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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门初封鲁阳,似乎一派蒸蒸日上景象,然而这里也有异议,有杂音,以及不同见解之争。
除了有得到孔子推荐出仕任职的,亦有失意离开者。就如同这一年冬天漫漫洒洒从天降落鲁阳的雪,没有一片的方向相同,他们的命运亦各有不同。
时光荏苒,转眼间冬去春来,虽然还带着寒意,但南来的燕子已经偶有一二只出现了。
这一天,离开鲁阳到楚地的,有两名弟子,然而,他们一个乃是受孔子推荐,到子西那里任职,一个却是黯然离开。
……
“子西邀请孔门弟子入仕,你意何人可堪派遣?”孔子一边批阅竹简进行筛选,一边头也不抬的和子贡说话,明显是对子贡有气。
“夫子,我知道你是心中对我们有意见,可子羽的负气离开,怕会是孔门一大损失。”子贡言辞恳切道。“夫子这样的智者,何以也会犯以貌取人的错误?”
“说客不是你这样当的,拿出你当年在郢都说子西和楚王的机敏来,或许我可能考虑。”孔子面无表情道,依然在忙手中的事。“继续说方才的事,此次应子西所请,这是我们派到楚国的第一个孔门弟子,须极为重视,你和执事院其他人,都属意于谁?”
“夫子已有定算,何必再问弟子?”子贡也是话中带刺。
孔子见子贡如此,放下手中书简看着子贡道:“遽亭一席夜谈,为师并未忘记,你方才话中意见,怕是以为为师独断,不守当时为木偶之约吧?”
子贡摇头否认,其实他心中正是做此想。
“庶务上,我并未插手,且也无意于此。子羽之事,乃是事关学问与孔门大计,为医者尚有为砭为刺之术,施教之术你岂能全然明白?你替为师去送送他吧!”不待子贡是否能够理解所说的话,孔子便欲下逐客令。
“那,选送前往令尹子西那里的弟子呢?不知夫子认为谁合适?”这下轮到子贡沉不住气问孔子意见了。
“不嫌我越俎代庖了?”孔子故意瞥眼看着子贡道。
“这个……瑚琏之器造选不精,偶有棱角,不如匏瓜那般圆滑。”子贡笑着回了一句。
这一句,既是调侃了夫子,也是调侃了自己,瑚琏乃是当时孔子半夸半骂子贡的话,一来是说子贡是个“东西”,二来却是个宗庙中可堪大用的“东西”,子贡如今依然记得,便拿来回敬夫子。而这匏瓜轶闻,便是当年夫子被晋国赵氏叛臣佛肸邀请的时候,夫子的自嘲之词,今天被子贡拿来说事,乃是借匏瓜周身浑圆,不像瑚琏那样偶有棱角刺人之意。
“派到子西那个人精那里做事的,可不能是你这样的瑚琏之器,狗窦大开。必也得是个闷嘴葫芦,让人看着放心又吃着爽口。”夫子正色道,却是话中又回敬了子贡一句。
“子西倒是一直想要执政院的人,可我们几人实在抽不开身,而且去了只怕对孔门没什么好处,所以,我若是庖丁,也和夫子一样,属意在牛马之间。”子贡说完,孔子和他皆大笑。
然而,笑声中的子贡,一直到送别子羽,依然对他的负气出走心存担忧,也无法理解孔子其中蕴含之意。
“澹台灭明在这里,需避开一个人,要不然……”孔子看着离开的子贡,自言自语说道。
……
最后,正是司马子牛得到孔子的推荐,到楚国令尹子西府担任掾属,这一天,送他离开的同门熙熙攘攘,毕竟,这是孔门推荐的头一批弟子,而是是到子西大人身边任职,前途不可限量。
而推荐司马耕也是夫子和子贡等人深思熟虑的结果。这位司马耕(一名犁),字子牛,就是当年孔门被困陈蔡之地,被那些个嘴里说风凉话的弟子们口中所提到的司马子牛。他是宋国权臣司马桓魋的弟弟,本姓向氏,或因宋桓公之后而称桓氏,或以祖上世代担任宋国大司马之职而称呼司马氏。司马桓魋虽是目无君长的跋扈权臣,但却有一个处处和他唱反调,忠厚老实的弟弟司马子牛。
当年夫子在陈蔡之地被围,司马子牛因在宋国家中照顾父母,因此没有在场。但他忠厚憨直,为人无心机,可谓孔门为仁之璞玉。这样的人,派往子西那里,在没有摸清令尹子西真正的用意之前,或许是进一步打消他疑虑的最佳人选。当然,司马子牛也不一定是最好的人选,若子西要的是能干事的干吏,则司马子牛并非合适之人。
不管怎样,至少派司马子牛是一个稳妥保险的选择。
“小子耕此行不过担任令尹府属吏,何劳诸位同门前来相送!望各位就此别过!”
