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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青寨是离碎石城最近的村寨。
灾变以前，这里居住的只有辛勤劳作的农民，生活安逸。人们不问世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自然为伴。闲时种种果树，开垦良田，再酿一些上等的蜜酒，一年又一年过得心满意足。
灾变之后，长青寨来了一批怪人。怪人们身披蓝色长袍，那长袍背后，绣了一个黑色的太阳。他们在这宣讲新的神灵，吟唱新的诵诗，甚至口出狂言，宣称齐暮安东的时代已经落幕。往后，新神帝摩尔特，将取代他的地位。
再然后，大批身穿黑甲的士兵来到此地，宣称是新的神殿禁卫军。
村民们起先对此并不关心。只要还有饭吃，有酒喝，日子都能凑合过下去。谁都没有把这些变化放在心上。那些怪人说的所谓新神，纯当一个笑话来听而已。
直到后来有一天，从碎石城传来令人震惊的消息。
齐暮安东神殿，被这些身披黑色铠甲的军人焚毁了！
偿还之谷的传说，让长青寨的村民对主神齐暮安东的爱戴矢志不渝，神殿更是村民心中神圣而不可侵犯之地。眼前这些人，做出如此行径，自是激发了村民的愤怒。
他们拿起镰刀锄头，要和这些亵渎神灵的人拼命。
结果可想而知。
村里带头反抗的几位青年，被残忍杀害。剩下大批参与者，被当做俘虏带走，只留下一些老弱病残留在村里。
又过了一个月有余，被俘虏者才被放回来。
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回来的青年们似乎中了什么邪术，竟对于新神帝摩尔特深信不疑。他们不仅砸毁了家中齐暮安东的神像，供奉起新神，还对自己的家人拳打脚踢，逼着家人也信奉信神。倘若不从，轻则赶出家门，重则交给军队，将其吊死在村口示众！
这些人，个个都是父母的心头肉，妻子眼中的爱人，孩子眼中的顶梁柱。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神灵翻脸，值得吗？所以后来，很多人开始屈服了，内心或多或少不愿，但表面上，还是改变了信仰。
只可惜这场风波刚刚平息，上天又跟他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那一年，齐暮安东教廷新任教皇刚刚上任，决意南征。第一目标，便是碎石城。
安东帝国的军队所向披靡。那些以前无比熟悉的，穿着银色甲胄的军人，很快就归来了。可这次，他们是骑着战马，举着长矛冲入长青寨的。
那一天，只要家中藏有帝摩尔特神像，一律当作异教徒被处死。
杀人者说，这些人死不足惜！但村民们，曾今不也是最为虔诚的信徒吗？就因为这种事，村里人死了大半。活下来的，大部分也只是老弱病残。如今，长青寨哪还有往日的影子。很多人成了一幅空壳，每日坐在家门口，惶惶度日而已。
所以又有一天，那些黑甲士兵卷土重来，这里的村民，也都无所谓了。
“让我信什么神就信什么神吧。活着都没了什么意义，信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年过半百的老穆苏说。他从从衣柜中取出衣物，递给眼前两位素不相识的年轻人。此刻，他老泪纵横，这几年的怨气，终于是一吐为快。
眼前两个孩子，显然被这么个故事吓着了，都张着口不说话。
“你们拿走吧。我留着这些衣服也没什么用，就当是做件好事。”老穆苏说。
这些衣服有的崭新，有的较为破旧，而且大小不一，其中一件还打了个很大的补丁。
“哦，这件我得留着。”老穆苏忙道，“这是我孙儿自己动手绣的。不好看，但好歹留个念想吧。”
“等过几天，我们就把衣服还回来。”其中一个孩子，也就是阳凡，接过衣物说。
“别，你们需要，就留着吧。我孙儿也死了，跟着他父亲一起死的。那天他抱着父亲嚎啕大哭，那些没有人性的畜生，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两人都给杀了！”
闻言，阳凡又是一怔。
老穆苏见了，苦笑说：“真是老糊涂了，不该和你们说这些的。你们啊，就当我在自言自语吧。”
