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野外饱餐一顿之后,午后方才回城。一路上有些冷清,虽说是冬去春来,郊游射猎的好时节,却根本没有权贵子弟出来游玩。这不奇怪,因为就在去岁和今年年初发生了太多的事,让往日热闹的许昌城笼罩在沉闷的阴影中。
己卯年,大将军领冀州牧袁绍攻灭了公孙瓒,独占冀、青、幽、并四州之地,从而一跃成为天下最强的诸侯,拥兵数十万,后防稳固,粮草充足。袁绍踌躇满志,发布檄文,兵进黎阳,邀父亲“会猎”与黄河之畔。老友相邀,不可不至,父亲命臧霸进攻青州,占领齐、北海等地,确保右翼,命东郡太守刘延驻守白马、将军于禁屯兵延津,扼守黄河渡口,并在通往许昌的咽喉要道官渡分兵驻军,准备与袁绍一决胜负。
就在此时,许昌内部发生了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变故。先是在朝中任左将军的刘备借着拦截袁术的机会,杀死徐州刺史车胄,占据徐州不归,宣布脱离父亲的治下。紧接着,庚辰年正月,父亲接到密报,车骑将军董承等人,阴谋串联,意图谋害父亲。父亲大为震怒,立刻逮捕董承,抄家搜查,找到了一份密诏,和一份盟约。原来是当今的皇帝陛下不满父亲专权,下密诏于董承,让他联络群臣,谋杀父亲。参加这一计划的有车骑将军董承、偏将军王子服、吴子兰、长水校尉种辑,以及左将军刘备等人。
暴怒之下的父亲,施展雷霆手段,将董承等人统统抓捕,夷灭其三族,直杀得人头滚滚,风雷变色,并决定立刻发兵,亲自讨伐徐州,剿灭刘备。
一时之间,许昌上空就笼罩在阴霾之下,北有袁绍大兵压境,东有刘备叛乱于侧,内有董承等人血迹未干,人心浮动,暗潮汹涌。
说起来事态严重,情势危急,但是我其实并不感到恐慌。比这更危机的时候我都经历过,甲戌年,吕布入兖州,丁丑年,张绣叛宛城,那种命悬一线的危机我都经历了,何况如今?再说如果我知道的历史是真的话,这一次父亲终究会以弱胜强,从此开始走向他事业的巅峰。
我所想的是我要在这其中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
看着身边一脸兴奋表情的曹真,我忍不住有点羡慕他。他一定是在幻想即将开始的大战,他可能想到了他驰骋疆场的英姿,甚至想象他建功立业直至封侯拜相的一天。在少年人的心中有着各种各样的想象都是正常的。我曾经也那么幻想过,也为未来那无数的可能性而心潮澎湃过。可当我和一千多年后的那个灵魂合二为一后,我不可抑制的发生了变化,我的外貌十四岁,可我的内心却已经是个有着三十多年人生经历的中年人,而且知晓了我们曹氏一族近乎悲剧的命运。
知道的太多是财富,但有时候也是负担。如果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可以按照历史原本的走向,按照我的野心,去追逐那诱人的权势。我能当上五官中郎将,当上副丞相,当上魏太子,而后还能继位魏王,最终登基称帝,享受七年的帝王之乐,我死之后的世界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已经依照我的本心做了我能做的所有事,虽有遗憾,但尚算完美。
不幸的是我什么都知道了,我知道我死之后我的后世子孙终究也未能征服那些与我父亲和我斗了几十年的老对手,甚至曹氏皇族像当今的皇帝陛下一样沦为他人的傀儡,被人鱼肉,直至取而代之。而一切的因由在我达到人生定点,登基称帝的那时就已经被埋下了。
我不能视而不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那不是我的性格。
生逢乱世,我早就知道,人所要的所有一切都是争出来的,不管是多么遥不可及的目标,只要去争就要可能得到,反之,如果不争,等待着命运的赐予,则什么也得不到。为了我的大志,为了曹氏一门,我一定要和那所谓的大势去争上一争。
带着这样的思绪,我一路上沉默寡言,回到家后,我清洗一下就进入书房,开始我每日必做的另外一件事情,读书。我的父亲对子女的要求很严格,不但要求我们习武,读书方面更是时常鞭策。他本人也以身作则,虽然常年征战在外,但即便是在军旅之中,依然手不释卷。
其实我最佩服父亲的不是他那高超的用兵之道,和强悍的政治手腕,而是他的文学修养。父亲的诗文雄浑悲凉,大气磅礴,弥漫着一股英雄之气。我曾经想要模仿,却无论如何也写不出那种味道出来。想来这也和人的禀赋气质有关吧,父亲是个天生慷慨豪迈的人,而我却没有继承他的那种胸襟。毋庸讳言,我的胸襟不如父亲开阔,我是一个有点小气的人,敏感而爱记仇,如果我像父亲那样去写诗文,结果都是不伦不类。如果写一些闲情逸致,忧思情伤之类的文字,我却能得心应手。只能说禀赋天定,个人无可奈何。