鲁阳南郊,司马子牛和诸位同门挥手作别,转身驾车朝南阳邑而行。
与司马子牛的门庭若市相比,另一位离开鲁阳的弟子,则踽踽独行于荒野。
“子羽,你怎么会在这里?”司马子牛的车驶过一道矮矮的山岗,看到独行的澹台灭明。这澹台灭明,就是此前子贡和孔子争论的时候,提到的子羽。
“和你一样,也是要离开师门啊。”澹台灭明回头擦了擦汗笑着说道。
“可你不是要到今年夏天才算受业出师吗?如今还有四五个月的时间,为何这时便要提前离开?”司马牛疑惑道。
其实倒不是孔门中人势利,送司马子牛者多而送子羽者寡,而是太多的人除了子贡等,根本不知道子羽离开。何况子羽又是提前悄无声息的走。
“孔门两年受业,然而灭明自忖得蒙夫子教诲,已然可大言不惭说六艺粗通,堪已受业,小子灭明在此求大道而不可的,徒耗时日,故而选择离开。”子羽本名是澹台灭明,故谦称小子灭明。那节和夫子冲撞的课堂,司马牛并不在场,故而不知,而子羽也不愿说出内情,只说是自己觉得已经学习完毕可以离开,如同后世之提前毕业一般。
而是因为这澹台灭明实在倒霉,他是一年多前来到鲁阳求学的,但因为长相丑陋,甚至差点被孔子拒收,后来虽然经子贡、曾参等管理学务的弟子力争,孔子才勉强同意他入学就读。但之后课堂上也不怎么待见他,提问弟子发言的时候,也往往绕过他。而其他弟子同门也大都害怕他的长相,对他敬而远之。有时他人聚众讨论学问,子羽也想插嘴,别人却四散避开。
而他在学习上也的确表现一般,因颜回、子贡这样的已经是他的师兄,受业通身已毕,不再需要多听课,而子张(颛孙师)、子舆这样的弟子早已表现优异,参与鲁阳和孔门核心,他这样的普通弟子根本难以有机会交流和以上这些人多交流。而老师和其他的同辈同学有意无意不与他讨论发凡,他开始尚负气力争,但得到孔子所谓“目无师长同学”的呵斥后,便越发的不怎么发言,更多是独自一人默默学习。
前不久,在一堂课上,孔子更是大讲什么长相丑陋的人必然难以具备才得,而且这样的人断断难以被自己看上眼并推荐入仕。所谓“陈侯任貌丑之恶人而失其国,足见恶以骇人,罪其大焉!”之类的言语。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是针对子羽,或回头同情担忧的瞧他,或对他鄙夷冷笑,种种神色不一而足。
子羽倒也不以为意,只是昂首微闭眼睛,似在听课,又似乎沉思,如孤傲介然不在这氛围间。
良久他双目睁开,睛芒如箭,起身施礼道:“敢问夫子,嫫母何人也,晏平仲何人也?”这嫫母是黄帝次妃,虽然貌丑却有才德;晏平仲便是之前齐国宰相晏子,也是一位长相丑陋,身材矮小却有大才能的人。子羽说完不待夫子答话,便起身离开。然后便不声不响去曾参那里登册办理退学。其实也没什么好退的,只是不想在当时的课堂上过分冲撞师长,无声离开以示抗议而已。
那课堂一幕被视为鲁阳开辟以来头一件目无尊长的大事件,但孔子似乎却不以为意,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嘿嘿而笑。这也让鄙薄者对其成见尤甚,本来同情理解者也更加退避三舍。让原来还有些略知道他辞别孔门消息的弟子,也踌躇一番放弃前来送行了。
其实方才子贡和宰我已经来和子羽送别过,他二人,子贡是知道子羽为人有才所以敬重之,而宰我则是对凡是他人反对的都本能的具有好感,他人有好感的则本能的要反对,所以宰我这样在孔门不受待见的人正合他胃口。故而他二人不约而同的来送了子羽一程。
