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算了！真龙……算了，让小天走吧。”
那是暮岚的声音。一直沉默的暮岚，此刻终于开口了。
真龙一愣，回过头，不解其意地望着暮岚。
“让他走吧……”暮岚又重复了一遍，语气低沉。那一头，小天已接过那只来历不明的乌鸦，开始念起咒语。
看着小天焦急面容，暮岚的记忆，随之推向遥远的深处。
回到了某个，连她都不清楚是否真的存在过的下午。
那一天，天气好得令人不敢相信。阳光明媚，空气却很湿润，就算曝晒在太阳底下，也不觉得有多炎热。在轮回之湖外的一片密林中，有这样一个地方，那是暮岚以前最为喜欢的去处。
这里，有这样一汪清泉，那泉水不知从何处发源，只知它顺着一条若隐若现的沟渠，从远方哗啦啦地流到此处。偏偏，一处低矮的断崖将它截断，于是清泉顺势下流，长年累月下来，在断崖下形成了小小的水潭。
暮岚也是在偶然之中发现这样一个地方。
那天，暮岚脱了鞋子，小心翼翼地踩进潭水中。水很冰，但并不刺骨，不至于让她皱起眉头。她站稳了左脚，又将右脚踩了进去，泉水激起悦耳的哗啦声。从暮岚的角度看去，这水清得仿佛不存在般，甚至可以看见雪白的脚背上微小的汗毛。
闭上眼，身体中最后一分炙热，也终于消散于无形。
她正陶醉于这样的感受。远处密林中，突然传来了小天的声音：“暮岚！”
闻声，暮岚往后看去。密林中，一道黑灰色的身影，亦步亦趋的向自己走来。虽然仍看不清是谁，但暮岚知道，那就是小天。
小天从树阴中走到阳光下，暮岚这才发现，小天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故被撕扯开了。一道道鲜红的血印，在衣物里隐约可见。
“我从树上掉下来了，快来帮我治治。”原来是被树枝挂烂了。
“怎么回事？”
“一不小心没踩稳，”小天走到水潭边，用力撕开上衣，裸露出上半身。他转过来，把背部留给暮岚，问道，“情况怎么样？”
“都是些皮外伤，应该没什么问题。”暮岚凑过去看了一会，道。
小天背上满是擦伤的痕迹，一道道细小的伤口中血丝渗透出来，但仔细观察下，大问题是没有的。唯一有点麻烦的，是伤口附近有不少脏东西，背部都黑了，估计树上的灰都给他一个人蹭掉了。
暮岚想着，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小天的伤口。
“啊！”小天忍不住叫了一声。
“怎么？……很疼？”暮岚被小天吓了一跳，连忙收回了手。
“没事，不是，就刚才那一下，太突然了，现在可以了。”
“这样……”小天都这么说，暮岚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也罢，疗伤要紧：“先得把伤口洗干净才行，你刚撕烂的那件衣服呢？给我吧。”
“在这。”小天没有转身，直接把衣服递过来，暮岚接了，撕下巴掌大一块，弯下身子放进水潭里洗。洗完后，暮岚犹豫了一会，道：“你趴着吧，这样我够不着。”
暮岚站在水潭中，虽然水潭不深，但她本就比小天矮上不少。
“嗯。”小天应了一声，找了一块看上去还算干净的地方，把衣服铺在地上，然后趴了上去。他把双臂伸出，头埋在臂弯里，不把脸露出来。
“你怎么了？”暮岚有些奇怪，总感觉小天好像有话要说。
“……没事，我刚才训练，出了好多汗……挺难闻的吧？”小天断断续续道。
暮岚听了，眼睛弯成了月牙，不过还是忍着没笑出声来。
她将打湿了的布条裹在手上，开始细心地擦拭小天的伤口。此时靠近了看，可以看见许多细小的沙尘已经嵌入了肉中。
“你忍着点啊。”
“嗯。”小天嘴上答应着，但每每触及伤口处，他的身子总是忍不住紧绷。长期的锻炼下，小天背部的肌肉也显得格外紧实。这般一松一弛看在暮岚眼里，竟不知怎地，脸开始有些发烫。