我所读之书并没有限制,幼时开蒙学的是儒家经义,经义通读之后父亲便不再限制我的兴趣,诸子百家,兵法韬略,诗赋文章,只要我喜欢尽可以随意学习。如有不懂之处,司空府属下饱学之士众多,可随时请教。当然,父亲会不时考校我的学业,如有偏颇之处,他也会严厉的呵斥指正。这种自由的教育方式正是父亲性格的体现,他最讨厌千篇一律的东西,他喜欢新奇的事物,喜欢将不同的东西聚集在一起,所以他希望他的儿子们可以自由发展,希望我们在不同的领域内都能有所成就。
我原本喜欢的正是诗赋文章,我喜欢《诗经》,喜欢《楚辞》,喜欢《乐府》,喜欢宋玉,喜欢司马相如,喜欢杨雄。我为那些瑰丽多姿,琅琅上口的文字着迷。我能从这些名家的作品里感受到他们各异的人格魅力,文章以气为主,所谓气,便是人的先天禀赋气质,气不同,文风自然不同。我喜欢从这些风格各异的文风中去体会那些作者的情感,仿佛能与他们隔空神交一般。
但是现在我强迫自己放下这一兴趣爱好,转而去攻读那些枯燥的经义史书,因为我知道再好的文章也不能祝我成就大事,反而会让我迷失,沉浸在那充满感性的思绪当中。而作为一个立志削平乱世的人,需要的是理性,需要的是从那些蕴藏着哲学智慧和过往经验的书中汲取养份。
我最近在读三部书,《申子》、《韩非子》和《商君书》。
《申子》就是申不害的著作,《商君书》是商鞅的著作,《韩非子》自不必说,三者同为先秦法家大成之作。也许有人说,自暴秦以后,法家学术不是也背上了残暴的恶名,被抛弃了吗?其实不然,就我知道的历史走势,法家学术从来没有被抛弃过,反而是发扬光大,只不过是改头换面,假借他人名义而已。自秦而至清季,中华两千年的帝制,莫不是以法家学术为基础建立的王朝。但凡有异想天开者,想走他法,最终都是惨淡收场。如果说,儒家在思想层面上影响了中华两千余年的话,那么法家就是在政治运行上操控着王朝的更替。
高祖皇帝以灭亡暴秦而得以立汉,初入咸阳之际,废除繁琐的秦法,约法三章以收买人心,那只是权宜之计,得天下后,大汉的章程律令,几乎与秦一般无二,只不过变法为律,换个称呼罢了。
孝武皇帝之前,朝廷标榜黄老,与民休息,可在治国理念上简陋无比的黄老之术焉能治理天下?翻开《皇帝四经》,对比一下申不害的《申子》,便会发现,汉初诸位大贤不过是假托黄老,行的依然是法家之实。真正笃信黄老的只有窦太后而已。正是有了汉初数代重农桑、充仓廪、修兵甲、削诸侯的积累,才有了孝武皇帝之时大汉威加海内、四方征伐的赫赫武功。
孝武皇帝更是运用法家学术的集大成者,比之秦始皇帝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武功毋庸赘言,他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手腕更是在践行法家学术,那就是让天下只有一个声音发出,一个帝王希望发出的声音。当然这个声音绝不是那些儒士们想要的声音,董仲舒之流不过是被利用了而已。
当然,大汉的法和先秦的法是有区别的,那就是以商鞅、李斯之法为基础,融合孔、孟的仁义和墨翟的宽厚而成的一种新的治国方式,这种方式沿用至今,必然还会被后世尊奉。从这个角度上说,秦是帝制的创始人,但却未使这个制度深入人心,声名狼藉,而大汉却是帝制的完善者,把其完全的合法化,让天下子民欣然接受,奠定了中华两千年大一统的基石。
然而,不论多么伟大的人也不能让事事都按照自己的意愿发展,皇帝概莫能外,自汉初至今,虽然历代皇帝陛下都希望有一个统一的治国理念,将儒法完美的合一,但还是分成了两派意见,更重视法家还是更重视儒家。二者在大政方针上尖锐对立,缠斗不休,而至今日。
今日之天下,诸侯混战,从深层次而言就是这两派之间的一场总决战。在原本的历史上,我做出的选择现在看来是错的,如今我要从新选择。
我读着“万乘之主,千乘之君,所以制天下而征诸侯者,以其威势也”的句子,陷入沉思。
原本历史上曹魏的失败,归根结底是因为我代汉而立吗?肯定不是!乱世英雄谁不想当皇帝,王朝兴衰,大位更替,汉已失去了天命,由我来当皇帝这没有错!
想当皇帝没有错,错的是我那时没有当皇帝的威势。外有刘备、孙权对峙,内有父亲留下的骄兵悍将未抚,我为争储费尽心机,却少有恩威加与群臣,如要称帝,没有威势,只能借势。借谁的势?只能借那些被父亲压制的世家大族的势,我要当皇帝,他们要出头,于是一拍即合,这些人把我捧上了帝位。
借来的势终究不是自己的,有借有还,借来的是支持,还回去的是江山,司马氏篡权的时候几乎是毫不费力。
无怪乎始皇帝说“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韩非果然是惊才艳艳的绝世天才,他说唯有法、术、势三者合一才是王者之道。而我只有术,论及权术诡诈我不弱于人,却没有势,所以才给子孙留下了一个外强中干的朝廷,被人借鸡生蛋,立国四十余年而亡。
欲成大事,必先威势加身!