“怎么会，这是我们的错。都怪我们不了解情况，就擅自问这么多。”阳凡锁着眉头道。
老穆苏听了，沉声低笑两声，也不再多说什么。
“还有件事，请问从这儿到碎石城，怎么走？”小天出声问。
“你们要去碎石城？从村口西面出去，沿着小路，往西南方向。脚力好的，走上三四个小时应该就到了。”老穆苏顿了一顿，“我好些年没去碎石城了，听说帝摩尔特神殿又建了起来。唉……这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安定下来呢？”
“您没有亲人了么？”阳凡小心翼翼问道。
“没有了，早就没有了。”老穆苏摇头，“不然我留在这里做什么？早就逃得远远的去了。以前村里很多人也说去逃难，我嫌麻烦，没有去。现在一想起来，我就后悔……如果我去了，我儿子就不会死了，孙子也是……算了，现在说这些也没有用了。这些衣服你们要就都拿去吧，不用还了。你们也是从别的村逃难过来的吧？都怪可怜的。”
“还有件事求您。今天我们来这，您可千万不要说出去。”阳凡补充道。
“谁会愿意听我这个糟老头子说话？恐怕也就你们两，乐意听我念叨几句了。”老穆苏自嘲似的说。说完，叹一口气。
“那下次有机会，我们带一群人来，就听您说话。”
“你们真要有那么多同伴，可千万别来这了。让那些士兵看到，指不定又会把你们抓去，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你们最要紧的，还是找个隐蔽的避避，逃到外地去是最好。”
小天二人点了点头，想来不宜再久留，便告辞了老穆苏，向房门走去。
出了屋子，再次审视这个村寨，才发现这里的确如同老人所说，没有了年轻人。仅有的几个小孩，也是无精打采的，没有打闹，没有嬉笑。整条街道，死气沉沉，只有三三两两巡逻卫兵走动之时，才显出一点生气来。
离小天不远处，就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正坐在一张矮凳上，自言自语着什么。
小天竖耳去听，才发现是一首奇特的诗歌：
黑夜与黎明交替
虚空里神灵低语
这是一场雄伟的梦境
也是一场绝望的前行
啊，卑微的神灵即将逝去
啊，伟大的神氏即将苏醒
帝摩尔特的时代啊
终将来临，终将来临……
那孩子的嗓音奇特，算不上低沉，但小天听到后，心底一股悲伤的情绪油然而生。四周似乎有一团粘稠的黑暗，正打算贴上他的肌肤，啃噬他的血肉，钻入他的骨髓里来。
那孩子也似乎发现了什么，脑袋缓缓的偏转过来，看了小天一眼。
双眼中，仿佛蒙上了灰色的沙尘。那是一双没有喜悦，没有悲伤的眼眸。没有爱，没有恨，什么都没有。小天看着这双眼睛，心脏仿佛被谁狠狠地捏了一把，难受得无以复加。
正想着，那小孩子竟然站起身，一步一步朝小天走了过来。
“哥哥，你要去哪？”小孩问。
哪怕这个时候，孩子的眼睛中也没有任何神采。
“我？我要去碎石城。”小天看着孩子脏兮兮的脸蛋，脏兮兮的衣服，不禁皱眉。
“真的？”
似乎听见了什么难以置信的消息，孩子两只眼睛瞪得溜圆。
“嗯。”
闻言，小孩脸上浮现出恐惧的表情，一把抓住小天的手腕。
“别去！千万别去！”
“为什么？”
“因为……碎石城有妖怪，他吃了我的妈妈，爸爸，还吃了我哥哥……”越说，孩子手上的力气就越大。他的指甲似乎嵌入手臂上的皮肉中，小天感到一阵刺痛。不过他忍住了，他不想责骂，如果这样能让那孩子好受些，小天愿意由他去。
如此好一会，孩子才渐渐平静下来。
小天低头看了一眼，手腕已印上了五个通红指印。
一丁点鲜血渗了出来。
“对不起……”孩子边后退边说。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似乎害怕受到责罚，所以转过身，一溜烟跑进附近一条昏暗的小巷中。
小天看着孩子远去的背影，久久忘了动作。阳凡轻轻推了他一把，他才回过神来。
“小天哥，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
“想什么？”
“要是我没有来到神殿，没有遇见你们，发生这么多事后，我是不是……也会变成他这样？”小天望着巷子深处，这般说道。
***
入夜后的偿还之谷，有些许寒冷。清冷的月光，洒在山谷之中。
