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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黑了;过路的人很少注意他。偶尔有人看到他的脸,惊诧地站住,还没有回过神来,他已经走远。
他一路走到姚家药铺来。认出他来的人越来越多。
“沈若寥!”他听到有人喊。
他犹豫了一下,站住脚,回过头,冷淡地瞟了一眼。
喊叫的那人已经跑掉。
他走到姚家药铺门口;店门紧闭。他绕到后院来,敲了敲门。
路过的行人驻足观望。夜来香打开后门,把他拉进来,关上了门。
“你怎么走过来的?”她惊讶地问道。
他淡淡一笑。“我不想再躲。再说,我也好久没有看过北平的胡同了。”
她拉着他进了药铺;一股浓郁的草药香气扑鼻而来。
“需不需要抓点儿药,煎点儿汤给你补补?”她笑问道。
他也笑了。“泡些茶吧。”
夜来香泡好茶,端到自己屋里来。她的房间很小,布置也很简单,不太像个女孩子的房间,除了一个简陋的梳妆台外,见不到任何别的闺阁痕迹。
“你还认得这个吗?”她走到梳妆台边,拿起一只淡紫色的发夹。
沈若寥微微一愣。“旧了;回头给你买个新的,这个扔了吧。”
夜来香道:“越旧,越舍不得扔。”
“你每次都为了珠少爷细细打扮吗?”
夜来香点点头。“他喜欢我打扮起来的样子。”
她抿了一口茶,放下茶杯。“你呢?想不想要我打扮?”
沈若寥笑了。“我有任何幻想,你都会满足我?”
“看是什么。”
沈若寥凝望着她,沉默良久,却深深地叹了口气。
夜来香握住他的手。“你又想起什么了?”
沈若寥摩挲着她的手上的硬茧,心中只是悲凉。
“你太苦自己了。”
夜来香笑了。“我明白了,你是说,我变丑了。”
他摇了摇头,真挚地望着她的眼睛。“你很美,真的很美,比以前更美。以前你只是个漂亮的小姑娘,现在你是个成熟的大美人,却又不是世俗概念里美人的定义。自古红颜命薄,你也命薄。然而其他的红颜大都随波逐流,任命运宰割,你却不是。你主宰自己的命运。”
夜来香道:“每个人都不一样。你不是也跟其他的男人都不一样?”
沈若寥道:“你别其他女人都高;我却比其他男人都低。”
夜来香道:“在你眼里高而已。在其他人眼里,我只是个无耻下贱的荡妇。”
沈若寥笑道:“那倒也好;我低贱,你也低贱,我倒安心了。”
夜来香也笑道:“你是贰臣贼子,我是人尽可夫,咱们两个也算门当户对。”
沈若寥怅然若失,轻轻吟道:“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夜来香问道:“你还没说,想让我怎么打扮?”
沈若寥望着她,轻声道:“把头发散开,只别着那个发夹。其它的,都不需要。我不习惯见你涂脂抹粉。”
夜来香坐到梳妆台前,把头上的发箍,簪子和其它东西都摘了下来,拿起木梳来,将长发梳顺,然后,将那只淡紫色的发夹随意地一别。
“还有吗?”她问道。
他痴痴地望着她,摇了摇头,温顺地笑了笑。“足够了。”
她拉起他的手,走到床边,第一个吻,却深深地落到了他眉心,那一点二十三年的伤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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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很静。月光透过窗纸渗落下来,一片柔和的光晕。
“若寥?”夜来香感到胸口一阵冰凉,吃了一惊,抱紧了他。“怎么了?”
沈若寥没有回答,离开她,躺到一边,把脸侧了过去。
夜来香等了一会儿,胸口紧紧贴住他,温柔地吻去他脸上的泪水,轻声说道:
“你一直太紧张了,从来没有放松过。你不能老这样。”
他突然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如此地用力,仿佛钢钳一样,攥得她只觉得骨头都要碎了。她疼得一阵抽搐,却咬住了牙,没有出声。沈若寥的手只是剧烈地发抖。过了良久,他才松开。她听到他沙哑的低声:
“对不起……”
她笑了。“我乘人之危,你却来道歉?”
沈若寥轻轻叹道:“是我自己丢了自控,如何怪得着你?”
夜来香把手放在他胸口,感受着他尚未平静下来的呼吸和心跳,轻柔地抚摸着他前胸的伤疤。
她说道:“你变态的自控,是我最讨厌你的地方。”
他浅浅笑了。“你喜欢让我轻薄好色?”
夜来香道:“我未必不是燕王派来色诱你,套你口供的。”
她抓起他的手,扣在自己胸脯上。
“你为什么背叛燕王?”
