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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劫前一天,云姨教了《桃花源记》。
当晚藏猫猫,常天伦就用上了。
杏花山上有块西瓜地,地里有个简易的草木窝棚。爷爷奶奶轮换着看瓜,主要是为防备獾子祸害。常天伦和阮若柔,时常跟着爷爷奶奶上山玩,困得不行就睡在窝棚里。
小天伦老爱怀揣《南华真经》,拿着爷爷的桃木剑装大侠,还真像模像样,有“纸”有“兵”,理论心法、剑器俱全。
那天晚上,迷蝶洞里,常天伦面壁席地而坐,腿上放着桃木剑,双膝支肘,双手托腮,摇头晃脑地背《桃花源记》:
……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原想背诵一遍就去找,可背着背着,常天伦就上桃花源了。庄生晓梦迷蝴蝶嘛,这迷蝶洞还真名副其实,特能催眠。
这一打盹儿,耽误了好大半天。醒来后,常天伦睁开眼,急匆匆地通通背了一遍,抓起桃木剑起立,转身出洞找小柔。
一到迷蝶洞口,常天伦木然驻足。
梦见桃源,醒见地狱。
可叹,山下的家园改天换地,八岁男孩满眼都是火。想拔腿冲向火海,双腿竟像放进开水的挂面条,绵软无力,他像山上的一块石头,翻着跟头滚下山坡,磕得遍体鳞伤。
好不容易来到火海边,常天伦见脚下涌动着血,头上蹿动着火,耀映得浮动的夜云成了红霞。
曾经的斑斓极乐世界,在一个原本漆黑的夜里,火光大亮后会黑下去,将是清一色的焦黑、死黑,了无生机。天堂变成地狱,只需一炬。前日的花香草馥全无,代之以焦肉煳骨的刺鼻气味,弥漫着死亡气息。
大火还没熄,暴雨就来袭。暴徒暴行后,天降暴雨,是皇天垂泪痛悼亡灵,还是冲刷劣迹掩盖罪行?天若有情,当是云愁泣雨,电怒吟雷,苍天痛悼,泪雨滂沱。
风在哭,雨在泣,人哽咽无泪,脸上都是雨。弱小的身影伫立其间,像一通碑,顶天立地,铭刻着天地大悲。是小孩悲从中来,弥漫六合,感动得地恸天悲,才声泪俱下,风雨交加?
常天伦顶风冒雨狂奔滑倒,头碰着石头便晕了过去,醒来后,才知已身在幽谷篝火旁,湿透的《南华真经》已干透起皱,爷爷的桃木剑没撒手。
……
仙桃村,天时常那么蓝。蓝天上,白云多么悠闲。旭日春晖铺满杏花山,还有桃花、朝霞竞相灿烂。人们最留恋那香暖绚烂的花海,继而草树庄稼繁盛成幽深碧海,然后变换成黄金海,还有山林原野一白的雪海。
善良的村民听着天籁之音,享受天伦之乐。
小山村惨遭灭顶之灾,这飞来横祸不是天灾,而是人祸。血雨腥风烈火,一场浩劫后,仙桃村人气大伤。
恶魔凶徒用了原始的“刀耕火种”:杀人放火如烧荒,耕了仙桃村一方净土乐土,在幼小心田上种下仇恨。
仇恨的种子萌动疯长,常天伦告别天真。甜美欢快的童年时空里,雏鸟折翼,不能再展翅尽情翱翔。家破人亡,家园被毁,他的世界变了,人生随之巨变,世界观、人生观彻底颠覆。
此生须复仇雪恨,摩天怨气冲霄干云,难享天伦,常发天问。
不饶妇孺欺童叟,柔弱无争下九幽。如果罪行不咎,难道天公不疚?
他改了一个名字,去面对另一种人生。
天道亲邪邪侵正,人若犯我我犯人。报复成了他的抱负,不高尚,却源于仇人的卑鄙。
天道虽公常亲恶,报应不爽总来迟。有冤人,天不佑,只能自救,还能有什么奢求?
乌云压顶,满面戚容。热血男儿有一颗火热的心,心中跳动着一团火,脸上却坚冰不化。心灵之窗里,仇恨的火焰是冷艳的蓝火苗。亲人在地下,仇人在世上,“爱人”生死未卜。遭劫遇难的人不能复生,劫后余生的人生不如死。这血海深仇毫无头绪,欲报不能,怎不令他心火面冰?
那场大火烧灼着男儿心,男儿耳畔回荡着,无助的父老乡亲,那绝望的凄厉惨叫。
常天问哀恸悸动,手扒黄土叩首捶胸:“爷爷,奶奶,铁叔,云姨,你们显显灵,告诉孩儿,那罪大恶极的仇人都有谁!这不共戴天之仇,孩儿非报不可!”
