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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殿最左侧，大神官的房间中。上届大神官暮珑，身着一袭黑袍，跪坐在神像面前祷告着。这个房间，自然比小天的房间要大上很多。挂在墙上的烛台，也比小天房间多了不少。此刻，烛火发出噼啪的声响，光线将她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正好投射在齐暮安东的神像上。恍惚中望去，就像是齐暮安东将她的影子拥入了怀中。
忽地，传来“嘎吱”一声响动，却是房间的铁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走进来一个人影。
并非别人，正是小天今日得见的，神殿禁卫军的统领，正翼正统领。
正翼一进门，一声礼节性的问候都没有，直接就道：“他服了那药了。”
大神官还是背对着他，连头都没有抬一下：“是吗？”
“是，我亲眼看他服下的。”正翼答道，他那身墨绿色的衣服，被昏暗的灯光打成了近乎黑色。他的脸庞，挂着些许阴沉。
此话说完，房间沉寂下来。
两个人就这般，一跪一站，沉默良久。唯独烛火摇曳时，两个人的影子才会微微晃动。
最终，是正翼打破了沉寂：“如果没有什么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说着他转过身去。
“等等……”
大神官这话，就像栓在木偶上的细绳，将正翼的刚刚扭转的身姿，又硬生生地摆正了。
“什么事？”
“……”大神官却不做声。
“你不是有话要说吗？”正翼又问。
“算了……没事了，你走吧。”
闻言，正翼皱起了眉头：“这么多年，你怎么还是这个样子？有什么想说的就直说，我都听着呢。”
正翼的语气显得不耐烦了。
“也没什么，我就是想问问。你说这个孩子，他将来……会不会恨我们？”大神官的头埋得更深了，生怕受到责骂般，吞吞吐吐地说了这番话。
刹那间，房间再一次重归沉寂。
又或许这个房间一直以来都是这般沉寂的，而今天，反倒是最不沉寂的一天。
灯火阑珊中，正翼抖动鼻翼，重重地一声冷哼。
“恨我们？凭什么恨？我们怎么对他的，难道他感觉不出来？要不是我们，他现在还窝在那雪地里哭着打滚。”
“只要他愿意留在这神殿里一天，我们自然会全心全意地对待他一天。可是，不论我们如何解释，总归是算计了他。等将来他知道了，他难道不会怪罪我们？”
“知道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如果我们不这么做，等他被对岸的人抓去，我们只能是束手无策。更何况，就算我们算计了他，那又怎样？事情已经做到这一步，注定不能再回头了。再说，这不是一早就说好的么？现在你又来说这些，你难道忘了主上是怎么交代的？”
大神官不反驳了。
“我说……今天你们一个个都怎么了？”
正翼接着喝问。大神官则面露疑惑地抬起头来。
“齐迦也一样，问这种没有意义的问题。十四年都过去了，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怎么现在你们一个个飞反倒开始怕了呢？现在说这些，还有用吗？我问你，你说有用吗？你要不要回答我？”
正翼似乎是恼怒了。他的声音在房间里来回回荡，阵阵回音，令烛火都为之颤抖。
火光昏暗下来。
许久，大神官才道：“不，这孩子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还不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他还能翻天了不成。”
“你知不知道，今天他跟阳凡比试了一场。”
“然后呢？”
“是阳凡赢了。”
“赢了也不奇怪。阳凡确实是迄今为止我见过的，法术天赋最好的苗子，我看齐迦恐怕还比不上他。”说起这个，正翼的语气平和了些。
