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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他们在河间附近的一处郊外客栈中歇宿。第三天上午,到了济南。由于备战,济南的客栈基本上全都停了业。他们找了好久,只有官府的驿馆可以住。沈若寥害怕惊动了铁铉,只得和夜来香一起找了一户人家化名投宿,假称是夫妻二人,从北平逃难来此,少停几日,要往成都去。
他带着夜来香游览千佛山,大明湖,大小七十二名泉,南丰祠,淑玉祠,秦琼祠,稼轩祠。夏日的济南青葱翠郁,清泉旺盛,秀美宜人。夜来香第一次离开北平,并不像当年的南宫秋一样,对什么都要发表惊叹和赞美,走到哪儿都要吟诗作对,引经据典。她没有南宫秋读书多,此刻只是沉默地听,沉静地看,将一切所见所闻尽收心底,沈若寥为她讲解每一处的历史渊源,一面时刻观察着她神情中的变化,来决定在每一个地方停留多久。
她最喜欢大明湖,喜欢荡舟湖上,在莲叶中穿行,或者只是撇了桨,任小舟横在湖水中,然后静静地看着周围的一切,或是划上湖心岛,坐在历下亭边上,望着柔长的垂柳在水边随风轻轻飘摇。尽管在大明湖只玩了半天,却足够让沈若寥深深记住潋滟的湖水反射在她眼中的光影。
他们在济南一共停留了五天,准备第六天上启程去东昌。最后一天,沈若寥出门时,并没有告诉夜来香要去哪儿。待远远地望到那碧绿的烟波,接天的莲叶时,她忍不住笑了,说道:
“看来,大明湖是你最喜欢的地方。”
沈若寥笑道:“我最喜欢的地方,还是济南的城墙——确切来说,是北面正中城门之下。两年前守济南的时候,那里差点儿就成了燕王和我两个人的毙命之处。”
他们下了马,没有上船,却先来到南丰祠中,走了一圈。走到曾巩像前面,沈若寥驻足片刻,仔细端详着曾巩的面容,沉默良久,叹道:
“香儿,我可以拿秋风来打赌,将来这大明湖畔,会有一座铁公祠与南丰祠并立,流传万古。”
“拿你自己已经丢了的东西来打赌,不嫌害臊。”
沈若寥自嘲地笑了笑:“我一无所有之人,还应该拿什么来打赌?”
夜来香望着他的眼睛,漆黑之中,光芒闪烁,怅惘,淡定,解脱,感激,神往,犹疑,挣扎,捉摸不定。
她没有再说话。
出了南丰祠,两个人便租了条小船。夜来香坐在船头,沈若寥操起船橹,轻轻向湖心摇去。
“时候尚早;等到六月份,满湖的荷花莲花都开了,很美很美。‘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花季过后,就去采莲蓬,一个个大如碗口,饱满得要炸开来,沉甸甸、硬梆梆,能在脑袋上敲出一个大包。”沈若寥望着荷叶丛在身边无穷无尽地展开,又最终慢慢远去,一面描述,一面想象着。“两年前我看到了满湖的荷花。后来,燕王就掘了大清河,掩了城。大明湖变成了死水,到了六月底,什么都死了,到处臭烘烘的。莲蓬自然也就没吃到。”
夜来香转过脸去,只是看着湖水,有些心事重重。
“北平就没有这么大的湖。只有两条河,还没什么水。”
沈若寥道:“其实,积水潭比大明湖大。只不过没有大明湖这么美,周围乱七八糟的,很不整齐。水也浑浊得很。王宫里的太液池和大明湖差不多大,水也好看,可惜周围太过单调,坡岸上去就是御道,御道之侧就是宫墙;湖心岛上有些楼阁,也没别的了。而且封闭在深宫之中,就不像这儿,平头百姓都可以来游玩。”
他停下橹,小船横在水面上,随波逐流。
“我们可以在这儿漂着,想呆多久呆多久。”他取出草帽来,给夜来香戴上。然后,打开餐盒,笑问道:“想不想吃东西?他家的小菜和包子味道真不错。”
夜来香安静地笑笑,接过他递来的包子,放在口中慢慢咬着,仍然不说话,继续望着湖水。
“香儿,你有心事。”他轻轻问道。
夜来香摇了摇头,淡淡笑了笑。
“可能连着几天,玩累了吧。”
“香儿,”他轻柔地唤了一声,目光声音中多有责备。
夜来香屈服地耸了耸肩,温顺地一笑。“好吧,骗不了你。我是有点儿……舍不得走了。”
沈若寥笑了。“爱上济南了?我每次来都会有同样的感觉。没关系,咱们多呆几天就是。只要你开心,呆一个月也没问题。”
夜来香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算啦;还有那么多地方没去。到了第一个地方就不想走了,算怎么回事。还是走吧;我还想看东昌、泰山,还想看大海。”
沈若寥道:“我们有的是时间,完全可以在济南呆上一个月。”
夜来香道:“头一天在千佛山上,就已经有人认出了你。你真想呆上一个月?”
