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大柳树应该有些年头了,从它那斑驳的树皮上就能看得出来,从它那伸展的枝条也能看得出来。在这个酷热的夏日里,也不知道已经为多少人带去了阵阵轻风,送去了大片大片的树荫,在并不宽敞的城市街道上还能占据一席之地,充分说明了在这片居民心目中的地位。
有这么一家四口,或蹲着、或站着、或坐着,在大柳树的茂密的浓荫之下,看不到一丝的凉爽与惬意,进入人们眼帘的却是满头大汗的父亲,满脸泪痕的母亲,一脸窘态的庆军,默默无语的庆福。
一家人的苦口婆心,难以改变庆军那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性格,因为这不是他第一次与家里说打工的事,以前说了没有人同意,当然现在也不会有人同意,可这并不能改变庆军的想法。他看上的是一年自己2400元的收入,他看到的是自己辛苦一年是全家在土里刨上两年的收成,他看到的是弟弟拿着崭新的钞票、穿着崭新的衣服、背着崭背后的书包走进重点高中的未来,他看到的是一家人吃饱穿暖的日子,他看到的是爸爸也能抽上凤凰牌的烟卷。
当庆军头也不回的走进饭店的厨房,再也没有出来的时候,一声长叹之后,当父亲的知道自己的儿子,当妈妈的也了解自己的儿子,当弟弟的更是了解哥哥,一家三口顺着来时的路,一步一挨的走了回去。
“你哥都是为了你,才留级一年的;你哥也是为了你,才出去打工的;你可得我们老王家争口气,不能白瞎你大哥的那份心啊!”
“掌柜的,你明个给王大楞割二斤肉,整两瓶花园大曲,咱们豁出去了,把那片草甸子给开出来,咋的也得让大军回来复习一年,他顾他弟弟,咱们也得顾着他啊。”
“嗯,以后农忙的时候,咱俩一起干,农闲的时候,我也跟着去赶集,不能让老大亏了。”
在回村的路上,一个从来没有也不愿意尝试去改变生活状态的家庭,在庆军弃学打工的风波中,开始了一段起早贪晚的旅程。也许这就是改变的力量吧,人们总是在不得不改变的时候,才能寻找到那个属于自己的道路,这可能就是所谓的绝处逢生,或许这就是项羽破釜沉舟的要义,或许这就是韩信背水一战的动力,或许真的只有置之死地才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
庆军回到店里的时候,客人们已经散去了一大半,又给他积攒了一大堆的盘子和碗筷。拧开水龙头,放了半池子的水,滴上十几滴洗洁精,庆军已经很熟练了,这一套刷碗的流程简直就像是干了几十年的样子。怪不得老板舍不得他走,像这样伶俐的工人,不说是打着灯笼难找,最起码也是人群中的佼佼者了。
日子,更多的时候只是平淡的重复,每一天都不过是昨天的继续,明天也不过就是今天的翻版,但是在庆军看来,却并非是简单的重复,因为当一个月的时间成为过去的时候,他的兜里已经有着一沓属于自己的钞票,那是一沓十元的票子,有些已经皱的不像样子,如今都被庆军用热乎乎的茶壶底烫得平平整整,如同银行刚刚发行的票子,或许比当初的票子更添了几分活力。
当这一沓钞票在他的兜里静静的休息了几天之后,庆军终于忍不住在一个夜晚跑着回到家,交给了他的妈妈,又跑着回到了城里,躺在了他那个临时搭起来的“豪华型”大床上。
当庆军安然入睡的那个夜晚,他却不知道,路上遇到的一个人,却失眠了,她,就是那个在家里等着嫁人的张春凤。
就是那个夜晚,就是庆军回屯子的那个夜晚,也是张春凤的爸爸收了财礼招待左邻右舍的夜晚,也是张春凤一个人悄悄站在村口流泪的夜晚。
命运的改变,也许不是冥冥中自有定数,但一个细节的变化,就如同在太平洋上扇动翅膀的蝴蝶,不知道哪里就会有那么一场惊天动地的台风。庆军路过村口时的短暂停留,一沓真实的钞票再加上满身油腻的味道,都让张春凤的心里刮起了一阵不小的台风。
其实,张春凤这两年来已经适应了自己的生活,书不能念就算了,女人早晚就是嫁人的,可是连她自己都没想到,这波澜竟然在她心里翻滚个不停,竟然平生第一次品尝到了失眠的味道。
躺在自己的小屋里,张春凤开始为自己的人生进行了一番谋划,那就是逃婚。对,就是逃婚,管不了那么多了,谁收财礼就让谁去结婚好了。可是她也有自己的牵挂,她的妈妈如果没有她的照料,可能连衣服都穿不上,她的弟弟如果没有她做饭,可能就会饿肚子。可是,如果就这样听天由命的把自己给嫁了出去,又有谁会管自己的死活呢。妈妈会管她吗?这么多年以来,她反倒是像个妈妈,对自己的母亲像照顾女儿一样无微不至,妈妈是不会知道她内心里的痛苦,要不是庆军的妈妈能够偶尔的安慰安慰她,估计张春凤早就崩溃了。弟弟会管她吗?那还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除了缠在姐姐身边要糖吃,就是和一帮淘小子去掏鸟窝、抓青蛙,他怎么会考虑到姐姐心里针扎一样的痛苦。
在这样一个夜晚,张春凤破天荒的失眠了,内心的纠结与渴望折磨着她,家庭的责任压迫着她,爸爸的随心所欲伤害了她。一会儿,她异常坚决的为自己策划着离家出走,像庆军一样出去打工的美好愿景;一会儿,她又忧心忡忡的想着没有人照顾的妈妈和吃不上饭的弟弟,还有那院子里的芦花鸡、大黑猪。
结婚的日子就定在了八月初八,男方三天两头地就给她送来件新衣裳,隔几天又给她送来成盒的“秋月”牌香粉和瓶装的雪花膏。看着这些供销社里的好玩意,春凤的爸爸那是乐得合不拢嘴,因为每次男方来家里的时候,都会给他整上一瓶花园大曲,着实让他感受到了当老丈人的优越性。
张春凤的忧虑与日俱增,越是靠近这结婚的日子,她越是害怕,有事没事的她就去找庆军的妈妈唠嗑。当有一天谈起结婚之后家里没人照料的时候,张春凤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因为当她突然想明白自己放不下的妈妈和弟弟,在自己嫁人之后与自己逃婚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的时候,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那应该是这些年的秋天最大的一场雨吧,或许这也是上天为了映衬张春凤的心情吧。天就像是漏了一样,一连三四天都没有见到一丝丝的阳光,而张春凤的爸爸却心情愉悦的冒着瓢泼大雨去了姑爷家,要商谈一下婚礼的细节,因为这么大的雨马车是肯定不行的了,怎么着也不能让新娘子淋到雨吧。从这一点来看,他也并不是不爱自己的女儿,只是一个娶不到媳妇的懒汉、一个酒鬼、一个赌徒,他的爱只有那么一丁点在自己的女儿身上,更何况彩礼钱早就让他花的精光、输的一干二净,要是不在婚礼上再盘剥盘剥,欠村上供销社的酒钱可就没有了着落,所以他才会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中,表现出了对女儿的真挚的甚至是毫无保留的那么一丁点爱。
看着像孩子一样睡着的妈妈,看着那傻里傻气的弟弟,张春凤深深的鞠了一躬,毅然的去寻找那属于自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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