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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治平元年以来，大理寺在各地都有派出耳目，称为“暗监”，名义上是清查辽夏奸细，实际则负责监察各地折狱、详刑、鞫谳及官员不法事。其实，就和走马承受是皇帝的地方耳目一样，这种监察本质上就是宰执的耳目，主要作用，更多的是新党为了推行新法，打击旧党，抓地方官小辫子用的。因此，数量上并不太多，只分布在旧党集中的寥寥几个州县。
走马承受隶经略安抚总管司，能与帅臣抗礼，胁制州县。那是皇帝直授的。不过，当朝相公们显然不会做得那么过分，暗监们属于大理寺的吏员，派出之后，以士农工商各种身份为掩护，只有打探和上报的权利，没有走马承受那种公开的身份和地位。比较起来，可能暗监更像是为朝中诸公服务的斥候和细作。
熙宁元年，写着“一派胡言”的奏章转到大理寺，上下震动。左少卿何简元委林睿此来，便是要了解任贼的背后还有哪些人。洛阳本地的暗监已经打入到叛军内部，他的公开身份，便是“地下楼”的东家胡义理。只要和他接上头，拿到确切消息，此行就算是大功告成。
黑暗之中，越奔越深，步履踱踱，林睿的视线不断左右移动，忽然传来一声咳嗽。
林睿猛然转身，光圈所向，从一堆货物后面歪歪趔趔步出一个矮胖男子。他浑身是血，脸上多处淤肿，一只手伸向林睿，似要说些什么，可是眼睛瞪圆，嘴巴张开，只是大口喘息着，没走几步，就捂着腹部倒在地上。
林睿几步走近，光圈一扫，目光顿时一凝。这人似是遇到了什么野兽，身上衣服被撕得褴褛，几处伤口血肉外翻，如同被长长的利爪划过。胸口剧烈起伏着，左掌手心里握着一块“监”字铜腰牌，那正是外派暗监的身份符信。
林睿微微放心，将千机弩挂在腰间，煤油灯放在地上，上前托起男子的头：“胡义理，我是林司直。你能说话吗？消息放在什么地方，你要不要紧？”
胡义理眼睛浮肿，眼白上翻，眼睛蠕动，像是要睁眼睛开清楚。大口喘息，张嘴却只呼噜呼噜几声，似乎口含浓痰。
林睿右手探住他的脉息，虽然低浮如线，气血太虚，总算还不太致命。死不了就没问题了，无非是多呆几天而已。
他的身后，十数步远，货物之侧，忽然探出一道窥视的目光，伴着微微的金属轻响。
距离太远，林睿没有听到，将胡义理轻轻放下：“撑着点，我会救你出去的。”
林睿直起身子，环顾四周，总觉得不安的感觉愈来愈盛。
“……蚁……蚁……”胡义理短粗的脖子拱动，艰难咽下两口唾液，终于吐出音节。
林睿急忙再次蹲下，扶起他的头：“什么？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蚁……蚁窝……”
“一窝？谁和谁是一窝？”林睿一喜，只要给出一个答案，管他新党旧党，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才是正理。
窥视的目光从货物之后闪现，晦暗的油灯之下，看得出黑色的轮廓，如同一只小狮子大小。两只眼睛幽灵一般墨绿，让人不寒而栗。它大张着嘴，无声地喘着气，踮着脚向前缓慢移动一阵，然后迅急奔跑，离两人越来越近。黑色怪物后腿猛然弹起，强劲的肌肉将身上的黑色薄甲都撑出弧形印记，两只前腿前伸，在空中滑行，直扑而来。
“是新党还是旧党呢？话要说完整好吧，这样吊着七上八下的……”林睿遽然感受到危机来临，听到轻微的金属甲片声音，猛地全身肌肉绷紧，小腿骤直，向后一个跟头翻出，弹出几步远。人在空中的时候，已经摘下千机弩，半蹲着身子指向前方。
怪物利爪按在空处，在地面留下深深痕迹，没有扑到林睿，动作也丝毫不见停顿，另一爪狠狠划破胡义理的咽喉，泼溅出一道血虹，然后缓缓地转过身子。两只眼睛射出绿幽幽的暗芒，摄人心魄。全身的肌肉鼓涨着，似乎那力量随时都会于体内爆炸。在旁边煤油灯的照射下，撑起的一身黑色金属鳞甲散发着诡异流光。甲片细腻，钢质轻薄，包覆着全身，除了尾巴之外，连前凸的长嘴和耸立的耳朵也不例外。那甲片的造型显然经过特殊设计，行动之间，声音极微。由头部向后，每隔半尺左右，都有一圈棱角凸起，仿似骨骼，最长处如同牛角，最短处亦有平拳厚度。圈圈钢铁角质，箍在身体之上，古怪似蜈蚣腰节，繁复又似鼍龙皮纹。四只爪子被设计成人掌大小的钢铁利刃，最难得小关节活动自如，能屈能伸，若不是知道狼脚不是长成这个样子，真要以为这是一只长了钢铁利爪的狼妖。它的尾巴翘在身后，光秃秃的，不知道是毛掉光了，还是本身就不长。从尾巴上却看不出这怪物是狼是狗，亦或者是其它什么动物。
动物的掠过，使空气中充斥着一种腐腥的味道，象是尸体多日坏死，血迹初干。
