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很长一段时间，左小陌没有收到花军辉从大洋彼岸的来信或者来电了。她不知道花军辉不给她写信的原因，只能在忐忑不安中等待着。每天只要家里的电话铃声一响，她就会像箭一般的冲到电话机前抢着接电话，可是所有的来电总是令她失望。
那是个雨意霏霏的下午，左小陌在父亲的书房里百无聊赖地找书看，随便拿了一本《乐府雅词》翻开了夹着素笺的那一页，是宋代无名氏的《九张机》，“一张机，织梭光景去如飞。兰房夜永愁无寐。呕呕轧轧，织成春恨，留着待郎归。两张机，月明人静漏声稀。千丝万缕相萦系。织成一段，回纹锦字，将去寄呈伊……”这组无名氏的《九张机》并不是民歌，却带有浓厚的民歌色彩，里面朴实而有韵味的文字，以及那些平平仄仄的韵律，让左小陌觉得很有意思，而今天在这样浓浓的思绪里，读这样的文字，更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也许是她读得太认真了，连她父母什么时候回来，天什么时候黑的都不知道，还是保姆沈姨来叫她吃饭，她才如梦初醒，匆匆地走到楼下客厅。
客厅很热闹，家里来了两位客人，是花军辉的父母，左小陌的父母正陪着他们在客厅里说话，气氛十分的亲切。
花军辉的父亲，今天去基层部队检查工作，穿着一身的军装，肩章上二颗黄灿灿的将星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的耀眼。他穿军装形象很英武，比他穿西服还要精神，即使现在老了，两鬓已经略染灰白，可是仍有一股英气逼人的架势。
看到花伯伯、袁阿姨来了左小陌很高兴，亲热地朝他们走了过去，甜甜地叫着他们。花军辉的父亲很喜欢左小陌，亲切地在她的头上拍了一下，对着左振华笑着夸奖道：“老左，闺女越长越漂亮了，你好福气啊！”
小陌被花伯伯夸奖得有点不好意思的脸红了起来，转过头正好看见那位漂亮的袁阿姨，正不屑地朝自己的丈夫撇了一下嘴，那神情怪怪的。
在她父亲左振华的眼里，女儿总是最漂亮、最优秀的。他温柔又慈爱地笑着把左小陌拉近他的身边说：“来来来小陌，刚刚你袁阿姨说，你在向她打听你小辉哥的消息是吧？”
哦！被出卖得如此之快是左小陌意想不到的，她瞧了花军辉母亲一眼，发现她的笑是为了应付和讨好她父亲硬挤出来的那种笑，左小陌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她想找个借口搪塞一下，可是没有找到，只能坦然地对着几位长辈说：“是的，因为前几天看新闻，知道近段时间美国经常有校园枪案发生，小辉哥又很久没跟我联系了，所以有点不放心，就跟袁阿姨打听一下，没想到袁阿姨通报得那么快。”
“看看，我家小陌就是一个懂事又会关心别人的好姑娘，看看她有多体贴啊！”左振华夸奖自己的女儿一点都不带客气的，边上花军辉的父亲花承林也附和着左振华说：“是啊，你看，你就比我有福气，闺女是温暖的小棉袄，要比咱家那小子贴心多了。”
“哈哈……那当然了！”左振华笑着高兴地把女儿拥进怀里。
“唉！其实，我们也很久没有小辉的消息了。”袁静听左振华这样喜欢女儿，连忙见风使舵抢过话题。接着她又说道：“昨天啊，才跟我家那小子通上了电话，才知道他现在正忙着做研究生毕业论文，还忙着考博。前期他的导师在硅谷搞了研究所和制造基地，又让他去帮忙。这阵子他真是忙得连睡觉的功夫都没有了。”袁静说这些的时候，言辞中看似带着不安，但更多的是炫耀与自夸。左小陌的母亲李若楠也附和着袁静说：“是啊，小辉这孩子从小就懂事，会读书人又长得帅，现在又那么有出息。以后还不知道什么样的优秀女孩才能配得上他呢。”李若楠刚说完，袁静马上高调地说：“是啊，我家小辉啊，现在就有很多高学历、漂亮的、家境非常好的女孩在追他，可这孩子啊就知道做学问，谁都没入他的法眼。不过，他也知道，要给咱家当儿媳妇，可没那么容易，还必须得让我看得上。”袁静说这些的时候，言词中带着得意的神情，还仿佛话中有话，她的眼睛也一刻都没有歇息地用眼神瞟着左小陌的表情。
