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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三,晴。
昨天下了一整天的大雨,浇透了这个城市。
今天是两个班合在一起上的课,所以一直在等她出现。
我坐在教室里,神游四海。同桌的女生起身打开窗户,湿湿的空气吹了进来。
我拿起手机问她,怎么没来上课。
许久,没有回音。
说话,你在哪里。我又问她。
石沉大海。
下课后,她打电话来。我病了。厚重的鼻音,和憔悴的语气。
待会儿我去买饭和药,让你舍友带去。
不用了,我有药。
饭总得吃吧。我有些不快,怕她拖坏了身子。
我真的没胃口,午饭你和同学吃吧。我想再睡一会儿。
·
午饭如同嚼蜡。想了想,还是买了份粥和一份银耳汤,托她舍友带去了。
回到寝室,他跟我说,那个女人无微不至,让他本动摇的心又坚定了。
我说,那你把梦想给我吧,我替你实现。
过了好一会儿,他说,我还是想亲自去实现。
那你想有个家的愿望也落空了。
再痛也要放。他说。我们都是注定得不到什么的人。
·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乱乱的。
三年前他就对我说,我们都是注定得不到什么的人。
我曾经得意地向他炫耀,我得到了。
他摇摇头,吞下一口酒。以后你只会对我说,你只是得到过。
我后来问过他,为什么把我看得那么透。
他说,因为你透明得一眼就能看穿。
我又问,那你怎么把一切都猜得那么准。
因为你像极了以前的我。他笑了笑。所以我能预测你的未来。
损友曾经这样说我,极度自闭的外向。
他说,这样不对。应该是极度外向的自闭症。这才是本末的关系。
·
我打电话给她,晚饭想吃什么。
她说,你等我,我陪你去。
我坐在她宿舍楼下,身边站着几个男生,一样焦急地望着宿舍大门。
几个女生陆陆续续出来,高高兴兴牵走了她们各自的男友。
她拖着病躯,无精打采走了出来。
我起身迎上去。我给你带就好了,病成这样还出来。
她笑笑,理了理头发。走吧。顺手递了支烟给我。憋坏了吧。
我接过烟,塞进口袋里。要不带你去校医院吧。
她嗔道,堂堂医学生还能把自己病死?
·
她强打精神,陪我吃完了晚饭,自己却什么都吃不下。
回来的路上,她问我,那天为什么说是第一次吻我。
我不说话,把烟点上。
她说,其实,你只是顺嘴一说,对吗。
我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沉默走着。
她把我拉住,站到我面前。
你想吻我吗。
我愣在那里,就像有人按住我的嘴巴,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把头发挽到耳后。你只是顺嘴一说,对吗。
我低头,看着她的鞋尖。
路人都以为是情侣吵架,投来异样的目光。
过了好一会儿,她说,走吧。
我们并肩走着,一直不说话,就这样慢慢走着。
绕过了广场,绕过了教学楼,错过了宿舍,就这样并肩走着。
谁也没有开口。谁也没有离开。
走到那天长长的路,数不清的路灯和挥之不去她那天的影子。
那天看见你在这条路上看书,慢慢走着。我先开口说话。
她也不抬头。然后呢。
想起一句话。
什么话。
觉得心都飞向了你,路上的野花都在怂恿我靠向你。
她哈哈笑了起来。却有一丝伤感。
我也苦笑了起来。只恨没有早一点遇到你。
她止住笑声,停下脚步,缓缓抬头看着我。
我回身看着她。我是个坏人。我轻声说道。
她看着我,面无表情。你不是个坏人。
她走到我面前,用手指戳着我的胸口。对我来说,住在你心里的那个人,才是最坏最坏的人。
我们没有再说话,慢慢走过那条路。
路灯把两个人的影子一会儿拉得很近,一会儿拉得很远。