河边的小树林里,他曾经无意中,碰到过同样的地方;柔软,娇嫩,倔强的,指尖和掌心都可以感受到那温热的弹性。
“燕王如果派你来当奸细,我一定舍不得杀你。”
“别打岔;快老实招来。”
沈若寥捧住了她的脸,认真地说道:
“香儿,我现在是整个北平——恐怕是整个天下最危险的一个人。且不说王爷登基后会怎么收拾我;北平城里现在无人不恨我。我知道你很独立,很坚强;但是独立坚强,不足以支撑你与全北平的人为敌。王爷对我娘做的事,说到底只是他一个人整人的办法。你能不能想象全北平的人都要整你的时候,会做出什么来?我知道现在说这有些太晚了。”
夜来香静静地沉思了少顷。
她说道:“世俗观念,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最宝贵的莫过于贞节;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最宝贵的则是忠信节义之名。你已经丢了忠信节义的名声,我也已经失了贞节。你不在乎,我也不在乎。现在唯一剩下还没丢的,就是一条贱命了吧。相比起你我已经丢弃的东西来说,性命轻重如何?只要值得,就没什么好怕。所以我只需要知道是否值得。其实你也不用告诉我,甭管原因是什么,我知道你肯定值得。”
沈若寥无奈地笑了笑。“我不是不能告诉你,只怕你要失望,再赏我两个耳光,从此甩手而去,再也不理我。”
“你休了妻子,任姑姑被燕军百般凌辱,自己差点儿丢了命;这些都不怕,反倒怕我两个耳光,不理你?”
沈若寥温柔地望着她:“香儿,还记得那次,荟英楼后门外,你给了我一个耳光,说你再也不要见我——你可知道,当时我有多么心灰意冷?后来,婚礼的夜里,我打开门,看到你站在那里——我当时就想把你抱在怀里,再不让你离开。我只是没有胆量,不敢接受自己竟然会有如此念头。你骂过我的话,直到今天我还能倒背如流。”
夜来香又好气又好笑。
“我骂过你的话,我自己都不记得,你何苦这么小心眼儿。你如果担心,不要告诉我就是了。我可不能跟你保证,你说什么出来,我都绝对不揍你,不会不理你。你自己担风险。”
沈若寥道:“姚大人也说了和你一样的话。”
“姚大人也说你小心眼儿?”
沈若寥摇摇头。“不是。姚大人说,我的理由不论是什么,既然做了,就应该有勇气来承受一切负担。他不肯跟我划清界限。”
夜来香道:“你现在终于不再跟姚大人对着干了?你是终于知道感恩了?还是,终于敢于感恩了?”
沈若寥苦笑道:“恐怕不是敢于,而是再也不敢不了。他做了太多,我毕竟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的好意,我只是——一直相信,他离我太近,对他没好处。我和他有着天壤之别,他有一切令世人艳羡的东西,他输不起;我不想拖他下水。”
“可是他不买账,一直逼得你自己伪装崩溃,彻底软化,”夜来香道:“他输得起输不起,是他自己说了算,你说了不算。我也一样,我决定我自己的事,你别想控制我。”
沈若寥道:“说到底,你从来没有依赖性;可是我一直有依赖性。”
夜来香得意地笑了:“需要我罩着你,我早就知道。”
沈若寥羞怯地笑了笑。
“香儿,你还记得,洪武三十一年除夕夜里,你跑过来找我?”
“你婚礼的夜里;我当然记得。你记不记得,我当时就说,我喜欢走在你后面,但是不喜欢走在你的影子里。”
沈若寥忧郁地笑了笑:“你从来没有过。你一直昂首挺胸走在阳光下,自己一个人,走得比任何人都好。”
夜来香道:“当时你说,‘一个伟大圣明的君主必然同时也是个仁爱的君主。他可以篡位,就像李世民也可以杀兄夺位一样;但他决不能强奸民女,践踏善良,如果在这些小事上他做不到完美,他根本不可能成就大事。’王爷对待怀来守军家人的行为,想来已被全天下称为残暴。现在他又如此对待你娘;你的看法有所改变吗?你现在又怎么想?或者说,他对待怀来守军的暴行,才导致了你背叛他,转而效忠天子?再或者,你背叛他,去帮天子,因为天子处在弱势,而你身上的正义感,驱使你去帮助弱者?”
沈若寥道:“如果是这两点原因,你认为我可以原谅么?”
夜来香叹道:“我敢肯定,原因不是这两点中的任何一个。你杀人的本事,和王爷比起来,残暴不相上下。你娘如今至此,你虽然难过,却也并不为之所动摇。至于帮助弱者——你的理想和燕王的理想一样,你为了自己的理想,秋风都不要,会去在乎帮一个文弱天子?三纲五常这些东西,我看从来在你心里不占什么位置。”
沈若寥道:“王爷曾经说过一句话,他说:‘天下岂可轻易得之,来得太容易,就会不知珍惜,反而将万民苍生都拖入长久的灾难,失天下也就会更容易,就好像五代十国一样。’你自己也说过,如果光明的源头在天上,那地上是不可能没有阴影的。袁廷玉给王爷一生卜得乾卦,独不言九六。九六,亢龙有悔。”
夜来香专注地望着他,用心听着,微微皱起了眉头;她隐约已经领悟到了,他的意思。
沈若寥道:“我一直很害怕。我梦想天下可以实现王爷理想中的盛唐大观。然而王爷所说的,你所说的,袁先生所说的,都让我越来越害怕。王爷和建文天子实力相比,天子文弱,没有办法与王爷抗衡。王爷起兵夺位如果太过顺利,这个天下如果来得太容易,他很可能就不知道珍惜。王爷毕竟并非完人,远非圣人,他的决策,很多时候并不一定可取。我在天子身边,帮天子建立文治,以文治来对抗王爷的武功,是间接给王爷制造障碍;帮天子统兵,则是直接与王爷对抗。我知道王爷最终会赢,因为我一直心在燕王。但是他不能赢得太快,我必须要让他意识到他有不足,无论文治武功上,都有欠缺。否则他继承大统,觉得自己天命所归,无所不能,这个时候,别人又如何让他相信他有缺点,需要谨慎改进?我想过帮他打下江山,然后做个谏诤之臣;毕竟,战争给国家百姓带来的创伤都太大,永远不是好事,我并不想这场战争持久下去。但是想来想去,谏诤毕竟不能保证收效;他如果从来没有尝过失败的滋味,我就算拼了性命进谏,他又如何肯听?让我在三年的内战,与五代十国数十年不断的干戈动荡中选择,我又可能真有得选择么?”
