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储蓄所门牌上前面的字缺撇少捺得辨不清了，但后边山泉储蓄所几个字清清楚楚。从看见郗香桃进了那个储蓄所，我变得格外平静，像在书店里突然碰上一本找了很久的书，兴冲冲地买下来后，却不急于翻开了。我知道我是在调整自己，努力使自己心平气和地面对她，毕竟人家是有家的了，我怕我憋了那么多年的郁闷老虎一样猛然狂扑出来，弄伤了她。好几次经过山泉储蓄所门口，强忍着强忍着，我还是耐不住朝里面偷看一眼。看过之后就后悔不已，后悔万一我的那一眼正好撞上郗香桃我肯定控制不住，这样，我为平静地面对郗香桃而做出的努力便前功尽弃了。好在我的眼睛没有撞上她。但这并不说明我为平静地面对郗香桃而做的努力就一帆风顺了。事实上，好多次我没有压住去找郗香桃的那个突然窜起来的葱郁念头，有几回甚至付诸行动了。很庆幸，都是穆副局长的电话阻止了我，一回是我刚要出房门，一回是我出了房门就要走到楼梯了，一回是我竖在楼梯上正在拾级而下。穆副局长对我的工作非常重视，想到好的点子或者某个地方需要补充什么的就打电话叫我去他的办公室一趟。我抵达平静的主要措施和方法是深入眼前的工作。我交三百块钱报了一个电脑培训班，每晚两小时，半个月后，办公室里的那台电脑便不敢对着我愣头愣脑了。一开始握鼠标，像村姑学做针线活刚握了针，陪了万般的小心。现在好了，不但运用自如，有时握着鼠标打盹的时候，还能重温一下用力握郗香桃的手触到她的指骨的真切感受。我还学会了上网，用培训老师推荐的google搜索引擎，把郗香桃三个字输进空格里，一打回车，还真找到了一个叫郗香桃的人。郗香桃，女，某年某月某日出生。我吓了一跳，难道真是郗香桃。再往下看，我笑了，搜索到的郗香桃是深圳某某集团的总经理，照片也出来了，是一个比郗香桃丑了说不准多少倍的胖女人。其实郗香桃也曾是总经理，是我们共同经营的那一年恋爱的总经理。真的，我们那一年的恋爱差不多是在她的英明领导下一步一步发展起来的。当然我曾经算得上个好员工，说是总经理助理也行，为我们那一年恋爱的发展提出了不少合理化的建议，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说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后来因为我的过失，她炒了我的鱿鱼。我知道她是忍痛炒我的，所以我从不怨她。不怨她，当然就是怨我了，反正得有个怨的对象，我从不相信那些怨天怨地的屁话，我承认就是怨我。想知道我怎么怨我吧，随便举个例子，有一回，我这样暗暗骂自己，付唱，你个王八蛋，那么清的一湾水怎么叫你搅和浑了呢，趁早一头扎进去淹死算了！
我开始翻阅那本不期而遇的书了。翻阅前，当然得先洗洗手，就是打扫一下脑子里的私心杂念，我说过郗香桃毕竟是有家的人了。我有没有说过我的榆木脑袋有时会冒出点小聪明？没有的话，现在补上。可惜我的小聪明冒得越来越少了，可能是跟郗香桃在一起的时候冒出的太多了吧。我想出一个好办法，见郗香桃前先给她打个电话。我从相邻办公室的电话号码簿上找到山泉储蓄所的电话号码，抄在手上，回来又抄在一个塑料皮本子上。忘记了那天是什么天气，反正我没打算出门，只打算给郗香桃打个电话，听听她的声音，摸索一下她对我的态度，好为下一步见到她做准备。奇怪，我真的变得那么平静了。其实我已拿定了主意，不管郗香桃对我什么态度，我都要去见她，哪怕她一反常态地装作不认识我，冷落我，控诉我打我骂我，给110打电话告我性骚扰把我抓起来都行，反正我得栽在她手里，在下面统计站统计死人的时候，我把我们的事重温了那么多遍，创造了那么多幻想，幻想得脑袋都要炸了，现在人在眼前了，她就是一枚燃着导火索的炸弹我也不怕了。
打电话前，我先给自己倒了杯水。我坐在茶几旁边的沙发上，没有跷二郎腿。水非常热，我小嘘着喝，其实也不叫喝，我想起初中时从语文书上学过的一个词，啜饮，看来用在这里不恰当，原因当然是水太热，啜不起来。我突然恨起这个词来，这个词给我带来恨的原因是叫我想起了一个人。石绯红，对，就是石绯红。小驼沟村的，离我们马蹄庄十三里半。初中时跟我同级，我们在全镇的作文竞赛上见的面，进考场前，选手们都挤在考场门前嚷嚷，没有嚷嚷的我看见了她，她对我笑了笑，我对她的笑很不满，心里的话，你对我笑啥，我们又不一个庄，赛场就是战场，你以为对我笑笑我就手下留情了，去你的吧。石绯红肯定听见了我心里的话，从那以后就不对我笑了。都怪她不笑，她若是继续对我笑的话，也许我们就没有什么瓜葛了。还真让俗话说准了，不是冤家不碰头，考上高中后我们分到了一个班里。还是怪她不对我笑，要是她继续对我笑，我们也许还不会有什么瓜葛。再叫你不笑，为了叫你笑起来，害得我骑自行车跑十里半地去找你。对，那个村叫小驼沟，紧捱着石绯红她姨家的那道山岭像个骆驼背。在骆驼背下面的那个四方四角的院子里，我吻了石绯红，那时我对吻这个字已不陌生了。石绯红的嘴唇有点咸，涩涩的，我和郗香桃之间那香喷喷的味道就是被这咸涩冲淡了。
尽管水很热，我还是坚持一小口一小口地侵略它。我说过，我不渴，我掠夺水的目的是叫它们把我的嗓子弄湿润。跟郗香桃失散了那么多年，我不能叫一个干巴巴的声音闯进她的耳朵啊。我一边克服着水的热，一边估摸桌上的电话机，心想人真有能耐，琢磨出这么一样东西，把那么远的声音传过来传过去的。又暗自庆幸，如果没有这样东西帮忙，我和郗香桃的新的一页不知会怎样翻开。就像看一本书，欣赏欣赏封面，浏览浏览目录，一页一页地深入下去多好。我不喜欢那些以随意翻看的态度对待一本新书的人，对待一本新书，随意翻看是一种唐突，也是一种不负责任，只有一页一页地深入进去才能摸到它的骨头，摸到骨头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一本书的魅力所在。我要打电话了。我的手有点抖，心里也有点慌，好在我的声音还算镇定。我说，山泉储蓄所吗，请问郗香桃在不在？那边毫不犹豫地回道，刚出去，你一会再打吧。放下电话，我一点失望的情绪也没有，相反竟有些得意。一方面，郗香桃在那储蓄所工作得到了证实，尽管之前我从来没有怀疑我的眼睛，但落实一下毕竟有益无害。再一方面，我可以以更充分的准备走向郗香桃了。我回到茶几旁的沙发上，我的二郎腿慢慢地跷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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