“何必这么拼命嘛，太苦了，下次万一头先着地，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神术又不是万能的。”为了转移注意力，暮岚找个话题道。
“你巴不得我头着地吧？”小天打趣道。
“哪有！”暮岚听了，闹了个大红脸。小天的话，在暮岚听来已经成了另一个意思。小天头着地，自然得躺在床上修养十天半月，这期间，自然由暮岚照顾。小天说她巴不得自己头着地，暮岚理解成小天以为自己巴不得照顾他十天半个月，如何不叫她脸红？
“没事，我不怕苦，头着地我也不怕。”小天语气轻松答道。
但是我怕啊！暮岚差点这么回答，但想想还是忍住了。
“不这样苦练，我何时才能为爷爷报仇呢？”小天又道。
“就算再苦，你也不一定能杀了那个人吧？齐叔说给你三年时间，但是三年能干什么呢？实在太短了。”暮岚说着，从水潭中捧了一把清泉，洒在小天背上，水流流过伤口，夹带着淡淡的红色。
暮岚还担心小天会疼的叫出声来，但小天没有，他自顾道：“练，不一定报得了仇，但是不练绝对不行，我不想就这样放弃。”
“所以不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能阻止你去报仇咯？”
“是，我不会放弃的。虽然你们都在劝我，我也知道你们是为了我好，但是只要一想到爷爷辛苦将我抚养长大，却还因我而死，我就恨我自己。我恨自己没本事，要是我稍微有点本事就好了，起码爷爷就不会死了。”
“这两件事根本没有关系啊。”
“我觉得有。”
“……那如果我说我不想你去报仇，你也还要去啊？”暮岚突然这么问。
“……”小天沉默了。
“我说着玩的，你别生气。”暮岚知道说错话了。
“暮岚，你知道吗？我有的时候在想，如果我不把这一切弄明白，不为爷爷和震东大哥讨回一个公道，我这辈子活着的意义都会没有了。”小天神色严肃地道。
“我知道，你别激动好不好？”
“你会支持我的，对吧？”
暮岚自然想说好，但又还是沉默了。她发觉自己无法做出这种许诺。哪怕小天去送死，自己也要义无反顾地支持他吗？暮岚绝不想这样。
沉默中，时间流逝。
两人都不再说话了。
暮岚洗净小天的伤口后，开始念咒。她的手掌泛起圣洁的白光，轻轻按压在小天的背上。白光中，小天背后的伤口像是被蒸发了一般，缓缓消失于无形。
许久后，一切完毕。暮岚抬起右手，抹去额头上的汗珠，道：“好了。”
小天却没有反应。
暮岚低头看去，小天竟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只见他嘴巴微微张开着，眼皮微微颤动，趴在那里，就像一匹温顺的野马。
暮岚看着他睡着，心脏却不知为何越跳越快。有那么一刻，她忍不住伸手，轻轻地抚摸了小天的脸庞。做完这个举动，她才恍然惊觉自己的冒失，赶紧站起了身来。
还好，小天睡得很沉。
她抬起头，举目四望，四周都是郁郁葱葱的杉树。杉树树龄不低，基本都有几十米高，树干高挺笔直。透过头顶茂密的枝桠，暮岚窥见了蔚蓝的天空。云层稀薄，依稀可以看见天上的世界，那里的一切，是如此神秘又高远。
暮岚就这般静静看着。
眼中，有一股淡淡的忧郁，愈发深了。
***
壁橱里没有什么新鲜食物，但有一些风干的牛肉，闻上去惹人怀念。
小天被这点牛肉吸引了目光，略微踌躇后，还是忍不住取了盘子，将牛肉撕下一部分端上了餐桌。他本想坐下来好好享受，却又总觉得不妥，便又起身，将身上仅有的两枚银币放在了壁橱里。
一旁，灭看着他走来走去，不作言语。
“你有没有试过吃我们的食物？”小天坐下，撕下一块牛肉放进嘴里，道。
一年多没有吃过东西，想想真是不可思议。牛肉随着口腔的咀嚼吞入胃中，迟钝的味蕾终于是活了过来，食盐与辣椒混合出来的独特味道，加上肉干的独特口感，让小天感动得不能自持，甚至有想掉眼泪的冲动。
灭看着他吃，语气略显不屑地道：“有这个必要？”
“说不准，反正我觉得还不错，”小天略微思索一下道，“要不，你也来点？”
“不必。”灭想也没想地回绝了。
“那算了。”小天耸耸肩，继续吃他的牛肉干。
