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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复仇

  风在呼啸。风是从西面吹来的,啸声如鬼卒挥鞭,抽冷了归人的心,也抽散了过客的魂魄。

  幸好这里没有归人,也没有过客。这里什么都没有。

  街道上没有驴马车轿,店铺里没有生意往来,炉灶中没有燃薪火炭,锅镬里没有菜米鱼肉,闺房间也没有呢喃燕语和脂粉刨花油香。

  一片死寂。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风忽然停了,死寂的长街上,却忽然有一条白犬拖着尾巴走上了这条铺着云散青石板的长街。

  有人在犬后。有一盲人。这个盲者穿一身已经洗得发白又被风沙染黄的青布花裳,用一根白色已变灰的明杖点路,点上了青石板,“笃”的一声响,点上了黄土路,闷闷的“噗”的一声。

  风又来了。招牌在风中摇曳,招上的铁环与吊钩摩擦,击音如拉锯,令人牙根发酸。白犬在吠叫,吠声嘶哑,破碎的窗纸被风吹得就好像痛苦与喘息。

  盲者已经敲起了他那面招徕客人的小铜锣,锣声清脆,却又忽然停止。——那些让人愉快的声音到哪里去了?

  那些店铺里的伙计正和妇女老媪讨价还价的声音,刀勺子在锅子里翻炒烹炸的声音,妈妈打小孩屁股的声音,小孩的哭声,小姑娘吃吃的笑声,骰子掷在碗里的声音,醉汉的笑声,酒楼上那些假冒江南歌语唱小调的声音。那些又好玩、又热闹的声音到哪里去了?锣声停,犬吠声也停顿。

  锣声停,犬吠声也停顿。盲者的手垂下,他手里的轻锣小锤,忽然间就好像变得有千斤重,心里忽然也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恐怖。

  因为他不知道!他以前到过这里,可是他不知道这个平常很繁荣的小镇,已经因为某一种神秘的原因,忽然间变成了一个“死镇”。

  不知道,岂非正是人们所以会恐惧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一。难道他是在躲避追杀?

  他停下来,他的狗前爪抓地,身子却在往后缩。

  没有人,街上没有人,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都没有人,没有人就应该没有危险,因为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就是人。

  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动物大多是群居的,因为这样个体才很好地生存下去。而被自己群体除名,而失去群体保护岂非更可怕!

  于是盲者又开始往前走,甚至又开始敲响了他那面小小铜锣。过了一下子,他的狗也开始往前走,这一次它是跟在它的主人后面往前走了。

  狗就是狗。难道这个人连狗都不如,成了丧家之犬。

  这个本来十分繁荣而且相当安详平和的小镇,怎么会忽然变成一个杳无人迹的“死镇”?盲者当然会觉得奇怪。

  可是他如果能看得见,他一定会觉得更奇怪。

  因为这个小镇虽然很安静,但却还是很“新鲜干净”的,屋角里并没有蛛网,铁器也没有生锈,灯中的油没有枯,剩下的衣物被褥也没有发霉,甚至连桌椅上的积尘都不多。

  盲者轻轻敲锣,缓缓前行。难道他真的看不见吗?

  风在吹,暮云低垂,人影瘦如削竹。天地间一片暗淡,淡如水墨。

  忽然间,有声音从远处响起来了。是马蹄声,轻轻的,慢慢的,简直就好像盲者的明杖敲在地上的声音一样,虽然并不十分悠闲,但却十分谨慎小心。

  来的当然绝不是归人,也不是过客。归人的归心似箭,只恨不得能早一点回到父母妻子儿女的温情里,过客赶路心急,怎么会如此从容?

  这种蹄声,本来只有在春秋佳日、名山胜水间才能听得见。此时此地,时非佳时,地非胜地,忽然有这么样一阵蹄声传来,而且来的不止一骑一人,甚至不止十骑十人。

  来的是谁?为什么来?盲者慢慢的往后退,他的狗也跟着他慢慢的往后退,退到了一个阴暗的屋檐下。

  他已经听出来的人最少在三十骑之上,甚至可能超过五十骑。因为他的耳朵一向很灵,因为他是“盲人”,如果一个人的眼睛看不见,岂非只有用心用耳朵去听?

  来的人果然有五十骑,不,五十一骑。五十一骑快马,名种,纯种,快,快而经久,千中选一,价如纯银。如果说它们是“日行千里”的快马,也不能算太夸张。

  可是现在它们却走得很慢。五十一骑快马上,五十一条男子汉,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老有少,可是其中最少有五十个人有某几种共同的特点。他们都非常精壮勇猛剽悍,他们都曾身经百战,本来都应该非常冷静沉着,可是现在却又全都显得非常急切焦躁不安。

  他们在这种情绪下,本来应该打马飞驰,马累死,人累死,都没关系。马是健马,人是好汉,能多快,就有多快。可是他们为什么这么慢?

  五十一骑,五十个人,他们这么慢,是不是因为另外那个人?

  另外那个个人,他的精气,他的体魄,他的神采,他的凶悍,从他身上所透露出的那各种力量,都不是另外五十个人所能比得上的。

  就算那五十个人加起来也比不上他一个。因为他就是两河道上所有英豪侠客的支柱,坐镇京城振远镖局的少东主司徒壁。

  据说他最宠爱的女人羊玉曾经要求他为她做一件事,她要他脱光衣服运一运力,让她数一数他身上能够凸起肌肉有多少条?

  三百八十七条。羊玉告诉她的闺中密友:“真的有三百八十七条,一条都不少,每一条都硬得像铁一样。”

  司徒壁的金钟罩、铁布衫、十三太保横练的硬功夫,是天下闻名的。他的爱妾羊玉温柔如羊,润滑如玉,也没有人不知道。

  司徒壁是武林中一颗新星,他的脾气暴躁,性如烈火,从来也没有等过任何人,现在他看起来远比他的随从们更焦急,他的马也更快,可是他也在慢慢的走。

  盲者已经蹲了下来,蹲在阴暗的屋檐下,就好像一个缩人了壳中的蜗牛,以为他看不见别人,别人也就看不见他,可是司徒壁已经看见他了,双眼如刀,眼光已经盯在他的脸上。

  他看不见四下的杀机,看不见老人的刀眼,也没有听见那狡兔般的脚步声。他就是被西域教廷除名的哈木。

  五十个精壮汉子盯着他,很久之后才慢慢的回头,司徒壁就在他们回头处。

  他们没有说话,可是他的眼却在问:“是杀?还是不杀?”

  其实他根本用不着问的,“杀”,应该是惟一的答复。这个盲者就已被乱刀分尸。

  生命是如此可贵,为什么又会常常变得如此卑贱?司徒壁要杀的是下一个目标是段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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