有仇事,仇人是谁?为仇恨而生本就不幸,不知仇人是谁,空余恨更难熬,像熬一锅汤药,文火慢炖,苦命人饱受煎熬之痛,深味其苦。
常天问痛断肝肠,疯狂痛悼哀号。怨灵附体的龙魂桃木剑,连连爆出囚龙恸吟。
……
泪又干了,还是风擦的。常天问缓缓地站起来,并没拍掉身上的乡土。想起曾经和柔妹过家家,常在那棵蟠龙桃树下,他凭着记忆走向那里。
龙吟暴作。
常天问带着疑虑,迈着大步紧走,很快到了黑花小桃树的地盘。
呀!何止桃树不复存在,那里竟然光秃秃的,土壤沙化,寸草不生,成了不毛之地。
奇怪,怎么回事呢?龙魂桃木剑有灵,有反应却不能反映事实,告之详情。怎么办?难得有个线索,必须就此深入求索。
那棵可怜的奇特桃树下,记录下多少童年时光!树不在了,回忆犹新。常天问捻着往事的念珠,跪倒在“沙漠”边缘,亲近故园热土。
迷离恍惚中,龙魂桃木剑,又爆一声龙吟。
紧接着,啪!
一声突如其来,一个小玩意儿弹到眼下。
常天问一见惊心,捏住起身回首,三个动作近乎齐发,极其连贯顺畅,却没见来人。
莫非人在十里外,对方会十里弹?
常天问环视一圈,四下都没见人影,转而凝视捏起的玩意儿,瞠目大惊:莫非是她?
希望的火苗在眼里摇曳,他忍不住大喊疾呼:“若柔,是你吗?你在哪?怎不现身一见?”
半晌,没人回话答言。一颗樱桃核勾起的记忆,使常天问呆立当场,又回到当年。
那年,铁叔家的樱桃大丰收。树上红肥绿瘦,看着养眼,闻着润肺,惹人心痒垂涎。
常天伦常上铁叔家和小柔玩。玩着玩着,阮若柔就让他闭上双眼,等她数十下。小柔喊十的话音没落,他就猴急地睁开眼。
大樱桃晶莹耀眼,红宝石般在眉宇间晃荡。小天伦两眼发直,目不转睛,直玩对眼。
小馋猫馋虫大动,鱼啄饵似的蹿起来咬。柔嫩的小手上铭刻下牙印齿痕,他可荤素搭配了。小若柔疼得撵着要揍他。他本来跑得快,完全能避免挨打,却故意慢下来,叫她可劲儿打,好出气。出于爱,他不觉着疼。或许,这就是哥哥对妹妹的疼爱。
几天后,常天伦学着小柔的样子,让她闭上眼。他数十下后,阮若柔眼前就有一条白链,在他右手食指上打转。
“什么呀!天伦哥,给我看看!”小柔好奇,疾伸小手一抓。
常天伦迅速往高一提。小柔一把捞空,就蹦高够。如是好几下,小丫头不耐烦了。
小天伦这才适时拽过小手,给她套在腕上,笑说:“刚学过《买椟还珠》,正好吃樱桃还核。”
小柔摆弄着樱桃核手链,笑得很甜美,感觉和吃樱桃一样甜。
……
如今,常天问捻动古旧的樱桃核,陷入回忆的蜜罐。
深沉苦海的人得以上浮,探出头来透透气。心里那块大石头,成了块嫩豆腐,可不是冻豆腐,小了,软了,轻了。
常天问暗下决心:邻家小妹阮若柔,我一定要找到你,一定会找到你!
曾经的友情甚至亲情,九年之间酝酿升华,一直起着微妙变化。尽管他已是青春后期的少男,却不知怎么界定这种感情。
亲情?友情?两者都有,却还不够……
常天问想和阮若柔在一块,永不分开。
沙漠或许是环境恶化的产物,却使景观变得丰富。人犯愁悲伤痛苦,情感也丰富起来。沙漠难以全变成绿洲,人也万难毫无悲痛忧愁。常天问忧伤满怀,深怀仇恨,还有一片爱的绿洲:童年玩伴阮若柔。
想着她的十来年,他酝酿了、窖藏着绿蚁美酒。
又一声龙吟,像警钟,惊醒了凄美的迷梦。
常天问一激灵:唉,追思没有实际意义,追寻才是当务之急,无论十里百里千里万里,找对方向,追赶就是了。
龙魂少年想好了,顺着樱桃核射来的方向,启动逍遥游模式,进入神行追踪状态。
脚踏实地步量起来,天大地大。要是凌空步虚,仙桃村实在没多大。
转眼之间到了村口,常天问停下来,悲秋的愁眼回望鲢鲤溪,痴见河水浩荡奔流。人祸甚于洪水猛兽,即使鲢鲤溪水干,也流恶不尽。欢愉暖颜面,悲愤摧肝肠。纵然九州五光十色,百花万紫千红,含恨寻仇的双眼里却是灰暗的世界。
江湖有风花雪月,江湖边缘的仙桃村,却曾有尸山血海。仙桃村毁于罪恶,成了人间地狱。遇难者上天堂,幸存者深受怀恨复仇之苦,如在地狱。
上天堂只是祝福,还是健在人间好啊。
龙魂少年深感人生太多无奈,世事太过无常,苦难不期而至,灾祸防不胜防,本来美好的却没好。世上美好的东西,怎么就这么脆弱?比如善良、正义、快乐、幸福……
虎步前行,脚落无声,却有灌铅之重。
来去匆匆,没办法,在这感伤解决不了问题。
常天问左手握着龙魂剑,右手捻着樱桃核,又踏上寻仇觅爱之路。
一双沉重的脚,碾着离离原上草。
芳草萋萋,却把愁绪铺向天边。
龙魂少年走啊走,直到有一天,走进了阴阳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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