“如果你当时在场，你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了。你知不知道，那孩子的身体压根就不在我们的认识范围之内。两年来，阳凡日夜苦修，也只在冰系法术上小有成就。那孩子却不同，他仅靠记忆中的一点片段，就能将各类奥术信手拈来……不仅仅是法术，他的体质亦超越了常人。力量，速度，与一个成人相比也不遑多让。我们到最后，恐怕会培养出一个无法控制的怪物也不定。”
“那又如何？你不要忘了，他本就不属于我们这个世界。如果你害怕的是这个……”正翼说着说着，又开始激动起来，但话到一半，却又戛然止住。他摇了摇头，叹息一声。“说到底，这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主上决意如此，你与我就没有权利去拒绝，何苦再费口舌？暮珑，你知道的，我们必须遵从。除了遵从，我们没有第二个选择了。”
大神官没有接话，而是站起了身。
她终于面向正翼，黑纱掩盖了她的面容，看不请她此刻的神情。
饶是如此，她却还是说出了一句，让正翼始料未及的话。
“那如果，神错了呢？”
此话一出，房间中似有一阵幽风吹起，“呼”的一声，吹熄了房间内所有的烛火。
一瞬间，房间陷入一片昏黑。
大神官的身形，为之颤了一颤。
“暮珑……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暗黑中，正翼质问声传来。
“我知道，我知道……”大神官哆哆嗦嗦地回答，那是因为剧烈颤抖而发出声音。“我不想质疑什么，但是你说，如果主上从不犯错……那十四年前……”
“那跟现在不一样！”正翼打断了她。
“有什么区别吗？”大神官锲而不舍。
“当然有区别！那是一场邪恶的阴谋，帝摩尔特的阴谋。他的行径卑劣，目的更让人不耻。正因为此，他最终才无法得逞。现在则不同，我们的手段，绝不是出于卑鄙！起码，我们问心无愧。”
正翼义正言辞。他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房间。墙上已熄灭的火种，此刻竟因为他的话语，渐渐恢复燃烧。
光线再度照亮房间，大神官却不再说话了。
正翼继续又说：“我们几人中，你是最胆小的一个。哪怕你害怕，恐惧，甚至哭泣，我都能够理解你。但今天，你竟说出这样的话，真是让我失望。”
“……”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正翼留下这句话，愤然转身推开铁门，门外的光线还来得及照进来，就被格外用力的关门声，给挡在了外头。
随着铁门关闭的，还有大神官的心。
她如同散架般，一下跌坐在地上，黑色的长袍，包裹着她的身躯。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在房中回响。
***
“小天哥，你干嘛坐在这啊？”忽地听见有人唤自己的名字，小天偏过头，看见阳凡正朝自己走过来。
“哦，没事。有点累，休息一下。”身体中有股莫名的酸楚，久久不散，令小天使不上力来。恼人的是坐得久了，那种酸楚感反而越发沉重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累啦？你跟着真龙大哥游泳去了吧？不得了，真厉害。”阳凡似乎心情不错，连说话的语调都开始上扬起来。小天偏过头，仔细瞧了阳凡两眼。阳凡与刚见面时相比，气色好了很多。起码脸色没那么苍白，说话也没那么拘谨了。
这样也好，免得无话可说显得尴尬。小天想。他接过阳凡的话头道：“你不也去训练了吗，你难道不累啊？”
“我啊？我不累，我训练起来轻松得很，只要闭着眼睛睡大觉就行了。”阳凡说着，在小天身旁坐了下来。他闭上眼，头一歪，做出一副睡着的样子。还学着怪样，打了一个又长又响的鼾。
“哦，你那叫做冥想。我知道的。”