小天与众人围坐在峭壁之上的山洞中，不敢点火，以免火光被人发现，造成麻烦。
“衣服有了，现在来讨论一下接下来的计划。碎石城内敌人众多，直接杀进去是不可能的，必须想一个办法。大家有什么主意吗？”真龙在黑暗中说，语气严肃。
“我觉得应该呆在远处，使用法术进行攻击，这样风险很低。我们有十多名法师，联合起来，一齐使用高等法术，能一口气把神殿摧毁掉。”有人说道。
“这可不行！会伤到平民的。”有人反对。
“参加大典的人，都是些异教徒，哪还有什么平民？直接全杀了就是！”有人不屑一顾。
“谁说参加大典的就一定是异教徒了。”阳凡当先反驳道，“真要是这样，你现在可是穿着异教徒好心送你的衣服。”
“……”
“要我说，破坏大典不一定要摧毁神殿。只要稍微制造一点混乱，比如在城中放火，把民众驱散，他们自然就办不成这次庆典。”
突然有人出声道：“那大主教还杀不杀？”
“就是，一旦出现混乱，那大主教肯定有所堤防，说不定一害怕就跑了呢？”
“去你的，你当别人都跟你一样胆小啊。”有人笑骂道。
“不管怎么说，大主教确实是一个问题。我们没一个人了解神殿里的情况，大主教的实力也无从得知。怎么办才好啊？”
众人说着说着，开始叽叽喳喳起来。
过了好一会，真龙抬手制止道：“好了，不必说了。就先以破坏大典为目标吧。明天一早，大家分头前往碎石城。这里二十多人，各自找互相信任认识的，分成六组。到了碎石城，分别找旅店住下来，尽量多到街上走动，装作是从外地来此，特意参加大典的模样。到了祭岁大典那天，再集合行动不迟。”
说完，四周没人出声，看来没人有异议。
“小天，怎么不说话？”真龙问，“你没有话想说吗？”
小天似乎陷入沉思，真龙唤他，他才猛然醒悟。“啊？哦，这个，嗯……我没有意见，就这样吧。”
“那明天，还是我们四人一组，一起行动，没问题吧？”真龙说着，红色的瞳孔忽地闪过一道亮光。
“没问题。”
“那好，大家睡吧。”真龙拍了拍衣服，站起身来走到洞口，道：“我来守夜。”
***
碎石城的许多建筑，是从很久以前遗留下来的。
以前，这里是寸草不生的荒芜之地，最多的就是石头，所以留下“碎石”这样一个名字。这里的岩石整体呈现灰白色，灰白中带一点鹅黄。大多数建筑就用这种石头砌成，加之岁月冲刷，如今裂纹斑斑，很是难看。
小天、阳凡、暮岚、真龙四人，此刻在城中溜达着。
他们换上昨晚借来的衣服，看起来，像是进城来的玩伴，所以并不打眼。
唯一有点怪是暮岚。她一个女孩子，却穿着男生的衣服。袖口宽大不说，与她的身材也很不符。这让暮岚心神不宁，手都不知该往哪放。她总觉得大街上的人都在盯着她看，丢人得很。
“我看见神殿的围墙了。”走在最前面的真龙说。
随着他的话，三人一同望去，果然在视野尽头，出现了一座类似神殿的巨大建筑。帝摩尔特神殿，小天等人以前都不曾见过。但见不少人聚集在尽头的广场上，想来，这就是神殿无疑。
“你们留在这，我一个人过去就行。人多了，怕会引来怀疑。”真龙低声交代道。
三人自然都没有意见，真龙便点头离开了。
剩下三人到处闲逛。
临近年关，碎石城里热闹非凡。不论战争时期还是和平年代，祭祀大典都是十分重要的节日。趁着这大好日子，人们走出家门，置购一些食材和商品。小天三人也很久没有出来闲逛了。训练很累，小天和阳凡都没有那个兴致，没人陪，暮岚自然也不想出去。这么算来，这还是三人今年第一次出来逛。
为了不引人注目，三人很默契的选择往人少的地方走。可惜现在大街上人少的地方还真不多。
“嘿，小天哥。你看那是啥。”阳凡说着指向一处。
离三人不远处，有一奇特的小摊，一张木桌上摆满了青色的饼状物。那饼造型独特，呈椭圆形，外层被又宽又厚的绿色树叶包裹着，应是某种特色小吃。
“什么东西啊？”暮岚也好奇道。
“小姐您不知道？这是我们碎石诚最出名的小吃，名叫丛中笑。”摊主耳朵倒挺灵，这么远都听见了暮岚的。他拿起桌上的一块饼，笑着介绍说。暮岚盯着这人的脸，就见他端端正正的脸上，不知何故竟有一道狭长的刀疤。刀疤从左眼的眼帘上方，一路划到左脸颊处。至于男子的左眼，自然是瞎了。
“小姐来一块吧？我做这生意十几年了，周围谁家不夸我这饼好吃？试试，不好吃不要钱！”独目人说话时，左眼会止不住的微微上翻，露出死灰色的眼白，看起来有些渗人。