左小陌听了袁静的话，坐在那里十分尴尬，她知道花军辉的母亲不喜欢她。在袁静的眼里，她的儿子是凤毛麟角的人中精英，能配得上她儿子的女孩那必须是出类拔萃的优秀，而左小陌在她的眼中根本算不上优秀，最多只能还算是门当户对。
左振华看出了女儿的尴尬，就赶紧替女儿解围，他对着女儿说道：“小陌啊你跟小辉一起长大，小孩子没感情也有友情，你关心小辉我觉得做得很对，大人都知道这是好意。但是你袁阿姨是办大事的大忙人，以后你不要再拿这些鸡零狗碎的小事去烦你袁阿姨了，听到了没有？”
左小陌只能乖乖地“嗯”了一声。
袁静看左振华这样说，知道他有些不太高兴了，就连忙笑着对左振华说：“哎呀，没关系，没关系。小陌这也是关心他大哥嘛。”接着她转身笑容亲切地对左小陌说：“小陌，以后你想知道小辉的事，就随时来问袁阿姨好了，千万不要在意。”
吃晚饭的时候她的父母和花军辉的父母一直说着工作上的事，左小陌闷头吃她的饭。心里被刚才袁静的一番话说得五味杂陈的不是滋味。她一面担心沉重的学业会拖累花军辉的身体，另一方面也对袁静刚才的一番话感到了压力和担忧。
十八岁的那年夏天，左小陌参加了高考，通知书下来，她以文科、艺术分几乎是满分，而理科分刚刚及格的分数考进了浙江一所二流综合大学的广告设计系。她终究没有考上自己向往和父母期待的中央美术学院。
高考的失利，让左小陌的情绪一下跌入了低谷，尽管她的父母一句都没有责备过她，反而一直在安慰她，但是左小陌从父母背着她发出的叹息声中，知道了他们的失望。
她在给花军辉的信中写道：“没能考上父母期待和自己一直向往的大学，唯一对不起的是父母和长辈，也是自己一生的遗憾。因为我太偏课了，尽管也知道，这样不行，而且也告诉自己，在应试教育模式中像我这样参加高考肯定吃亏，但还是执迷不悟。虽然世上从来没有后悔药，但每每想起总会心痛。”
为此，她经常失眠。失眠的夜晚她能听到窗外细微的风声，听到自己呼吸中带着寂寞。某天夜晚，她又失眠一直到凌晨的时候她才迷迷糊糊的睡过去。这时房间的电话铃声急促的响起，睡意朦胧中她闭着眼睛，在黑暗中伸手去拿电话。寂静的夜里，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只听到话筒里传来轻微的钢琴声，然后是花军辉带有磁性的声音，清晰而贴近。他温柔地叫着她的名字：“小陌、小陌。”她好像还没醒过来，很微弱地应了一声，她真的太困了，已经好多天了一直睡不着，可她盼望听到这个声音，喜欢这个声音，只要一听到，就会唤起她灵魂深处的所有的美好的记忆。
他说：“小陌，我现在加利福尼亚北部圣弗朗西斯科的家里给你打电话。小陌非常抱歉很多天没给你写信和打电话，实在是因为太忙，忙着找房子搬家、写毕业论文，还准备考博，真的连睡觉的时间都搭上了，还是忙不过来，但我每天都会想你。现在刚搬完家，第一时间给你打电话，听你送给我的那张《白日梦》的钢琴曲，这一刻我非常想念你。小陌，你高考没考好我知道你很难过，但没关系，这不是你没有实力，是一时的失误。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不要再自责了。”
左小陌没有出声，她听到了花军辉在拿杯子喝水的声音。接着花军辉又说道：“小陌，要不你来美国读书吧。我真是天天盼望你能来。我们这里的斯坦佛大学很棒的，只要你愿意，我一定帮你联系。我的博士也准备考这所大学。小陌这样我们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你愿不愿意？”花军辉在电话那头急切地问着。
“小辉哥，你让我来美国读书，我当然很愿意，但是我的理科实在太差，可能没那么容易吧。”