沈若寥愣了一愣,没有回答。
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一叶轻舟已经划破湖面,向他们飞驶过来,这时到了跟前。轻舟上一人官府公差打扮,高声问道:
“来客可是东昌侯大人?”
沈若寥下意识地回过头来。那公差一见到他,立刻认了出来,放下船橹,忙行礼道:
“司马相公正在历下亭中迎候侯爷,特差小的前来恭请侯爷前去叙话,请侯爷和夫人上船。”
沈若寥微微一怔,旋即明白过来,暗暗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向夜来香伸出手去。
夜来香什么都明白,没有说话,抓住沈若寥的手,登上了前来迎接的官船。
船很快摇到湖心岛上来。沈若寥拉着夜来香上了岸,跟着那公差走到历下亭中来。杜工部的石碑前面,铁铉正背对他们站着,俯首研读碑上的刻字。
“禀大人:沈侯爷和夫人到了。”
铁铉转过身来,挥了挥手:“你先下去吧。”
那公差离开。铁铉走到沈若寥面前,伸出手来,抓住他两臂,仔细看了看他。
“果真是你;你究竟是死里逃生的人,还是魂游江湖的鬼?”
沈若寥轻轻摇了摇头。“鼎石兄,燕王并没有杀死我。”
“你的传令官亲眼所见——”
“他把我砍了个半死倒是真的。我被送回了北平,才死里逃生。”
“现在伤好了?”
“都好了。”
铁铉叹了口气,松开两手,拉着他走下亭来,在湖边垂柳下的石桌旁坐下。铁大人看了看夜来香。
“这位是——?”
沈若寥和夜来香对视了一眼,有些尴尬。他们并不是夫妻,却也不再是一般朋友。沈若寥不想欺骗铁铉,却又一时半会儿找不出一个恰当的词来定义他和香儿的关系。那毕竟是铁大人。
他轻轻说道:“香儿是我的爱人。”
铁铉沉思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
“爱人——莫非就是传说中北平城里那个被你玩弄的青楼女子?”