“想知道我为什么非要你留下来，和你那几个同伴见上一面么？”
“你说。”小天抬起头道。
“如果他们见不到你，是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说不定，还会追你一直追到河对岸去。既然如此，还不如留下来把话说清楚了。”
“那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最为难的人可是我。”灭这么说，小天有些恼火。
“有什么为难的？不过是把话说清楚，一直缠着你才叫为难吧。”
“到时候说话的又不是你，你自然不觉得为难了。”小天颇为不耐地道，一想到明天要面对的事，好不容易舒缓一点的心情又开始烦躁起来。
灭却突然换了一个话题，道：“你有一个最大的缺点，你知道是什么吗？”
又来了，小天暗自摇头，这一晚上真是听够灭说的那些大道理了。
“不知道，没兴趣。”小天端起吃剩的盘子，起身放回壁橱里。
身后灭继续道：“你最大的缺点就是过于善良，舍不得去伤害别人，回绝他们很难吗？不过几句话而已。当然了，你似乎觉得这是优点。”
“按你的意思，只要是想说的话，想做的事，完全不用管别人的感受，为所欲为就行了？”小天放了盘子，转身反驳道。
“你这样非此即彼的论断，毫无说服力，只会显得幼稚。虽然和普通人相比，你拥有足以自保的实力，但除此之外的很多事，你都毫无经验。”
“说得好像你什么都懂一样。”小天不服道。
“我有说错？”
“我自己心里清楚，没必要你提醒。”小天嘴上说着，眼睛却看着桌上的蜡烛。
“但愿如此。总之，很多人，很多事，绝非你第一眼看上去的那样。比如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想必就已经认定了我是一个十恶不赦，杀人不眨眼的家伙，所以一开始你总处处提防着我，但经过这些天相处下来，等你突然发觉原来我说到底也是个普通人，你渐渐又放松了对我的警惕。可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切也许都是骗局，我刻意编造些故事给你听，好让你相信我，这样你就会乖乖跟我走。等到你发现真相时，早已被我骗至绝路了也说不定。”
灭说起这些，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说完，还盯着小天，绿色眼睛忽闪忽闪，弄得小天心中一紧。
“小天，我劝你小心一点，不要太依靠你的直觉。从你爷爷被杀的那一刻起，你一直被你的直觉牵着走。你去了齐暮安东神殿，现在又打算到帝摩尔特神殿去，你以为你找对了方向，但可能只是从一个谎言跳到另一个谎言当中。你一直都在追寻事实的真相，但真相往往是很残忍的，甚至残忍到令你无法接受也说不定。”
灭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也不知道小天听进去了没有。小天坐在那里，思索良久，最终问道：“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这些？”
也不等灭回答，小天突然激动起来：“你知道的，对不对？你肯定知道，你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谁杀了我爷爷？是震东还是你们的那个人？”
看见小天这样的反应，灭只能苦笑：“我说了又有什么用呢？我说的不一定就是真相，就算是真相，也不一定就是你想要的那个真相。不要忘了，我跟你其实是一样的，都活在这个世界上，都活在各式各样的谎言当中。我所了解的真相，或许是别人对我说的谎言也不一定。你真的这么想知道，那就只能靠你自己去找。别人说的话，谁是可信的，谁是不可信的，自己好好想清楚了再做决定。就算是我，也说不定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别人的棋子，你所认识的那些人，你的朋友也好，你尊敬的教皇大人也好，说不定也只是他人手中的一颗棋子罢了。”