路边窜出一只流浪狗,对着我们汪汪叫了两声。
我们还是依然向前走着。不管任何人,任何事。
·
我们走出了校门,穿过大街,走过小巷,一语不发。
最后在大学城最繁华的商业街口停住了。
去那家酒吧坐坐吧。她说。我走累了。
我们坐到门口的桌旁。隔壁坐着一个留学生,喝得醉醺醺,含含糊糊和旁边的中国女孩说着什么,女孩乐得花枝乱颤。
我点了杯可乐,她却要了一杯长岛冻茶。
你不是从来不喝酒的吗。我很惊愕。而且你生病了,不能喝酒。
她摆摆手,从包里把烟掏出来。今晚尽情抽,我不拦你。只是今晚。
我说,别喝了好吗。
她说,有时候,喝酒才能让你更清醒。
·
我们就这样坐在那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一口一口抿着手里的东西。
她说,其实,我为了你把酒戒了。
我说,从来没见过你喝酒。
她把酒杯放下。我喝酒也是为了你。
为什么。
这是我的秘密,也是我的故事。她笑了笑。
如果以后,可以的话,你能告诉我吗。我转过头问她。
她说,可以。现在我想说点其他的事情,但是你要陪我喝一杯。
我说,我戒酒很长时间了。
我也是啊。她眯起眼睛看着我,坏坏笑着。
好吧,就一杯。我妥协了。
她给我点了杯一样的酒,长岛冻茶。
她抬起酒杯,抿了一口。嗯。似满足似痛苦的表情。
我知道你申请出国交换的事情了。她抿着嘴说。
我不敢搭话,像做错事被发现似的。
昨天送猫猫去你家的路上,就想说了。
我抽出支烟,点上,深吸一口。
你想去找她,对吗。她不看我,摇晃着褐色的酒。
我说,我真的真的很愧对你。
她无奈笑了笑。那么久了,她一直藏着你的心,不肯交出来。
是我自己,忘不了过去。
我抬起酒杯,抿了一口。酒精的刺激和可乐的甜味,拍打着味蕾。五味杂陈。
我就是个混蛋。把酒咽下,胃里开始翻腾。
她不看我,愣愣盯着酒杯。
你一直在我身边,我一直觉得自己可以把她忘掉。我低下头。但是发现越忘越伤心,越忘越不甘心。
我真的很感激你,那么长时间以来关心我,无微不至照顾我。我看着她。真的愧对你。
不悔梦归处,只恨太匆匆。她晃着酒杯,一字一句说着。
·
街上行人匆匆。年轻人成群结队,放肆吵闹自己的青春。
我们俩安安静静坐着,各怀心事,望向不同的地方。
时间在快进,而我们之间依然缓慢。
一呼一吸,感受到对方的节奏,慢慢调整,一起一呼一吸。
我们曾经很默契,很合拍。她愿意照顾我,我依赖着她。
看来以后,我要自己搞定自己了。我笑着说。
她莞尔一笑。搞不定,来找我。
我拿起手机告诉他,我失去了一条臂膀。
他说,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
他说,你揉碎了一个好女孩最后的耐心。
他说,也许你做对了一件事。不欺骗自己,不伤害她。
我强忍着眼泪,对他说,我们都是注定得不到什么的人。
·
我们并肩走在回学校的路上。
昏黄的路灯传来嗞嗞的电流声,飞蛾一只只撞上去,被弹开,又奋不顾身撞上去。
她抬头看着飞蛾扑腾。这群傻瓜。她笑它们。
我沉默不语,低头走着。
她说,我好想唱歌。
你从来没听过我唱歌。她转过头看着我。
我笑了笑。一直没机会听。
她腼腆地笑了一下。
轻轻笑声,在为我送温暖。你为我注入快乐强电。
轻轻说声,漫长路快要走过。终于走过明媚春天。
声声欢呼跃起,像红日发放金箭。我伴你,往日笑面重现。
轻轻叫声,共抬望眼看高空。终于,青天优美为你献。
拥着你,当初温馨再涌现。心里边,童年稚气梦未污染。
今日我,与你又试肩并肩。当年情,此刻是添上新鲜。
她就这样自顾自唱着张国荣的当年情,我始终含笑聆听着。
就像一曲仙乐,为我隔离了世间。只有她在,只有我在。
她一路唱着,仿佛空旷的大街就是我跟她的世界。
我就这样听着,合着她哼着曲调,琢磨着每一句歌词。