“买一个吧，他看起来挺可怜的。”阳凡附在暮岚耳畔道。
“嗯……”暮岚犹豫一会，还是点了点头。她从腰间掏出两枚铜币，递给那人。
独目人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难看的黄牙，接了钱，拾起桌上六块饼递过来。
“我不要这么多的，我只要三块就好了。”暮岚摆手说道。
“那我找您钱。”
“不用不用，剩下的钱留着给您治眼睛吧。”暮岚伸出两根手指，从独目人手里捏过一块饼，笑了笑，又示意阳凡去拿另外两块。
独目人愣了愣，想了一会，这才将铜币小心翼翼的塞进口袋里，道：“那真是谢谢您，您真是好人，愿帝摩尔特的光辉照耀您！”
这话一出，三人目光不约而同地望向了他。
“怎、怎么了？”独目人被他们的反应吓了一跳。
阳凡第一个反应过来，用手轻轻的扯了扯暮岚的衣角，三人才假装若无其事般，朝前方走去。
“好险，以后咱们得小心些。我们这些外地人，还是挺容易让人怀疑的。”走了一段距离后，阳凡才开口道。但他回过头，却发现小天和暮岚彼此隔得远远的，一前一后走在自己身后，根本没有注意自己在说什么。
阳凡恍然大悟，联想到那晚的事，才发现二人这两天还没跟彼此说过一句话。
“至于么……”阳凡暗自嘀咕一句。想着，他扒开包裹饼的那层绿叶，“既然买了，就试试看这饼什么味道吧。”
树叶包裹下的，是一团白花花的稻米。剥开那层绿叶，一股诱人的香气就钻入阳凡的鼻孔中。这是什么？阳凡好奇心大起，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一咬，阳凡才发现这饼的确有股说不出的美味。首先是那香气四溢的米饭，入口滑腻，比平常吃的米饭都软都香，除了这个，还有一种又酸又甜的汁液流入唇齿之间。两种味道相辅相成，和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味觉感受，停留在他的味蕾上，久久不肯散去。
阳凡赶紧把饼拿到眼前，这才发现这饼的奥秘。
饼咬开之后，露出了一种红色的果子。这奇特的果子果实很小，只有青豆一般大，夹在米饭的中央。橙红色的液体，从果肉中溢出来。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人的笑容。正印证了这饼“丛中笑”的名字。
“哇，太好吃了吧。”阳凡高兴得手舞足蹈，回头把手里的另一块饼递给小天。“小天哥你快尝尝，快尝尝。”
小天露出疑惑神情，但见阳凡兴奋的模样，也不多想，就剥开咬了一口。
他自然也尝到了甜头，接连几口咬下去，不多会把一块饼吃得一干二净。
“哈哈，好吃吧？暮岚姐你也试试啊！”阳凡对远处的暮岚道。
“我才不呢。”暮岚不领情，似乎还是对那个摊主的样貌心存芥蒂。
“又没有毒。”
“没胃口。”
“你不吃给我，我给小天哥吃去。”
“要吃不知道自己来拿啊。”
没想到阳凡哈哈一笑，赶忙偏过头对小天道：“听见没，小天哥，暮岚姐让你过去呢！”
“阳凡你！”暮岚瞪了阳凡一眼，竟然调头走开了。她似乎生气了。
阳凡看着暮岚的背影，吐了吐舌头，看了小天一眼，不知该说点什么。
小天也是耸了耸肩，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但暮岚一副不劝不回头的态势，再不说话，只怕转眼，就会淹没到茫茫的人海之中。小天略为踌躇，还是从阳凡手中夺过那咬了一口的饼，对着远处的暮岚喊道：“暮岚，快看啊。”
暮岚听见小天的声音，愣了愣，还是回头看去。
一回头，却笑出了声音。
只见小天把饼里的红色果子倒在手里，丢到半空中，然后他张开嘴，对着天，前后移动让红果落入嘴里。那模样滑稽至极，引得路过行人纷纷侧目。
暮岚赶紧走过去，拉了小天一把：“你干嘛呢，丢脸死了！”
小天嘿嘿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齿，道：“不生气了？”
“走吧，走吧……”暮岚脸蛋一红。低下头，带着二人往远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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