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漫天，倒影在一条蜿蜒的大河之上，天地间似乎是一片星光世界，天河交际处，明月静悬于大河尽头。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一朵青色浮云贴水划过，泛起阵阵涟漪。
微风轻拂，一叶扁舟从上游而来，悠悠荡荡。一名锦衣少年独立舟前，手把舟楫，面容在明灭不定的灯火中显得有些模糊。
正是黄昏已过，华灯初上的时分，青舟载着锦衣少年缓缓行来，吸引了河畔百姓的温厚目光，亦带上了几分热闹之感。
“哎呦！好些年没见过这么俊的后生了，我家彩儿可还未出阁，整日盼着如意郎君呢……”玉锦河旁，一名年约三十几许、风韵犹存的妇人仔细打量着舟上少年，不禁赞叹道。
妇人身旁则是个眉眼清丽的少女，闻言脸上飞快地浮起两片红霞，有些羞恼地扭过头，又偷偷地瞧了正向此处而来的青舟少年，心中仿佛有只小鹿嘭嘭乱撞。
一旁众人见此，也都笑着调侃几句，让少女两颊红晕更甚，好似天边云霞。
少年踩在青舟上，随着河水流淌渐渐近了，众人这才看得分明、真切，待看过后，又是一声赞叹。
少年面容白皙，眉清目秀，身着锦衣华服，透出一派富贵气意，更难得的是身上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温和之意，令人心生好感。
少女微微一瞧，却与少年带着笑意的目光正巧撞在一起，不由得触电一般地收回目光，心中却有喜意泛出，就听得那少年熟悉的乡音传来：“牛大婶，杨尘回来看你们了。”
“杨尘？”少女闻言一愣，记忆中一名青涩少年的面容与眼前这锦衣少年渐渐融合在一起，眼眶微热，不由脱口道：“杨大哥……”
“彩儿，好久不见。”杨尘微笑回应，昔日不谙世事的少女如今也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眉眼间依稀有着年幼时的影子。
见得彩儿有些害羞地低着头，一旁的妇人，也就是彩儿之母牛大婶轻笑一声，道：“尘儿既然回来了，就先回家吧。”
“家？”听得这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字眼，杨尘微微一怔，旋即点点头，便跟着牛大婶，与彩儿一同沿着记忆中的路径回家。
洛城灯火长明，家家户户夜不闭户，散发出阵阵暖意。杨尘走在道上，感受着城内的烟火气息，只觉世事如梦如幻，难以捉摸。
正自沉思间，不知不觉来到了一间竹屋外。竹屋由发黄的毛竹和一些不规则木板搭建而成，屋内闪着微弱的灯火。
杨尘看到眼前的竹屋，心中百味杂陈。
牛大婶在年轻时便已守寡，靠着一门祖传的技艺，将彩儿与他抚养长大，在这间小小的竹屋里，不知盛满了多少喜怒哀乐的杯盏。
三人先后进去，屋内的摆设在杨尘看来并无多大变化，渐渐产生的熟悉与依赖之感让他确信了自己真正回到了洛城，那种魂牵梦绕的思念如今就在面前呈现，静默地绽放。
牛大婶见他沉默不语，叹了口气，轻声问道：“尘儿，你可是被逐出宗门了？”
杨尘心中蓦地一震，脑海间霎时千回百转，是宗门派人来洛城散布消息了？还是洛城内便有埋伏，正等着他自投罗网呢？
牛大婶见他神色有变，更坐实了心中所想，出言安慰道：“尘儿，你也不必太过伤怀。罗家那小子亦是被逐出宗门，可如今还不是咱们洛城里大财主的公子哥，吃穿不愁，即使不是仙师了，依然快活逍遥。”
杨尘心思细腻，寥寥几句话中便知自己多心了，失笑之余，见牛大婶仍旧如同过去那般温言劝慰，心中暖意更甚。
彩儿眉目间异彩闪动，柔声问道：“杨大哥这次回来，便不会向从前那般离开吧。”
杨尘在修仙界中修行多年，人心亦渐渐看透，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见彩儿如此询问，心中又何尝不知她的心意，只是……
杨尘微微摇头，道：“彩儿，我此次回来洛城，也还是要离开的。”
彩儿与牛大婶均是一怔，满面的疑惑之色，只是杨尘却不能将其中的关窍讲与她们听，只得苦笑一声推脱开。
彩儿目光黯淡，牛大婶亦有些伤怀，不过毕竟是经历过生离死别之人，岁月的磨砺让一个弱女子蜕变成持家的爽朗妇人，因此她只是劝慰几句，便不再多言。
三人沉默半晌，杨尘突然开口问道：“王大叔，如今还好吗？”
牛大婶闻言，眼眸有些湿润，低声道：“你王大叔前两年就已去世了……”
“去世……”杨尘有些感慨，却也在意料之中。这王大叔如同牛大婶一般，曾对自己关怀备至。
犹记得，他眯着眼斜靠在粗糙雕刻的陈旧木床的床头上，抽着一尺多长的烟袋，身下垫着略带霉味的棉被。一盏昏暗的油灯默默燃烧，闪着豆大的火苗，散发出阵阵鱼腥味。