一步一步,踏着同样的步伐,看着她,一眼万年。
·
那夜,我一直想再对她说点什么,可是信息编了又删,删了又编。
许久,他对我说,有时候你做的未必是对的,但是你依然会用大把的光阴来证明你是对的。
我没有回他,依然在想着应该对她说些什么。
他又发来信息,这就是你,你一直都是这样,透明得我早把你看透。
我说,我一直想再对她说些什么,可始终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他说,就像拔牙,很痛,可你还是得拔,拔完之后,却会时不时用舌头去舔那个空洞。因为痛楚已经过去,但是空洞还在,提醒你,刺激你,让你去记得它,让你时不时去回忆它本来的样子。
我看着这段话,意犹未尽。
却突然笑了起来,不能自已。
我对他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许久,他回我道,一颗坏掉的牙,你总得拔。一段你从一开始就措手不及的感情,你还是得放下。
·
初二,阴。
今日是家父忌日。
早早锁了店门,带上香火供品和两壶酒,上山去祭拜家父。
清晨小镇很安静,大部分人都还在睡着。
青石板的路有些许潮湿,露水附在上面。几只鸟飞过小镇,叽喳的声音显得很刺耳。
路过客栈,看见那匹马。
干干瘦瘦,凌乱的鬃毛,抬头看我一眼,又低下头吃起了草料。
那怪人还住在镇上。我心里想着。
·
上了山,山上的湿气更重,又冷了一些。
山腰的竹林冒出了几株春笋。我弯腰剜了一些,装进布袋里。
上山的路陡峭,让人有了疲累。我坐在一块石头上,擦了擦额头的汗珠。
几位樵夫也走了上来,看我一眼,继续前行。
山里很安静。风吹山林的沙沙声,鸟儿的鸣叫声,此刻特别清晰。
我安静听着。想起家父,小时候总带我上山,挖一些野菜,摘一些野果,回家后母亲都已做好饭菜,笑盈盈等着我们。
·
突然传来一阵歌声。悠扬,雄厚,却又太远,听不清在唱什么。
慢慢,歌声近了。明快,鲜亮。
一个乞丐出现在拐角的坡上,看着我,咧嘴笑着。
小哥,方便施舍叫花子一碗饭吗。乞丐慢慢走过来。
这是给家父的供品,不能给你。我伸手遮了一下饭盒。
哦,那令尊在何处,我随你去拜,让老爷子赏叫花子一口吃的。乞丐耍起了无赖。
你若肚饿,待我拜完家父,回到小店便给你饭吃。我有些生气,拿起饭盒起身就走。
乞丐坐上那块石头,双腿盘起,高声唱着,老爷山珍海味哟,小叫花饥肠辘辘。
我不理他,径直走了。哟喂,小哥,我等着你。
·
走到一片开阔地,家父的坟就在那里。
大理石的墓碑,用毛笔写着讳名。
我将供品一一放下,点了三炷香,为父亲磕头。
当年家父病重,母亲却突然不知所踪。家父整日抑郁,卧床不起,将小酒店交付与我,最终含恨酒泉。
父亲,孩儿来看你了。我打开饭盒。这是以前母亲爱给你做的几道菜,您尝尝。
打开酒壶,酒香四溢。咱父子俩喝一杯。
我往地上洒酒,然后饮了一口。您说您一生碌碌无为,只会酿这种酒。我擦了擦嘴角。孩儿看来,这却是世上最好的酒。
我又往地上洒酒。父亲,您尝尝,孩儿酿的,跟您酿的一样吧。
突然那乞丐从林子中窜了出来。哟,不可再倒了,不可糟蹋了啊。
他一把夺过酒壶,嗅了嗅。嗯,香。说罢咕咚饮了一口。
你怎可在家父坟前放肆,把酒还我。我怒道。
哟,老人家,我喝您两口酒,您这儿要翻脸啊。说完,提着酒壶跑进了林子,没了踪影。
我颓然坐地。父亲,您一生碌碌无为,我也一样啊。
我打开另一个酒壶,饮了一口。读书不成,习武又太晚,活了那么久,只会酿这一种酒。
山风呼呼吹过,带来一丝寒意。
父亲啊,连一个乞丐都制不住,我也碌碌无为,一事无成啊。将酒一口饮尽,胃中泛起暖意。
·
我在父亲坟前醉倒,不省人事。
微微醒来,发现天色灰暗,雨滴滂沱,自己被伏着,一摇一晃。又闭眼睡去。
再醒来,已在自己床上。
头痛,似要裂开。