夜来香吃了一惊;令她吃惊的并不是铁铉的言语。沈若寥拉起她的手,牢牢地握在自己手心里,放在石桌上。
“鼎石兄,你说得对。但是传说不对。”
铁铉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香儿姑娘,铁某方才的措词,请不要见怪。铁某没有不敬的意思。只是,若寥,你未免太低估了济南人。济南之战,你、我、大将军三人并肩协力三个月,和全城百姓同甘共苦;济南城里谁不认识你?你就是隐姓埋名,假造身世,又岂能瞒得了这儿的任何一个人。北平逃难的夫妻,要往成都去——你啊。”
沈若寥有些歉疚:“我没办法;我本来不想惊动你。”
“什么不想惊动,说得好听。你就是不想让我知道你来了,不想让我知道你已经决心功成身退,隐逸江湖,害怕我会指责你,劝阻你,所以故意躲着我。”
沈若寥感到手上夜来香回握的温暖和力量。
他说道:“我没有功成。我是个败军之将;今日局势至此,都是若寥之罪。”
铁铉道:“所以,你选择逃避罪责,逃避大义,而不是挽救倾颓,亡羊补牢。”
沈若寥已经无话可说。他终究不敢告诉铁铉,他从一开始,其实就没有效忠天子,从来也不在朝廷一方。
铁铉语重心长道:“若寥,你还这么年轻,怎么这么早就产生了退隐山林,终老江湖的念头?你就算真的做了逸士,‘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逍遥自在的同时,你能心安吗?燕军已经过了淮河,攻克盱眙,高邮、扬州皆危在旦夕。你难道不觉得心焦如焚?你要眼睁睁看着燕军攻破京师,先帝数十年励精图治的心血,今上四年来殚精竭虑的苦果,都要毁于一旦,甚至天子性命不保;你又如何能真正逍遥自在呢?以你的才能,你在大军中的威望,你现在回到战场上,定然能力挽狂澜,扭转乾坤,拯救社稷于危难,大厦于将倾。你的责任远还没有尽到,怎么可以就此引退?”
沈若寥平静地说道:“鼎石兄,我已然是死在燕王剑下之人;仗我打输了,就应该坦坦荡荡地认输。我已经再没有心气儿过问朝政,更别提重回战场。”
“文天祥被俘脱难,九死一生,历尽艰难险阻,硬闯无数鬼门关,也一定要回到南宋,再举抗元之兵。‘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千古绝唱,你不会已经忘记了吧?”
铁铉情不自禁站起身来,沉重地来回走了几步。
“你可知道,沛县知县颜伯玮?此人乃唐鲁公颜真卿之后,忠信节义一脉相传,与其子颜有为发誓与城共存亡。燕军攻破沛县之时,他父子二人一同自刎,以身殉志。沛县主簿廖子清、典史黄谦被燕军俘虏,坚决表示要追随颜公于地下,不肯苟活于世,慷慨赴死。燕军攻破萧县之时,知县郑恕坚贞不屈,被燕军杀害;他两个女儿,已经许配人家,等待嫁人,听说父亲殉难,也跟着一同自缢。你还记不记得高贤宁?他的老师王省为济阳教谕;燕军至济阳,王省在明伦堂触柱而死。高贤宁现仍在济南,助我守城,及协理民情政事。那个纪纲,听说在燕王左右很是得志,想来燕王若得遂心愿,纪纲念在你举荐有功,还能为你在反王面前美言几句。”
他停下了脚步,望着沈若寥。
“若寥,你知道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些?你兵败被燕王所伤,心灰意冷,想要遁入江湖,终老林泉,我并非不能理解。我不理解的只是,同为朝廷命官,受天子之恩,食人臣之俸,文臣们无一例外都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为何武将们却没有听说有一人自杀保节?作为文臣,我们这些人没有统兵杀敌的本事,这种时候也只有死节一条路可走。然而你们这些武将,从真定之战被俘的老将顾成算起,到你东昌侯左将军,到不久前刚刚兵败的右将军平安,都是骁勇善战,用兵如神,威震天下,能以一当万之人,却又为何一个个都安心认命,不肯再战,亦不肯死国?难道你们的节义真的都不如文臣?”