“……”
看小天将眉头皱得老高，灭也不打算再说了，立马换了一个话题道。“算了，还是说一下正事吧。从现在起一直到天亮时分，你的那几个朋友都可能会出现。不仅是他们，应该还会来几个大人物。虽然不知道会是谁，但没有绝对的把握他们是不会来抓你的。现在要讨论的，是如何在他们的围追堵截之下逃走的问题。”
会有人来抓我？
灭的这句话打断了小天的思路，脑海中第一个浮现出来的，是正翼正统领的身影。三年来，小天一直跟着他学本事，但从未见到他动真格，若他来抓自己，恐怕和抓一只小鸡一样简单。
“你有什么办法？”
“普通的办法自然是逃不掉，为此得做很多准备，但最为要紧的一环却得靠你才行。”
“靠我？”小天吃了一惊。
“是，在我出发之前，教皇曾告诉我一个奇特的咒语。这个咒语我无法使用，但是你可以，因为现在你的身体有一道封印被解开了。想必你也猜得到，就是你那个可以飞行的能力，那是属于蒸汽位面的位面之力，是只有神灵才能使用的力量。”
“这个？”小天将右手伸出来，一小片白色的羽毛，轻盈地漂浮在他手掌的上方，发出淡淡微光。
“嗯，你再试试这个。”灭说着，他肩头上那只乌鸦扑扇了几下翅膀，一下扑到了饭桌上，弄得桌子一阵摇晃。烛台因此晃动，发出清脆的声响。闭上双眼打算入睡的黑狗阿奇，“蹭”的一下抬起了头，用迷惑的眼神望了过来。
“不明白，这什么意思？”
“你摸一下它，看看你能感觉到什么。”灭这般说道。说完，这乌鸦竟非常配合地“嘎嘎”怪叫了一声。它歪着脑袋看着小天，乌黑色的眼珠在烛火的照耀下异常明亮。
小天稍稍犹豫了一下，但想来也没什么好怕的，便伸出手向乌鸦的小脑袋上摸去。
这次，它异常乖巧，一动不动。小天毫不费力地就摸到了它头上的羽毛。
一股异样的感觉，随之在心底升腾起来。冥冥中，似乎出现了千百万只眼睛，在抚摸到乌鸦的同时，也齐刷刷地看向了自己。那感觉，就黑暗中一道强光射来，让他暴露，也让他无处遁形。
小天惊得松开手，连忙回头看去，却什么也没有看到。一面普普通通的墙壁，连窗户都没有，不存在有人在窥视自己。
可是，刚才那异样的感觉又是怎么回事呢？
“这只乌鸦的血脉，在这个世界上并非是唯一的。说白了，这只乌鸦是我们厘族一个名叫“尽”的家伙的分身。这是他的能力。相信你也感觉到了，这分身不是唯一的，每一只乌鸦都存在着某种联系。因此，只要以这只乌鸦作为媒介，便可动用你的奇特力量，达到瞬间传送千里的目的。”
***
随着咒语吟唱完毕，手中那只通体漆黑的乌鸦，开始发生了诡异的变化。
只见他墨水般乌黑的羽毛，在这一秒泛出了乳白色的光泽。渐渐地，一道夺目的光线，从乌鸦身体中迸裂出来！
一时间，漫天光羽，散落开去。
小天背后，一双巨大的羽翼伸展开来，呈涡旋之势，将灭与小天二人包裹其中。
小天看向远处，此刻，真龙正回头看着暮岚，而暮岚正看着自己。
她的一双眼里，似乎藏着千言万语。
小天的心，没来由的一阵酸楚。暮岚，你果然还是支持我的，对么？你果然，还是记得那天我对你说过的话……
只可惜，纵有千言万语，也已没办法再说。
下一秒，羽翼凝结成蛹，阻挡住小天的视线。眼前，只剩下一片空白。
小天突然意识到，这一走，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了。
他有些后悔，后悔刚才没有说一点什么。
哪怕是一句再见，也好啊……
(https://www.mangg.com/id40404/2341517.html)
1秒记住追书网网：www.mangg.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mang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