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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两天,沈若寥忙着在羽林卫安排他卸下来的担子,在兵部和五军都督府之间奔走,跟徐辉祖、盛庸一起商量调度,以及在家应对天子每日不断的赏赐,文武百官的串门。
他已经不再是天子身边的那个朝夕相处的近身侍卫了,他已经不再属于御林军。他用不着再天天去皇宫,寸步不离陪在天子身边;他也不能再这么做。他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用一切手段阻止谷沉鱼接替这个位置。
他抽空跑到礼部和大理寺,花了不少时间查阅资料。又委托山寿,翻查了司礼监和内官监的相关记录。
感觉准备妥当之后,他进宫面圣,对朱允炆,终于提出了他的办法,他的请求。
“皇上,这回回战场,我想带个人走。我需要他。”
朱允炆道:“你想带谁,尽管说。朕无论谁都可以给你。”
“我要带的这个人,隶名不在五军都督府,所以需要陛下朱笔特批。”
“不在五军?”朱允炆笑了,“这有什么。你本来就是禁军出来的吗,你当然要从禁军里挑人,朕没有意见。说吧,你要谁,朕这就写旨。”
“皇上,臣要的,是锦衣卫指挥蓝正均。”
朱允炆的朱笔停在了半空中。天子愣了愣,抬起头来,把笔放下。
“你要带他走?上战场?”
“对。我看重这个人,他很有才能,但是需要上战场历练。”
朱允炆犹豫片刻。
“那——朕身边,你说,该由谁来做这个近身侍卫呢?你走了,把蓝正均也带走。朕想不出还有谁合适了。”
“董平山可以。让他来接替我,我也放心,皇上您也放心。羽林二卫那边的操练杂事,他一样可以继续负责,就像我当初,也隔三岔五跟您请假去操练一样。此外,魏国公已经表示,我走以后,他会全力负责皇宫守卫,和董平山一起,掌管羽林二卫的操守事宜。”
朱允炆沉默片刻,叹道:“朕让你和太傅大人商量,这就是你们商量的结果?”
乾清宫里,君臣二人之外,只有山寿一个人。天子站了起来,走到沈若寥身边,把他拉进了东暖阁,垂下珠帘,让他坐下。
“若寥,朕知道,朕身上有很多不足之处,也有很多地方,在你看来,尤其是在军人看来,都是弱点。但是朕决不迟钝。朕知道从一开始,你就对他心有芥蒂。朕也一样。但是后来,通过相处,朕慢慢发现,这个人和原先想象中的不同。但是你一直不在,你在战场上,没有机会和他相处,所以你不了解。你实话告诉朕,你一定要带他走,是不是因为对他还心存成见?”
沈若寥看着朱允炆,想了想。
“皇上,您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也就不瞒您了。我是对他心存芥蒂,我走了,让他接替我的位置,留在您身边,我不放心,比您身边没人还要不放心。这在您看来是成见,也许是。您说得对,通过了解,成见会消失。但是一定要通过了解,而不是通过听别人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哪怕是天子。所以我更要带他走;给我一些时间,让我好好观察观察他,近距离地跟他相处,真正地了解他。等到我对他了解了,彻底放心了,我自然会放他回来,让他陪着您。”
朱允炆有些消沉。“朕说话,你都是向来不信。”
沈若寥一时觉得有些周身冰凉。没错,魏国公说得没错。从回来以后,无时无刻他不能察觉到,皇上对他,已经完全不像以前那样了。
他口气柔和了些,说道:
“陛下,其实,我带他上战场,对他既是考验,也是一个机会。假如他真的是个忠心之士,有用之才,他会很快崭露头角。我虽然从来小肚鸡肠,不愿意给他任何好处,可也决不是那种费尽心机整他的人。您对我,有没有这样一点点的信任?或者说您觉得,我在您身边整整一年朝夕相伴,赶不上他这个几个月里偶尔过来守夜的锦衣卫?”
朱允炆摇了摇头,龙颜通红。
“若寥,你怎么这么想;朕永远也忘不了,你为了劝朕减轻税负,吃了一百军棍,还要在寒冬夜里罚跪。没有任何人可以像你这样对朕负责。”
一个念头掠过沈若寥眼前:谷沉鱼完全可以。当然,这个人,如果他认为,对于他达到自己的目的,这样做有必要的话,他也会一样毫不犹豫地领了一百军棍,而后冬夜中罚跪桥下。只不过,他为的就不是对天子负责了。
沈若寥轻轻说道:“皇上,我不需要别人理解我;我只需要您的信任。我一定要带他走。几个月后,很可能我就会放他回来,经历了战场,心智稳重,又立了战功,一个更加完美的人。那个时候,他会大放异彩,我在他身边,将只是一粒细微的尘土,完全淹没在明星的光辉后面。假如我对他放心了,我一定会让他回来的。”
朱允炆抬起头来,惊异地望着他,竟然有些泪光点点:“若寥,你在说什么?你在朕心中的地位,永远没有人可以取代。”
他望着沈若寥的目光,心里又沉了下去。
“好吧,”最终,皇帝无奈地说道,“朕给你你想要的东西,无论是什么。”
沈若寥领了朱允炆的手书,直接送到了兵部和五军都督府。等到各项文书、手续齐全了,他才最后到锦衣卫来。
他长驱直入,对两旁的使者军士视而不见,径直走进了锦衣卫大狱。
牢房里关了些犯人,不是很多。他一间间走过去,慢慢地看,走到最后一间时,谷沉鱼的声音在尽头的入口处响了起来。
“锦衣卫大狱从来没有这么温暖过,沈将军携春风来,不知有何见教?”