“没关系，你只要把托福考出来，凭你画画的基本功和能力，读这里人文或者艺术类的学院应该没问题。”花军辉一个劲地鼓励着左小陌，电话里还有很清晰的钢琴声传过来。
地球这一端的左小陌，高考后心灰意冷的心被花军辉的这番话又重新的激活了，她高兴地对着话筒信心满满地说：“好的，小辉哥，我一定听你的话，明年我一定把托福考出来，一定不让你失望，你一定要相信我。”她一连用了好几个一定。
“我当然相信你，明年一定要考出来啊，我们拉钩！从今以后我不仅要努力读书还要挣钱。”花军辉的声音里也充满着期盼的喜悦，两人道别后，恋恋不舍地挂断了电话。
放下话筒，左小陌兴奋得从床上下来，拉开窗帘朝窗外看，天仍旧很黑，花军辉的话让他感到幸福来的有点不那么真实，深更半夜的她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真的在做梦，可是摸摸自己的脸，她的脸已经被幸福和激动的泪水打湿了。
6、
十八岁的夏天刚过完，左小陌带着母亲给她准备好的行囊，怀揣着入学通知书，乘上了北京飞往杭州的飞机。
终于离开了大人的视线，去离家千里的南方城市。从此，没有父母给予的呵护和说明，她将从此岸到达彼岸，完成属于她自己的成长过程。她可以断绝一切过往，做一个可以删除过去种种不足的全新的人，这是她所乞求的。
新生报到的那天，学校门口彩旗飘飘。左小陌穿着白色棉布镂空绣花衬衣和小碎花棉布长裙，赤脚穿着米色麻编凉鞋，黑色飘逸的长发，显得干净而轻松。
江南的初秋，依然炎热，明亮的阳光照得人头脑发晕，从五湖四海汇集过来排着队，等报到的同学一个个脸上挂着亮晶晶的汗水。
终于轮到了左小陌办报到手续了，一个站在报到台边的男生向她伸出了手：“欢迎你小师妹，我叫林开杰，同一系大三的。”左小陌抬起头，看到一个戴眼睛，个子不高瘦瘦的男孩诚恳地朝她微笑着，友好地向她伸过手来，阳光正细细碎碎的洒在他的黑发上。那是一张白白瘦瘦文弱书生的脸。握手后，办完报到手续，这位姓林的师兄，很自然的拿起左小陌放在地上大大的拉竿箱爽朗地说：“走小师妹，我带你去找你的宿舍。”
穿过校园的教学楼，走过一条花见小道，林师兄在一幢老式的4层楼房前停下来，他指着楼房对她说：“这就是你们女生宿舍楼。”然后，他快步地走到一个指示牌前查看了房间分布图，转身对左小陌说：“你的宿舍在207。”说完他拎起她的箱子上了二楼。
他一直把左小陌带到了她的铺位前，用抹布把她的床和桌子都抹了好几遍，然后让左小陌把床上的铺盖的拿出来替她铺好，耐心的告诉她食堂往哪里走，开水房在哪个位置，他把一切都安顿好、交代完，这才对左小陌说：“好了，以后四年你就在这里生活了，有什么不明白的、需要要帮助的尽管来问我找我，不用客气。”说完她微笑着转身向门外走去。
望着他瘦弱的背影，左小陌的心中不由地升腾起一股暖意来。一个人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举目无亲，有这样一位细心、耐心的学哥可以依靠，让她本来有点不安的心顿时放了下来。
她这才环顾自己的宿舍，这是一个大约才十六七个平方四人宿
舍，二张高低铺，四张单人小书桌紧靠着墙放着。此刻，除她之外其余的三张床还空着，只有那幅脏兮兮的乳白色的窗帘在微微的飘动，很配合宿舍里一片安静的气氛。
江南初秋的夜晚跟白天一样炎热，树上的秋知了在不知死活地鸣叫，左小陌躺在床上热得额头上冒出了细细的汗珠，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而同寝室的室友都已经睡着了，旁边铺位的江雪还在说着梦话。挂在天花板上的那只摇头电扇，整夜在那里有气无力地摇摆着，叶片和罩壳摩擦发出很大的响声，吵得左小陌一个晚上都没睡好。直到清晨终于有了那么一点凉爽，她才开始进入了梦乡。睡梦中她在追赶一架快要起飞的飞机，她看到花军辉站在飞机的舷梯可，使劲地朝她挥着手，喊着她的名字，让她快点跑。她拼命的跑，但总也跑不快，可飞机却已经在飞起来了。她伸手想抓住花军辉的手，可是够不着，只能使出全身力气向前纵身一跃……
