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敢说声音是最能体现一个人的质地的东西。尽管一生中，一个人的声音由幼到老，听起来会有诸多变化，但这只是表面现象，其骨头是没有变的。比如郗香桃，分到一个班前，第一次听到的她的声音我就念念不忘了。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听见那个声音，扭头一看，准确无误，就是她。而分到一个班里，我几乎是通过她的声音感知她的。有时她撂下一句话，跟别人悄不声地出去了，在我，感觉就像她仍然存在于我的周围一样，看书，写字，或者趴在桌上沉思默想。所以，我总是那么安定，沉稳，从容不迫，一点左顾右盼的迹象也没有，以至于我们的秘密暴露的时候，把别人弄得都目瞪口呆了。当然，这不等于说我对郗香桃没有顾盼过。相反，顾盼得非常强烈，只是我顾盼得非常秘密。只要有一个人在注意郗香桃，我决不做第二个注意她的人。只有没有人注意，或者她不叫人注意的时候，我才仔细地品尝她。品尝，对，就是品尝。我从不随随便便地应付郗香桃。对郗香桃，我随便不起来，一打眼我就能从她身上咂到那种沁透肺腑的美好滋味，所以我总是不由自主地贪婪地吮吸起来。那次数学测验，我早早交了卷。去了趟厕所出来，听见一声轻微的咳嗽，我就知道郗香桃也交卷了，而且她就在附近的一个隐蔽的地方。我蹑手蹑脚地走向东边的院墙。果然，郗香桃正蹲在学校院墙和教室山墙夹着的小胡同里。我不说话，瓷了眼看背对我蹲着的郗香桃。郗香桃从兜里掏出一块小手绢，小心翼翼地展开看了一会，又小心翼翼地叠起来，装进兜里了。我知道她的手绢上写着两行字。是我写的。我也有一块这样的手绢。也写着两行字。是郗香桃写的。我们两块手绢上的两行字一模一样：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郗香桃站起身，头也没回，说，别偷偷摸摸的了，我早看见你了！我说，哎，你真的看见我了？还用看？我们都笑了。我说，哎，你知道我在后边，还偷偷看手绢？郗香桃说，知道就不看了，我这是给你做榜样，提醒你别忘了看看上面的话。我笑了。是那种从里到外，舒心畅肺的笑。我说放心吧，我比你这榜样还榜样呢！接下来我们开始认认真真地谈论那份刚做完的测试题。我们一起发过誓，决不因为我们的事影响了学习。我们拉过勾，毕业后谁考不上学谁就是小狗！
即便跟她分手后，从电话里听见郗香桃的声音，她活生生的整个人便站在我的眼前了。她的眉眼，她的面皮，她的鼻子，她的嘴巴，她的牙齿，在她的声音的映照下，*真地显现在我的眼前。刚来县城，富和为我接风后的那个午后，我就是从一声轻微的咳嗽认出郗香桃的。当时我正在跟富和和他老婆说话，富和老婆要走了，后面跟过一个骑摩托车的，我根本没看，她的那声轻微的咳嗽，像在黑咕隆咚的屋里突然拉亮了电灯。我被照亮了。
显示器上早已罩上了屏幕保护的画面。是那种演示曲线变化的屏保，漆黑的背景上，一卷彩色的曲线扩张，收缩，卷曲，变换着颜色。很神秘，也很抽象。显示器上的屏保已经被我碰到鼠标的手破坏过多次。它们不气馁。瞅准我手的停顿，立刻不失时机地蜂拥出来。我对网络上的杂七杂八彻底失去了兴致。我一再看表。我看得越勤表走得越慢。我觉得表在捉弄我，干脆懒得看它了。不看表的时候，像小时在河里扎猛子，终于憋不住了，不得不抬起头来看。郗香桃迟迟不来电话。我开始猜测她是被什么麻烦事绊住了，要不就是手机掉了。猜测她掉了手机的时候，我的心里一热，现在我完全有能力为她买手机了，不光给她买，我也要买，跟她一起买，从一个地方买，买两个一模一样的。我这么投入地推想，肯定让捉弄我的表感到了尴尬和冷清，忍受不住尴尬和冷清便骨碌子流星地跑起来了。
下班时间已超过五分多钟了，郗香桃还不来电话。在我和她曾经的交往中，郗香桃都是说一不二，从来没有失信过，所以我丁点怪她的念头都没有，知道她肯定遇上了麻烦，而在她的麻烦中，我坚定地认为，一定与她的手机有关，不是丢了，就是坏了，不然再忙也不可能连回个电话的功夫都没有。这样的判断当然是建立在她不在那个山泉储蓄所的基础上的，这个时间我打过几次电话了，她都不在班上。我收拾东西，决定在超过下班时间十分钟的时候离开办公室。脑子里早想好了，明天一上班就给郗香桃打电话，约她跟我一起去买手机。我当然不会傻乎乎直截了当地提出给她买手机，分手这么多年了，我对郗香桃能不能接受我给她买东西一点把握也没有。我想叫她先帮忙为我买了，顺手牵羊，多买一个扔给她，爱要不要，她总不至于当着商店的人的面给我个下不了台吧。剩下一分钟了，表上的秒针像恨不得把我打发走自己躲在屋里享清闲一样跑得飞快。终于指到“9”了，指针急不可耐地把“9”拨拉到下面，继续向上飞跑。桌上的电话铃急促地响了。
那边还是像没有老师看管的自习课一样闹哄哄的。郗香桃满含歉意地对我说，真对不起啊付唱，今天这堂课的内容多了些，人来得又那么全，讲课讲得没来得及给你回电话。我说，讲课，讲什么课？郗香桃顿了顿，说三句话两句话的说不清，以后再跟我说。接下来，郗香桃的口吻更是歉意浓浓，说她都忘了，今晚有个学员办喜事，她随了贺喜钱，人家嘱咐好几回了，今晚叫她一定得去，不去不是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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