半天,沈若寥才反应过来,沈将军这三个字,称呼的是他自己。他转过身,望了望两侧的囚笼。
“今上即位以来,锦衣卫大狱恐怕也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吧。洪武三十一年,天子以锦衣卫非法凌虐,下诏焚毁镇抚司刑具,所系囚犯都送交刑部重审,诏令内外狱咸归三法司,从此废止锦衣卫狱。蓝指挥就任之前,锦衣卫始终遵循陛下宽仁圣意,冷清之至,都让人忘却了这里的存在。而此时此刻,锦衣卫狱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住了这么多刑余之人,惊天动地地提醒世人它的力量和意义——蓝指挥在任上只有半年功夫。在下只能说佩服。”
谷沉鱼走上前来。
“这些都是无足轻重的蝼蚁之辈。沈将军想看怀庆驸马王宁,他关在另一处。那可是高皇帝的女婿,今上的姑父,不能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同流合污。”
“驸马爷在这儿过得如何?”
谷沉鱼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我蓝正均这点儿道理还是懂的。沈将军且放心,这里虽然是锦衣卫狱,驸马爷毕竟是天子家的人,不但动不得,我还得天天山珍海味供着他。万一什么时候,万岁心软了,又念起他的好,我不是还得把他完完整整地交回去么。”
沈若寥笑道:“是啊,那毕竟是驸马爷。如果换作是我沈若寥,蓝指挥又当如何招待我呢?”
谷沉鱼不慌不忙:“我保证,把驸马爷的单间给您。”
“有窗户么?”
“秦淮十六楼级别的。”
沈若寥凝视了他片刻。
“那就说好了,到时候,不要言而无信。”
谷沉鱼笑道:“沈将军,真有那天,我蓝正均保证决不食言。”
“那好;您这儿可有隔音的地方?我又想听大人鼓筝了。”
谷沉鱼很清楚他的意思。他恭敬地说道:“您跟我来。”做出了请的手势。
沈若寥跟着谷沉鱼,离开牢区,穿过锦衣卫日常活动的地方,走进一个单独的后院,进了一间封闭的草屋。
谷沉鱼半路上顺手抓了一壶茶,两只杯子。此刻把茶水满上,递给沈若寥。
“这里不会有人过来。沈将军有什么话,直说吧。”
沈若寥把茶水放到简陋的桌上,在破旧将倒的木椅上坐了下来。
“我来这儿,是专程来感谢蓝大人送给贱内的那份心意。”
谷沉鱼早料到了。他轻松地一笑。
“夫人太拿着当事了。其实,根本不至于弄成这样的。还要惊动您亲自跑一趟。”
沈若寥道:“‘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沈某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报蓝大人这份情意。所以,沈某就自作聪明一回,选择一个跟蓝大人此举性质相同的方式。您看——”
谷沉鱼脸上有些阴云上来。“沈将军不必——”
“哎,”沈若寥不等他说完,就挥手笑道:“蓝大人何须客气。沈某一介武夫,可礼尚往来,我是懂得的。您就不必推辞了。”
“那就请大人直说。”
沈若寥道:“我琢磨着蓝大人您送的这份东西,有这么三个特征。一来呢,完全是您自己的意愿,从始至终,也丝毫没有考虑过我和贱内的实际需要。甚至贱内明确表示要退还给您,您还不干,使个小小的障眼法瞒过我家那个傻丫头,强迫她退也退不掉。您别这么看着我,我要是真的相信您眼睁睁看着那对宝贝在您面前就这么砸了而束手无策,别的不提,单纯从武功的角度来看,对您对我都是个侮辱。所以这点之上,没什么可争议的。二来呢,这东西昂贵,真是昂贵,已经不能用价值连城来形容了,根本就是无价之宝。这第三呢,这东西见不得人。我们收礼的见不得人,您这送礼的更见不得人;凉国公趁孝康皇后临崩弥留之际,从她手臂上偷偷取下藏匿起来的玉镯,无论现在从谁手中拿出来都是一万个说不清。所以,大家最好都是保持沉默,我想,在这儿,我和蓝大人应该说头一次取得共识,值得为此小饮一杯,以表庆贺。”