沈若寥和夜来香对视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眼神中看到了同样的东西。同为北平人,他们都知道,燕王的文韬武略,外加笼络人心,特别是笼络军队的手段。而沈若寥身在朝廷,更知道天子朝廷重文轻武的政策。
然而,这些都是次要的。最根本的原因,此刻只有沈若寥一人知道,因为这三人中,只有他自己是武将。
身为武将,他曾经亲手杀了老三哥,张玉,谭渊,和无穷无尽的燕兵。两年半中,他亲眼目睹几十万士兵和无数将领前赴后继,血洒黄沙,马革裹尸。不论当时自己有多刚硬如石,残酷无情,那毕竟是杀人。岳武穆有言,“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说的只是不惜自己的死。作诗容易,明志容易,死节容易——作文臣容易。作为武将,不惜死并不够,还要杀人,不但杀敌人,还要杀自己人。看着自己的战将,自己的士兵在身边纷纷殒命,昨晚还一起枕戈,早上还刚刚喝了同一锅粥,转眼间就只剩下遍地碎尸,脏脑横流,却不能停下来哀悼,还要继续坚持杀人。武将们好大喜功,耀武扬威,以战事为乐,唯恐天下不乱——这是历朝历代文人的严重误解。正相反,武将们最知道战争的残酷血腥,知道兵者国之凶器也的实践意义;武将们懂得生命永远是渺小无力的,文臣们却相信死节可以让生命重如泰山。所以沈若寥从军两年半,统兵只有一年多,直逼得燕军绕道而行,被俘后却选择隐遁,不思再战;平安为太祖养子,骁勇无敌,同样屡挫燕军,被俘后也认输归顺;而老将顾成跟随高皇帝打下江山,平定天下,战功赫赫,朝廷首度出师,于真定初战而败,却甘愿投降燕王,佐世子居守北平。这毕竟只是场内战,不同于保卫边疆,抵御外侵;更何况,起兵谋反的并非一般觊觎帝位的庸才,而是雄才大略的燕王,比朝廷还要更器重自己,器重武臣。继续杀人已不值得,死节又有何益?
然而这些,无论何时何地,面对铁铉这样的人物,都是不能提出来辩论的。
铁铉见他神情没有丝毫动摇,已然明白事无以济。他叹了口气,缓缓说道:
“东平有一小小官吏,名叫郑华。其妻萧氏,年轻貌美。燕军到了东平,郑华对妻子说:‘吾义,必死。奈若年少何?’萧氏泣对:‘君不负国,妾敢负君?’郑华对曰:‘足矣。’随即带着全城军民固守城池,城破犹且力战,终被燕军所杀。我听说,你去年年初,离开京城返回战场之时,留下一纸休书与你的妻子,想必也是因为她尚且年轻,你心中无限怜惜,不忍耽误她青春。你又可知,你战死沙场的消息传到京师,天子亲自到你家中相告,你夫人得知你死讯,便在庭前触阶自杀?”
沈若寥终于被他触动——震动。他惊骇地脱口而出:“什么?!”
铁铉道:“夫人欲随你于九泉之下,你家仆人拉得及时,没有丧命,仍旧撞得满脸鲜血。我没有想到,夫人为燕王郡主,却能如此深明大义,忠贞节烈。我更没有想到,你死里逃生,是上天眷顾,本应更加进取报国,却反而消沉颓废至此,非但不思效死天子,就连自己的爱妻也已然抛在脑后。人生得妻者如郑华之萧氏,你之承安郡主,实为君子之幸;这样的贤妻你不要,只和你的这个青楼爱人泛舟采莲,安享清福。若寥,你到底在想什么?”
夜来香感到沈若寥的手冰凉如水——秋水。此时此刻,她突然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自己是该握紧他,还是应该放手。
她选择了握紧,温柔而坚定。
沈若寥沉默良久,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铁大人,我决心已下;国事家事今日至此,均已无可更改。若寥承认,大人说什么都是对的,然而我们立场不同,我心思亦没有任何摇动;大人再说无益。”
铁铉看到他的面容,失望地背过身去。
“罢了,罢了;你走便是。人各有所志,道不同不相与为谋。天涯海角,你想去哪儿便去吧。一路保重。”
沈若寥看着铁铉的背影。
“鼎石兄,你打算……”
铁铉道:“每一个武将的偷生,都要有一个文臣的殉死来补偿。我又有什么选择?我的妻子,我的女儿,我的家人,他们又何曾有过任何选择?”
他突然回过头来,仔细地看着夜来香,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仿佛有什么非常的困难,需要下巨大的决心。
最终,铁鼎石没有说出口。他沉思而诧异地望着夜来香沉静的双眸,还有脸上那狰狞的伤疤。
然后,他扭回头来,重新背对着他们。
“走吧。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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