“这是……”林睿想起奏章里的形容：……披着战甲的狼妖，噬人血肉，刀枪不入。他的眼睛微微眯起：“……战甲狼妖？”
眼前的怪物，比林睿见过的狼或者狗都要大出不少，两丈来长，半人高矮，全身鼓涨，充满了力量感。不过从眼睛和尾巴来观察，和狼还是有些相像，叫作狼妖也不过分。
狼妖逼视着林睿，身子前伏，仰头向前示威了两步，张开大嘴，低声嘶吼，露出血红的舌头和锋利牙齿。那牙齿阴森苍白，一眼望去，数都数不过来，似乎有人将甲片也设计成牙齿模样缀于其中。上下牙齿之间，涎液拉扯不断，望之使人呕吐。
狼妖缓慢踮出几步，忽然就四肢交错，迅捷地直扑而来。
林睿弩栝扣下，十支寸长的利箭连环射出。箭头射在怪物身上，溅出星星点点的火花，叮叮当当声音不断，间或还有噗噗钝响，那是射出的箭头直接钉入了地面。
十支之后，又是十支！狼妖似乎吃力不住，终于在近身之前的一刻闪开，窜到一堆货物之上，挂在与土地垂直的侧面。
林睿弩尖所向，弩箭不停，狼妖便再次向上攀爬，却比猫儿还要灵活，从那堆货物顶上翻过，消失不见。
林睿脚跟顿地，整个人如同在冰面滑行一般，退到胡义理尸体边，脚尖挑起煤油灯，握在手里。
油灯的光圈指向狼妖消失的位置，弩尖所对，正看到一对绿幽幽的眼睛从货堆的一角露出。林睿向前猛冲，弩箭随着前去之势，支支射向黑暗。那狼妖便隔着货堆飞窜。
四十支箭一出，箭匣一空，瞬间停顿，林睿奔跑中/将旧箭匣抠下扔掉，从腰间摸出新的装上，掰开弩牙，耽误片刻功夫。狼妖已不知逃向何方。
林睿不敢大意，这怪物浑身包甲，精良坚固程度完全不输步人甲。
步人甲是大宋重甲步兵的标准配制，也是大宋战甲的巅峰之作。战甲的甲叶共计一千八百二十五片，全部下来总重四十八斤有余，分为披膊、甲身、腿裙鹘尾和兜鍪帘叶四部分，包裹全身。如被神臂弓射中，五十步外都难以射透。林睿的这把弩箭虽然远不如神臂弓，但是十步以内射透步人甲还是没问题的。可是适才一盒箭匣四十支箭射完，恐怕一支箭也没有射进那怪物身体里。也就是距离太近，箭尖力度集中，虽然射不进去，但是射中身体时产生的痛感，让怪物无法忍受，它才会逃窜进黑暗之中。
绿幽幽的眼睛鬼火一般，从正前方的货堆上出现。距离太远，煤油灯的光圈也照不清楚，只是看姿势，大约是伏在那堆货物上。
不过沉伏片刻功夫，狼妖便如脱缰的野马一般，狂奔而来，其疾似风，其势如雷。四只铁爪交替抓在地上，犁出深深的沟痕，一路激起尘土飞扬，将身后的整个空间都笼在黄尘之中。
“来得正好！”俊秀的面庞上眉毛一挑，林睿不退反进，身子前俯冲出，纱团领白衫被气流向后拉扯成旗，衣襟猎猎而响。前掠的同时扣下弩栝，左臂平端，右手控制着弩尖方向，四十支箭便一支连着一支在空中标出一道直线，飞射而出。远远望去，便如他拿着一支极细极长的钢枪向前飞奔。
狼妖和林睿如同两支狭路相逢的军队，谁也不肯示弱，相对而掠，速度极快，偌远的距离真是转瞬即过。
近到看得清狼妖战甲上未干的血迹，看得清幽绿眼球两侧的道道血丝，狼妖猛然腾空而起，虎扑而来，林睿却是两膝一屈，腰肢后仰，堪堪让过利爪，从狼妖的腹下滑过。依然是相向而冲，交错而行，林睿跪地向前滑行的同时，支支箭头全都钉向狼妖柔软的腹部。
狼妖再次扑空，落地之后，一个跟头翻起，眸中似有恐惧，向林睿呲牙而吼，只是吼声嘶哑，象是被人割破了嗓子，发不出正经声音。然后就转身逃窜，还不时左右横移，躲避开林睿射来的弩箭。
箭头射在战甲上叮叮当当火星四溅，射在地里的则噗噗升起烟尘。林睿一路紧紧跟随，渐渐来到一处空旷之处。狼妖身子腾空，向前窜出之际，忽然挣命一样将身子横着甩出，甚至不惜为此多中几箭。
林睿顿时直觉不对，一脚横收杵在地上，烟尘滚滚，犁出好长一道深沟。狼妖身子横扭，刚刚落地。忽然轰一声响，大地震动，顶棚坍塌大片，如滚云般的灰白色烟尘瞬间腾起将一切笼罩。烟尘的顶端，隐隐还有火光闪动。
“上当了！”林睿被震倒在一片瓦砾之中，头脑虽晕眩，心中却明白，这定是野兽灵觉敏感，提前感应到有炮子飞来，因此才引自己跑向此处。好聪明的畜生！
他勉力支起身子，缓缓抬头，就看见渐渐消散的硝烟之中，穿着黑甲的狼妖一步一晃地逼近，尖尖的利爪高高扬起，却又忽然停顿。爪尖的金属凉气，近得似乎脸上的肌肤都被锋锐刺凹。
能嗅到极重的野兽腥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还感觉听到了一声咳嗽。林睿力气耗尽，终于重重趴在了一片尘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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