冥想是法师的必修课，也是锻炼精神力最为稳妥的方式。想成为一名强大的法师，必须锻炼出足够强大的精神力。精神力是法师不可或缺的力量，也是施法的前提条件。唯有强大的精神力作为支撑，才能使出常人无法使用的更加强大的魔法。
“你知道啊？在别的神殿里学过？”其实阳凡也觉得奇怪，一般来说，那些魔法天赋极高的孩子，一旦被神殿发现，便会作为精英专门培养。自己在神殿里学习的这几年，却从未听过有小天这号人。
“不是，是我爷爷教的。”小天很自然地答道。
阳凡没接话了，因为他记得小天爷爷已经去世的事情。
一时间气氛冷了下来。
“你用的那个崩环术，从哪里学的？”小天找了个话题。
“齐叔教的。”阳凡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那是个中等奥术，要用它必须要有材料才行。”
说着，阳凡从怀中的夹层口袋里，掏出一颗黑色石子递给小天。
“就是这个？”小天拿在手中，的确感到了一股魔法元素的悸动。
“是啊。这石头什么成分我也不清楚。上次齐叔说，崩环术关键时能保命，我便学了。”阳凡说着笑了起来。“下次有空我教你，很简单的。”
小天也笑了笑，低头把玩那黑色的石子。
“小天哥，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阳凡突然问。
“我吗？”小天一愣，“没有啊。”
“没事就好。”
阳凡点头，看向面前的湖面。两人呆坐一会。
“对了，阳凡，你每次冥想都想些什么啊？”
“我吗？嗯……不好说，我比较喜欢想以后的事情。”
“以后？什么以后？”
“我想以后战争结束了，人们就可以开始过安逸的日子了。大家其乐融融，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吃饱了就睡，睡饱了就干活……大概就是这种以后。”阳凡神色认真，一口气说了很多。
“……”
“怎么？难道小天哥你喜欢打仗啊？”小天不开口，阳凡还以为他不赞成自己的想法。
他哪里知道，小天不是不赞成他的想法，而是小天心中所想和他所想的，完全就不是一码事。小天想得最多的以后，是日后学成了本领，就能向那个卑鄙的法师讨回血债。
这是最近几天，小天每天做梦都巴不得梦见的一件事。
当然，小天断不会与阳凡说这些的。
“哪有？我当然也不想了。”
“哦。”
“话说回来，暮岚呢？刚还看见她在这晃悠，怎么就不见人了。”
“她应该还在忙呢。”阳凡左右张望了几眼，没看见暮岚。“暮岚姐学习的是神术，神术不可外泄，我和你都没资格看的。”
“得，还挺神秘的。”小天耸耸肩膀。
小天才不在意暮岚学了什么，他只是感到自己没什么话好说了。他怕气氛尴尬，但若是暮岚在这，那就大可不必担心了。起码小天是这么认为的。
阳凡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道：“哪有那么神秘，其实和法术差不太多的。只不过神殿里大家各司其责，各有分工而已嘛。话说，小天哥你平常都吃些什么啊，这么结实，还跑那么快。”
阳凡不无艳羡地道。
小天衣服还未干透，湿乎乎地贴在身上，正好将他肌肉的轮廓凸显出来。
和阳凡的木柴身材相比，小天确实结实。手臂，胸膛，腰腹处，分布着均匀饱满的肌肉，却又没有真龙那般夸张。
“还能吃啥，吃肉呗。”小天傻笑。他也确实是喜欢吃肉的。
“我猜也是。小天哥，你可小心。待会就吃晚饭了，这里的饭菜，嘿嘿……”阳凡露出不怀好意的笑。“你肯定不习惯，祭司都只吃素的。”
“没事。我不吃饭都行。”
“那怎么行，多少还是得吃一点。你实在不喜欢，可以去外面的军营里吃，真龙大哥他……”阳凡转过头，发现真龙还在神像面前跪着冥思。“真龙大哥也真刻苦，你看，他还跪在那里呢。”
小天顺着阳凡的目光，看了真龙一眼，没有出声。
“真龙大哥不和我们住在一起，一个人在湖外的军营里搭帐篷。正统领平日对他的要求很严，夜里还要他训练。而且……真龙大哥的脾气只怕不大好，哦，不是，也不能说不好……反正，哎，你别和他计较就是了。”阳凡说着把自己绕进去了，都不知该怎么解释了。