“嘭”的一声，她的头重重的撞在了铁床架上，梦醒了，才发现自己在床上。坐起来龇牙咧嘴地摸着霎时肿起来的额头，这才发现窗外的太阳都升得老高了。顾不上额头的疼痛，赶紧摸出压在枕头下的小闹钟，一看时间，再次飙汗……离上午的开学典礼开始还剩不到10分钟了。
快速脱下睡裙换上衣服，没时间刷牙洗脸，用湿毛巾擦了一把脸，赶紧朝礼堂的方向跑去。心中义愤填膺的痛骂其他3个室友，太不够朋友，起来了都不叫醒她。
其实，后来据江雪解释说，那天早晨室友们都起床了，准备去吃早饭了，惟独见左小陌还睡着，江雪、叶荷、何佳倩三个同学同时走到她床前，看到她趴在床上，脸上带着笑容睡得正香。刚从各地汇聚过来的三个青涩女生，又哪儿好意思特别剽悍地去叫醒正在熟睡的生疏室友，就轻轻的到她床前叫了一声“起床了。”左小陌“嗯”地应了她们一声。她们觉得责任尽到了，于是就去食堂吃早饭了。谁知道左小陌应答了她们之后又能再睡过去，还是在开学典礼这样重要的日子。
等左小陌冲进礼堂，礼堂里已经坐满了人。校长正在向讲台走去，她左顾右盼的想在靠门口的地方找个空位坐下，可门口的位置已经全部挤得满满的，正在她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她看见前面一排不远处，那个大三的师哥林开杰，正在向她招手，她连忙猫着腰走到他身边留着的唯一空位上。
坐下，安下神来，这才想到，今天是新生开学典礼，大三的师哥怎么会坐在这里？好奇心让左小陌很小声的问坐在边上的林开杰：“没想到，新生的开学典礼你也会来参加。”
“因为我留级了，所以来的。”林开杰表情严肃，一本正经像真的似的轻声的回答着。
“呵呵，幽我一默！”左小陌微笑着吐了吐舌头轻声地自言自语了一句，心里一瞬间对这个睿智而幽默的师哥产生了几份好感。
斜着眼睛，努力地打量身边这个救她于危难的师兄，林开杰穿着一条蓝色牛仔裤、白色的回力球鞋，个儿不高，挺瘦，利落的短发，单眼皮，戴着一副银白色金属架的眼镜，嘴角还略带一丝玩世不恭的笑意。
整个开学典礼林开杰就坐在左小陌身边，很近，近到她似乎都能闻到身边这个大三男生的淡蓝色T恤上阳光晒过的清新味道。
一小时后，开学典礼结束了。左小陌呆呆地站立起来，朝着礼堂大门的方向走去。
“喂，左小陌下次注意点儿啊，不要总迟到了，这样影响不好。”身后传来林开杰善意友好的关照声，这是林开杰跟左小陌在今天碰到后说的第二句话。
“知道了！”左小陌头也没回，但声音很诚恳地小声应答道。
同在一所学校又是同一个系，有很多场合，他们都会碰到。林开杰是广告设计大三班的班长，校学生会主席、校报的副总编辑，同时又是左小陌新生班的业余辅导员。他虽然貌不出众，但是随和、幽默的性格让系里系外的许多女生都愿意跟他接近，而他又是那种温和而热心的男生，对谁都很友好，但对谁都保持着距离。
大学时期的左小陌在同学的眼里，是个学习出众却性格高傲的女孩，她常常一个人在学校花园的一个角落里看书，不喜欢多说话。每天除了完成自己的课业外，就是白天黑夜地背英语单词，学习托福的课程。
有时书看累了，她会在黄昏的时候，穿上球鞋，独自绕着操场跑步。她喜欢暮色弥漫的操场，寂静空阔，能看得见天空飞翔的鸟群。她一圈又一圈地跑着，在激烈的风速中体会心跳的挣扎，一遍遍地在自己的心中虚构着，在地球那端与心爱的人在一起读书生活的那份幸福，直至筋疲力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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