威势,是权势、人心!
得人心无权势就是前期的刘备、得权势失人心则是已死的董卓,都不算掌握了势。
我揉了揉有些发胀的脑门,放下手中的书简,长吁一口气,就看见我的弟弟曹植走了进来。
“兄长也在啊!”曹植微笑着向我行礼。
现年八岁的曹植长得很讨人喜爱,肉嘟嘟的面颊,鼻梁高挺,嘴唇红润,一双大眼睛明亮剔透,一笑之下,门牙的边上有一个缝,那是刚刚脱落的侧切齿,头发自中央分成两半,两边各扎成一个结,好似一对羊角,如果被后世那些恶趣味的女人看到,一定会尖叫一声:“好漂亮的正太啊!”然后扑上去狠狠亲两口。
我差点被自己的歪念头给逗乐,连忙忍住,露出和善的笑容,问道:“四弟下学了?怎么不去玩会儿,就来书房?”
曹植和曹彰他们尚且跟着经师学习,一般情况下是不会来书房的。曹植皱着眉头,气恼的道:“兄长你不知道,经师讲的东西无聊死了,翻来覆去就是论语、孟子什么的,这些我早就倒背如流了,真没意思!我来找点儿有趣的书读。”
我吃了一惊,问道:“论语和孟子你都能背了?”
曹植得意的抬着小下巴,说道:“这有何难,连五经我都能通篇背诵!”
我正色道:“那我考考你可好?”
曹植嘻嘻一笑,跪坐到我的对面,说:“考吧。”
我斟酌一下,决定先来点简单的,“知及之,仁不能守之,下句是什么?”
曹植应声答道:“虽得之,必失之。知及之,仁能守之,不庄以涖之,****不敬。知及之,仁能守之,庄以涖之,动之不以礼,未善也。语出论语卫灵公篇。”
“人之有德慧术知者,恒存乎疢疾,下句为何?”
“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语出孟子尽心章句上。”
“大田多稼,既种既戒,既备乃事。”
“以我覃耜,俶载南亩。播厥百谷,既庭且硕,曾孙是若。”
这小子厉害啊,我得给他来点难的,“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
“《诗》云:‘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有国者不可以不慎。辟,则为天下僇矣。《诗》云:‘殷之未丧师,克配上帝。仪监于殷,峻命不易。’道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德者,本也;财者,未也。外本内末,争民施夺。是故财聚****散,财散****聚。是故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货悻而入者,亦悖而出。这是礼记中的大学。”
“元亨,利牝马之贞。”
“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利。西南得朋,东北丧朋。安贞吉。”
我感觉我的额头上出汗了,眼前的这个笑嘻嘻的小屁孩真是我的弟弟吗?虽然我知道曹植他很聪明,可我万万没想到他能聪明到这个份上,我八岁的时候还因为背不出书来被父亲罚跪,可他却能应声而答,这是个妖孽吗?我的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吗?我只觉掌心发凉,这就是我未来争储的对手啊!这就是未来那个“天下文才十斗,曹子建独占八斗”的七步成诗的曹子建啊!难怪我自觉自己已经算是优秀,可父亲还是屡屡想立曹植为自己的继承人。什么是天才,我眼前的这个总角少年就是!难怪我脑中“历史上”的那个“我”要费尽心机,不惜用阴谋诈术来对付自己的这个亲弟弟。
我用唾沫润了润有些发干的喉咙,装作如无其事的说道:“四弟果然聪明绝顶,那些和你一起读书的人只怕跟不上你,老听自己已经会的东西,难怪觉得无聊。”
曹植叹气道:“是啊!”
“那你这是要找什么书啊?”
曹植突然兴奋起来,跑到书架前,熟练的拿过一册书简,递给我,问道:“兄长看过这书吗?”
我接过来,打开一看,就见上面写道“北冥有鱼,其名曰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是庄子的《逍遥游》。我皱起了眉头,“你在读《庄子》?”
曹植点点头。
“看得懂?”
“当然!”
“觉得有趣?”
“对!”曹植的两只大眼睛发出别样的光芒,“这才是有意思的书啊,诙谐幽默,用好玩的故事说理,多有趣啊!比五经之类的好玩多了,兄长你说呢?”
不愧是曹植啊,年方八岁就已经喜欢上了《庄子》这部汪洋恣肆,浪漫随性的巨著了。难怪他长大后会形成率直随意,旷达不羁的个性。突然我紧绷着的那口气松了下来,弟弟啊,你终究是谢灵运、李青莲之流啊,无论你如何聪明也不会是我的对手的!
“我也觉得很有趣!”我把书简卷起来递给曹植,微笑着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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