事继续说道:“这本来就是互惠互利的事情。”在雏岛十万大山内的沼泽里,栖息着凶猛的鳄鱼,但是它们却与一种鸟儿和平共处。有的人居然看到鳄鱼张开它的血盆大口,而鸟儿在其间飞进飞出,为其剔除牙缝间的残肉。
边锋说道:“一棵参天的大树,不应该有繁茂的叶子和旁枝,而应该集中于一点。自己不能砍断那些旁枝杂叶就应该借助别人的力量。我知道。”
老司事看了边锋一眼,说道:“时过境迁,到如今,你不该对任何人感觉到恨才对。心境蒙尘不是好事。你是个天才,是边家人的骄傲,修行之道上你应该走得更远。”
边锋沉默,随之说道:“我只恨我自己。”语气之中带有淡淡的哀伤。
老司事目露悲悯。
“锋儿。”他叫他锋儿。
“是。”他恭敬应道。
“大夏石本身便是无价之宝,所以我们允许他人扫走上面的灰尘。而你是边家的子孙,责任,期冀,是想让你变得更好。边家更珍视的是你。”
“我知道,老师。”边锋应道。
老司事是边云决的老师,二十年前,他是边锋的老师。而穿越时间的长河,在记得的人都已死去的岁月,他也是边家的子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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