犹记得，他黝黑的皮肤，皲裂的面容，布满老茧的双手上，端着一盘新鲜上锅的花草鱼，从玉锦河游过，游到心里去。
略微感伤一番，杨尘见夜色已深，微笑着欲要告别。
“杨大哥，这里就是你的家，你何苦……”彩儿见他要走，眼中噙着一抹泪花，让人心中一颤。
杨尘苦笑道：“彩儿，我明日再来罢。如今我想去看看罗乾，已经许久未见了。”
牛大婶笑道：“尘儿，那你且去吧。明日再来也好。”
杨尘点点头，不发一语地推开木门，转眼便消失在两人的视线中。
牛大婶起身，将彩儿搂进怀中，拍拍头，感慨说道：“尘儿毕竟是仙师，而你只是凡俗女子。也许飞鸟与鱼，本不该相遇。”
此时，偌大的一户庄园中，一名身着绯红色衣袍，身形臃肿的年轻人正独自对月饮酒，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罗师弟。”一声呼喊将他思绪拉回，罗乾回头看去，见得一名锦衣少年微笑着望着自己，眼眶一热，哽咽道：“杨师兄，你来了。”
杨尘缓步向前，见罗乾如同从前那般富态，甚至气色更佳，不由笑道：“罗师弟，看来你过得倒是不错。”
罗乾有些尴尬地挠挠头，道：“师兄莫要再打趣我了。寻常百姓的生活，平淡无奇，只能寻些乐子罢了。”
杨尘有些恍然，轻叹道：“罗师弟，那日我听徐长老说，你竟欲私自逃离宗门，还被废去修为，不免有些伤感。可如今见你自得其乐，一派满足之意，我也就放心了。”
罗乾将手中酒杯放下，淡淡道：“或许在凡人看来，我等在他们眼中高高在上的‘仙师’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可其中漫长的寂寞、孤苦又有几人能知？”
“不错，修仙界的冷漠无情、残酷寡心他们尚未体会到，不能理解为了一株灵草动辄斗法、拼杀的凄凉。”杨尘亦是一叹，脑海中回想起往事的一幕幕争斗场景，心中竟罕见地生出几分悔意。
“杨师兄！”罗乾轻喝一声，让杨尘及时清醒过来。后者心有余悸地回过神，苦笑道：“多谢师弟提醒，我方才误入心障，却是险些着魔了，看来修道之途，容不得半点马虎啊……”
“正是如此。”罗乾不见往日的嬉皮笑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成熟，“我灵根资质低劣，又无坚定道心，与其在修道途中苦苦挣扎，倒不如回转凡俗，将人生短短数十载过得充盈、快乐，不留遗憾也就是了。”
“而杨师兄你不同。你身具木火双灵根，资质不差，又能心无旁骛地修炼、打坐，假以时日必定进阶筑基、甚至金丹境，长生得望。”
“长生？”杨尘一愣，旋即摇摇头，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修道一途，漫长艰险，我尚不清楚有何境界，怎敢说自己能够长生。”
两人一时沉默不语。
良久，还是杨尘率先开口道：“罗师弟，我此次回来洛城，是为斩断尘缘而来。修行虽不能断情绝义，但若是时常回来探望，必定于无欲无求的心境有碍。此次一别，不知何日能再相见，道途渺渺，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说罢，他衣袖一挥，脚底青光闪动，径直出了庄园，留下满脸复杂之色的罗乾静立原地。
……
时光荏苒，匆匆三月已逝。
月华如水，杨尘在洛城玉锦河畔，对着牛大婶、彩儿，以及前来送行的罗乾微微一笑，道：“仙凡有别，你我若是有缘，终有一日会再相见。”
彩儿哽咽道：“杨大哥，我真的没办法同你去修行吗？”
杨尘暗叹一声，他曾探查过，彩儿体内并无灵根，无法修行，见她如此执着，不免有些伤感，于是上前轻轻一抱，柔声道：“彩儿不必修行，就已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儿了。”
彩儿破涕为笑，轻轻挣脱，垂眉敛目，不再多言。
杨尘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旋即微笑道：“都回去罢。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一壶浊酒入河中，杨尘乘着青舟，负手而立。
清风悠扬，渔歌婉转，众人复杂地看着渐行渐远的杨尘，内心无端涌上一股酸意。
彩儿呆呆地看着远去的那个锦衣少年的身影，突然一笑，笑着笑着，微微别过头去，是泪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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