我摇摇晃晃起身,发现楼下灯火闪烁。
那怪人坐在堂中饮酒,依然戴着斗笠,垂着黑纱。
我走下楼,扶着楼梯。可是客官将我带下山来。
他抬头看我,却不语。
我晃到柜台前,扶着梁柱。多谢客官,今日请尽情饮吧。
他微微点点头,又饮一杯。
我拖了把长椅坐下,靠着柱子,轻轻揉着头。
他起身取了一坛酒,又坐下。
厅堂安安静静,我看着他,一杯一杯饮下,不似女子扭捏,却多了几分秀气。
大雨哗啦下着,拍打着屋顶瓦片,劈啪作响。
他起身走到柜台,取了纸笔,写了写,递给我。
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我笑了笑。好,就陪客官以酒消愁。
·
我们就像多年知己,互相斟酒,一饮而尽。
他没说一句话,却喝了好多酒。
一杯又一杯,两个瓷杯相碰的声音,一下又一下。
我又醉了。模模糊糊,却似一位妙龄少女,举着酒杯。一晃眼,黑纱遮面的怪人一饮而尽。
我说,客官可知,一事无成的痛苦。
他不说话,为我斟满酒。
我说,客官又可知,碌碌无为的寥落。
他不语,独自饮了一杯。
我抬起酒杯,送到嘴前。客官不知,孤独一生的寂寞。
他顿住,抬头望我。我也迷离地看着他,那块黑纱闪闪现现,一张模糊的脸时有时无。
我将杯中酒饮下,摇摇晃晃,却又更看不清了。
他扶住我,待我坐稳,又回手去斟酒。
客官,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干。
他与我碰杯,却不再饮。
客官,为何不饮。说罢,倒头睡去。
·
我梦见一位妙龄女子,长发飘飘,坐在床前为我盖被。
伸手一抓,她却到了到了床尾,吹熄了蜡烛,再也不见。
我又看见一个男人,白衣,长发,拔剑自刎。
我大声喊他,却发不出任何声响。
我梦见父亲将新酿的酒舀出,闭眼尝着。忽而他转过头来说,你酿得不错。
我伸手去接酒勺,抿了一口,抬头却看见那个女人,坐在墙边的桌子旁。
我走过去,她抬头说,小哥,你与我共饮此杯。
忽地我又梦见那个男人,在一片竹林,抱着一个女人。他说,人生难得几回醉,无妨,无妨。
我叫他,那女人却转过来看着我,戴着斗笠,垂着黑纱。
·
我醒了,趴在桌子上。怪人已走了。
我依旧趴在桌上不动。想着刚才的梦,望着虚掩的大门,被风吹着,摇摇晃晃。
我梦见他死了。我喃喃道。却又梦见他和这怪人相拥在一起。
我艰难坐起,发现桌子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蜡烛被门缝吹进的风刮着,时暗时明。
桌子中央摆着一样信纸,依稀有几个字。我拿过来一看,是那怪人留下的。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我站起身,将门锁好,又去了柜台,取了之前的一张信纸。
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若他肯以真面示人,定是一位知己。
我暗自说着,吹了蜡烛。
·
躺在床上,想着今天的一切。
窗外雨下得更大了,噼里啪啦打在窗沿上。
想起今天在父亲坟前醉酒,不由得苦笑。倘若这一世如父亲一般,又有何意义。
翻过身,从枕头下取出怪人的两张信纸。慢慢摩挲着。
他也定是个惆怅的人。我想着,又起身下了楼,点了蜡烛,在柜台前磨墨。
我想了想,在纸上写下一句话。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我放下笔,将信纸铺在柜台上。
举杯消愁愁更愁,我反复念着。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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