夜来香静静地望着他,良久没有说话。
沈若寥有些不安。“香儿?你是不是觉得,两个耳光有些太便宜我了?”
夜来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若寥,我……我有些害怕了。”
沈若寥微笑了。“你知道害怕,是好事。”
夜来香道:“你这是一条死路。就算你告诉燕王,他必不肯信,你也无以自明。在常人看来,你的想法简直荒谬,任何人都不会这么做的。”
沈若寥道:“我知道;所以我也没打算告诉任何人。”
“为什么告诉我?”
他笑了。“我经不起你色诱。”
夜来香嗔道:“这只是最轻的考验,你都经不起;你还指望着能在这条死路上走多久?”
“香儿,”沈若寥紧紧握住她的手,“我跟你说的这些,你都不要告诉别人。”
夜来香无奈道:“我倒想告诉燕王呢,他能信吗?你说你这些疯子的想法,说出去有谁能信?”
沈若寥淡淡笑道:“只怕是王爷一旦相信了,反而会更加恨我。因为我是在质疑他的能力;因为,这样一来,也就说明我从来也不曾忠于他,不曾忠于天子,不曾忠于任何人。”
夜来香叹道:“你只忠于你的理想。可是,以王爷的身份和个性,难免要视之为一种侮辱。”
沈若寥道:“这也是为什么,我更不能告诉他。我知道我荒唐,但是荒唐也就我一个,我不在乎;你没有必要陪着我一起荒唐。我对你没有任何期待,你明白吗?”
“闹了半天你就当我是垃圾桶,供你倾诉用的啊?咱俩一起荒唐又不是头一次了,我用得着你现在来发慈悲。”
沈若寥轻轻问道:“如果,我带你走,离开北平,从此浪迹天涯,你怎么想?”
夜来香微微一愣:“……你当真?”
沈若寥道:“我曾经坚信我会走到底。可是……现在,我已经很难再下决心了。”
夜来香道:“别说是因为我。”
沈若寥低声道:“从前我心里没有自己,没有任何个人。现在突然有了,是你也罢,是我自己也罢,又有什么区别。”
夜来香犹豫了一会儿,道:“你的意思是,离开北平,从此再不过问政治,只是隐姓埋名,远走高飞?”
沈若寥道:“差不多吧。是逃避,还是追求,我说不清楚。”
夜来香问道:“你打算去哪儿?”
沈若寥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去哪儿都无所谓。看你想去哪儿。你说过你有很多想去的地方,我陪你。”
“你想跟我过一辈子吗?”夜来香轻轻问道。
沈若寥道:“我想;可是,我如果跟你过一辈子,我不会像珠少爷一样,容许你和别的男人如此亲近。你还愿意么?”
夜来香道:“你以为,如果我跟你过一辈子,就会同意你在外面拈花惹草?”
沈若寥笑了。“我以为,你崇尚自由,坚守自己的权利;任何人不能控制你。”
“你依然不能控制我,”夜来香道,“我控制我自己,我也从不欺骗自己。我跟珠少爷只是做交易,我跟你不是做交易。”
“……那你……同意了?”
夜来香道:“用你自己的话说,这个诱惑太大了,说不很困难。我只是怀疑,你下不了决心继续走你的死路,是否又能下得了决心放弃你的理想,从此真的远遁山林?”
沈若寥叹了口气。“你总是看透我。”
夜来香宽容地安慰道:“我知道你只是在犹豫。不用着急,你还有时间慢慢考虑。我的钱也还没攒够,更别提现在要养活两口人。”
沈若寥抗议道:“香儿,你不让我养活也就罢了;我怎么能让你来养活我?”
夜来香奚落道:“你这点儿本事,离开政治你靠什么活啊。吹牛倒容易。”
沈若寥绝望地说道:“别给我不能走的理由……”
夜来香坐起身来,吻了吻他的眉心,轻柔地呢喃道:
“那我就再给你一个非走不可的理由。”
她拿起他双手,放在自己胸口;然后俯下身去,吻过他的脸颈,双唇,胸口,吻遍他全身的伤疤,一路向下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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