送完子羽,二人返回,则正好和众人一道又送司马子牛。
“子羽来吧!既然同去楚国,顺道可来坐我车!”子牛停下车,拍了拍身边位置,邀子羽上来同行。子羽微微笑道,并不推辞,登上马车。
马车晃晃悠悠,行走在这山间丘陵,将鲁阳抛在身后。这一行郢都,走走停停,就是将近一格月的时间过去,他们从料峭春风乍暖还寒的鲁阳,走到了杂花生树灿若云霞的江汉。
二人到达郢都后,郢都的郊外,子羽和子牛辞别,一个人继续往更南的方向行进,那里是云梦大泽的南边,楚国的统治都尚未达到的区域,据说遍布着暗无天日的密林,和时而出没时而啸聚的山间野蛮人。《山海经·海内经》有言:“南方有赣巨人,人面长臂,黑身有毛,反踵”。这样充斥着恐怖与怪异传说的地方,正是此地之谓也。
这是自三皇五帝以来的记载中几乎从来没有人抵达过的地方,只有传说中舜帝巡视过的苍梧,和湘妃洒泪的湘江。就像这里那氤氲的瘴疠之气将一切都隐藏,走入这荒蛮之地的子羽,也消失在其他人的视线,甚至更多的人都已经遗忘曾有他这样一位孔门弟子了。
人们再次听到他的消息,已经是多年以后辗转从吴越之人那里传来,说相传在楚国南方大泽之南的扬越一带,顺着彭蠡湖,沿扬汉之水(后世之赣江)南下,那里参天的樟木丛生之地,有一位南方圣哲,在教化当地蛮夷,从其学者有三四百人。只是此人面貌丑陋,而他每天必朝鲁阳的方向朝拜。
在别人都疑惑如此荒蛮之地居然有这样一位奇人,且担心是否又出现一位少正卯那样的孔门竞争者的时候,孔子却笑而不语。那时众人面面相觑:这还是当年那个处处被您难为的澹台灭明吗?
而子贡也需要在很多年之后方明白夫子当年的苦心,所谓砭石针刺之术,虽然吃痛,却终究是有效的医术,而若子羽当年在鲁阳,因为另一个人,他的人生,或将不同……而孔子逼他离开,这番决定不能被常人理解,更不可与常人道。
而对此多少有些不甚服气的子贡有一次问孔子道:“夫子行此险策,就不担心子羽璞玉之才,中道而毁?”
“子羽之丑,不类常人,他前二十年岁月历练,足以证明其内心之强远超我们想象!自他进入孔门那天,就注定绝非庸常,只是需要多多淬火磨练!而南荒地之地,只有他可一番作为!若是继续在孔门,只怕……会受了影响误入邪途……”夫子捻须笑道。其实子贡一直怀疑这到底真的是孔子有意为之,还是他后来看到子羽开辟一番成就,知道当年自己看走眼了子羽之后,事后说出的自圆之词。
但不论如何,这位大器晚成的子羽,成为数十年后新一代的孔门中坚。穿过历史尘烟的人们发现,那位甘当木偶的夫子,他不但默许了当年子贡冒险为孔门选择的路线,而且预见到孔门未来可能在升平之世遭遇的危机,为它选择了一位继子贡之后,可以力挽狂澜的领袖人物。
那是一位经历了师父冷遇,同门疏远的打击,并在无有之地,穷奇之野经历了旷世孤独之后,磨练出的一位精神之至强者,却依然保持仁者之心、贤者之志。而他的经历也给予那些因平庸而绝望的人们以希望:如子羽那样一个人,依然有机会成为自己精神疆域的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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