谷沉鱼面色如铁。
沈若寥继续道:“有鉴于此,我给蓝大人准备的回礼,也是一丝不苟地严格遵照这三个特征。第一,完全是我自己的主意,从始至终,也丝毫没有考虑过您蓝大人的实际需求。您要是不想要,也由不得您。第二,昂贵,真的很昂贵,无法用确切的价钱来衡量。您说这入朝为官的图个啥?还不就是步步高升。往我家门口排队堆礼物的,那真是海了去了,大家说白了都是一个意思,想借着我,在天子面前说上话。很少有时候,我可以用我微薄的影响力,给别人换个不一样的前途;很少,但是有。这一回,我给您蓝大人的,就是这么个不一样的前途,您说,这东西是不是无价之宝?这第三嘛,我这点儿意思,也见不得人。我跟天子面前,自然是社稷江山,黎民百姓,什么好听说什么。但是说到底,这件事的性质,你我都清楚,我说不得,您也说不得,大家依旧,还是保持沉默。我们又一次达成共识了吧?不碰一杯太遗憾了。”
他从怀里取出所有皇帝朱笔圣旨、兵部的调令文和中军都督府的接收函,以及蓝正均的新任状,一一在谷沉鱼面前平整地摊开。
“这就是我投桃报李,用来答谢您蓝大人那对玉镯的东西。想当初蓝大人面圣试职之日,不是豪情万丈要恢复蓝氏将门威名,请从大军上战场吗?从今天起,您,就是我手下的人了。很快我就要作为副将,重新回到战场上,而您,将作为我身边的擎旗校尉,随同我一起出征。所有文书和手续,都已经办妥了。您什么也不需要做,甚至不需要再回到半个时辰前您呆过的地方。出了这道门,您可以直接回家准备行装了。锦衣卫的事,从此您也不用再操心了。”
他一口气说罢,心里终于暗暗松了口气,向后一仰,靠在摇摇欲坠的椅背上,笑吟吟望着谷沉鱼。
“怎么样,蓝大人,这笔交易,您看还算公平吧?”
谷沉鱼半晌没有出声,一动不动地盯着桌上的几纸文书。然后,他抬起头,望着沈若寥,微微一笑。
“卑职听说,沈将军在入赘为燕王女婿之前,曾经是北平一家小酒馆里的小厮,在此之前,更曾经一度沦为街头行乞偷窃的小流氓?”
沈若寥知道对方的意思。他不以为意地笑笑:
“简而言之,就是小混混。所以,我也就练出这么身耍赖皮的本事来,别的什么能耐也没有。既然只会一样耍赖,那就要把这一样做到家,做到最好。”
谷沉鱼沉思片刻,把桌上的文书整整齐齐地叠了起来,仔细收好,然后微笑道:
“那卑职就多谢沈将军一片苦心了。您的本事,我也领教了。还是那句话,到时候,我一定把驸马爷的单间给您,决不食言。”
沈若寥安静地答道:“翘首以待。”
行期已经定下来。接下来的数日,沈若寥和盛庸、徐辉祖一起商量后面的战略调度,在各军都督府之间奔跑,忙着给户部、兵部写报告预支钱粮兵器和人马。
临走前两天,他才能在晚上抽出空来,跑到京华客栈和朋友聚聚,跟井玉络和柳庭冰扯些闲篇喝两口酒,跟洪江叙说吕姜,为此打上一架,再为了南宫秋打上第二架。最后一天白天,他又以给钟可喜转军籍为借口,跑到董原营房里,死皮赖脸蹭了一顿饭。
他回家过夜;第二天早上,趁南宫秋还没有睡醒,就悄悄起来,离开了家。秋儿说她已经适应了,向他保证她不会哭鼻子难过。虽然如此,他还是自私地觉得,在她没有醒来之前离开,相对来说容易一些。
他们离开京城,过了江,向北一路驰去。到了德州,休整数日后,沈若寥和盛庸继续北上,赶往沧州。铁铉和徐辉祖则留在德州督饷。
平安、吴杰此刻驻扎在真定,和沧州、德州相成犄角之势,以扼北平。盛庸仔细察看过沧州城防之后,便离开沧州回了德州。济南仅剩一万守军,铁铉还需要带些兵回济南去;德州重地,盛庸无论如何不放心。沧州于是只剩下沈若寥和徐凯一起守城。
他身边依然带着钟可喜、老三哥和那五个护卫兵。此外又多了一个人,一面大旗。高高的大旗寸步不离,上面绣着一个粗隶沈字;旗下那个英姿飒爽,却面容阴沉的擎旗校尉,就是谷沉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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