“我知道的。”小天忙点头。
“那就好，你明白我的意思就行。”阳凡不好意思地挠头。
“话说，你拉我一把，我感觉我双腿不听使唤了……”
借助阳凡的手臂，小天终于站了起来。眩晕令他闭上眼，缓了好一会才适应。
“你还好吧？”阳凡关切问，伸手在小天面前挥了挥。
“没事。”小天答。他眼中出现了两个阳凡，好一会后才重叠在一起。
只怕还没呆满三年，就得先死在这里了。
小天不禁暗笑自己。
***
就在小天因为训练之后的身体不适而叫苦不迭的时候，大陆的另一端，也有事情发生。
那是位于德鲁齐亚大陆南端的地方。
大陆南端，坐落了一座奇特的城池。奇特在何处？不在于这座城池有多么的宏伟壮丽，也不在于这座城池高达百余米的城墙。它的奇特，在于这座城依靠一处陡峭的山坡而建，在远处眺望，会让人产生城池建立在悬崖峭壁之上的错觉。
这就是凌霄城。
陡峭的山坡，仿佛将整座城池带上云霄，凌霄城的大名就由此而来。在军事家的眼中，这里不仅仅是一座城，更是一座天然的堡垒。除非付出十倍于守军人数的牺牲，这里不存在被攻克的可能。
正是这样一座城池，现在成了安东帝国的眼中钉。
不为别的，就因此城如今成为了尔特帝国的首都。借助凌霄城，尔特帝国这个一度摇摇欲坠的新兴势力，死死地咬在暮德河南岸的土地上。它不断汲取养分，修养生息，如今完全恢复了元气。就凭这一点，就足以让安东帝国恨得牙痒。
此刻，在凌霄城中，某个不为人知的暗黑房间里。
两个黝黑的身影，正在对话。
“确定是死了？”其中一人问道。
“是。”
“那孩子呢？”
“被带走了。”
“是么……”黑影一阵踌躇，“好吧，你先下去吧。”
“是。”说着，房门被人推开。屋外已经是一片黑暗，许是因为地域的不同，小天那儿还只是傍晚，这里已完全进入了黑夜中。
一个人影走到了屋外，接着房门关闭了。
“一切都如我所料……现在，就等那个孩子自己来上钩了……”半响后，屋内响起这样的自言自语。
***
时间，绝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停止。
一天接着一天，一黑一红的两个太阳，准时升起，准时交错，又准时落下。
教皇齐迦喜欢饮茶，他经常泡着一杯茶，坐在沉吟之厅里翻阅卷宗。看卷宗时，他眉头不时皱起，不时舒展，偶尔会提起笔，在卷宗上书写着什么。
大神官的房间中，则常年跪坐着的一道漆黑的身影。在昏黄的光线下，那黑影不断念着祷词。祷告有时会戛然而止，而后，能闻见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在寂静长廊上，最常见的身影是阳凡。他总是双手结印，念着咒语。有一次，他睁开双眼时，一道耀眼蓝光，沿着湖面飞速窜了出去。蓝光所过之处，湖面凝结成冰。
在轮回之湖外的一片绿草地里，总能见到真龙。他舞着长枪舞得哗哗作响，双臂因为使劲而青筋暴起。这个时候，小天也许就在真龙的不远处。他皱着眉头，跟着真龙的动作不停摆动双手，似乎在模仿真龙的一招一式。
草地不远处就是军营，禁卫军统领正翼总会在帐篷里注视二人。他喜欢抱着双拳，看两个孩子训练，目光尤其会在小天的身上停留得多些。有时，他会看得出神，等有人喊他，他才猛然反应过来。
至于暮岚，她经常戴着灰色面罩，穿着祭司长袍出入军营。军队里有医疗帐篷，不时会有伤者前来。不仅仅是军人，城中的居民若有意外受伤者也会来此。暮岚从不吝啬她的神力，为伤者治病时，满手的圣洁的白色光芒能照亮整间帐篷。
实在累了，她会走出帐篷歇一口气，顺便观望在远处草地中训练的，小天的身影。
小天神色认真，根本不曾注意到暗处的目光。
汗水，从他的额头上滑落。
一滴，两滴，三滴。
三年时光，就这样飞速地逝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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