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白,雾色朦朦,柴房鸡笼里那只公鸡还没有打鸣的觉悟。客栈外的青石板路上停着一辆勉强能称之为马车的马车,一个肥硕的中年男人站在马车旁,陪着他的是他的车夫。
乌木镇离县城有好长一段路,单人一匹快马加鞭个把时辰便能到,但是这种富商老爷坐马车进城不在路上耽搁个半天,都不好说出口。骆员外在县城里置办了一套宅子,前些日子听人说他那宅子的地契有问题,今儿个只好起早往县城里去,随身带了几百两银票也好上下打点一下。
只是昨天这掌柜的客栈的掌柜的托人来找他,说他店里的伙计要去投奔他的远房亲戚,因路途遥远想要搭个顺风车。骆员外本对这些外来落魄户没甚好的观感,只是有小道消息称本镇的刘啬夫大人对掌柜的多有亲近,这就不能不让骆员外小心对待了。
二人并没有等多久,早已收拾好细软的胤真走了出来,回身将客栈的大门拉拢,向马车前的骆员外躬身行了一个礼。骆员外深情淡漠,钻入了马车,车夫示意胤真坐在他的旁边。
做工粗糙的车轱辘转动起来就像老太婆的娇喘,听者落泪闻者心伤。马车一路逶迤,沿着青石板路出了乌木镇,踏上了那条笔直的官道。清晨雾太浓,黑色的马车的身影在雾中若隐若现,马蹄铁蹬在官道上的嗒嗒声夹杂着车轱辘那令人牙酸的扭动,胤真一路上倒也不会如何犯困。
只是少小离家的羁愁却又萦绕不去,胤真斜斜躺在车夫旁边,骆员外和他的车夫没和他聊天的打算,他也图的个清静。
照理说路两边不断变换的风景对于从未离开过乌木镇的胤真来说应该满是新奇才对,但是他却对这些毫不在意,回头望了一眼早已消失在晨雾里的掌柜的客栈,他心里自言自语道:“掌柜的,我走了。”
官道穿过几个低矮山坡交汇的山谷,放眼望去便是一马平川的宽阔地带,夹道两岸庄稼长势正好。胤真没有心情去欣赏这令人豁然开朗的景致,他怀念的是那低矮的小土坡,那高高的宿阳山,那无数个在娑珈里奔跑着的日日夜夜……
他摸了摸怀里掌柜的写的那封信,莫名就感到踏实心安。
乌木镇的安宁并没有因为一辆马车的离去而受到什么影响,徐府外门管事的消失暂时还没有谁看出什么异常,村口掌柜的客栈里一个可有可无的打杂伙计或许除了那些巴望着茴香豆的孩子们会惦记一二之外,对于其他人来说就跟村口的那棵老槐树一样,完全是沦为衬景装饰可以被无视的存在。
晨雾逐渐散去,娑珈雨林里低矮的植被上满是晶莹的露珠。高高的宿阳山,没有了隆冬时的萧瑟,山巅摇曳着的蕀蒬反倒没了凌冽的意味。掌柜的站在乱石中间,眼神里竟是意味难明的落寞。
遥远的天空中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响,掌柜的眉头一皱,望向某处,那里的虚空水波般荡漾开来,露出里面混沌黢黑一片,仿佛是上古巨兽张开的滔天巨嘴。
山巅上的乱石无风自动,满地滚走,纷纷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强大吸力拉扯进那片虚空,又好像巨兽打了一个饱嗝,空间收缩近乎坍塌,又猛地从里面吐了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头子出来。那老头儿好不容易站稳落地,朝前方背对着自己的掌柜的尴尬一笑:“惭愧,惭愧,要躲避你家婆娘那把杀猪刀,真是不容易啊。”
掌柜的神情冷峻,沉声道:“什么时候我天朝如此人才凋敝寥落不堪了,丈量国土衡算边界也要贵为三公的堂堂国师出马了?”
白发老头从身后将黄幡解下握在手里,上面书写的“铁嘴直断九斤半”七个大字还是如先前般歪歪斜斜,铃铛没了声响,安静的别在腰间。
“我可以把你这句话理解成为你在嘲讽我吗,我的师兄?”
“师兄?老子可高攀不起,自先祖创立我鬼谷一脉以来,门人所学可敬天可敬地可敬鬼神,唯独不敬帝王门庭。传到了你手里倒好,天朝国师贵为三公,门人弟子尽皆安享荣华富贵,当真是光宗耀祖啊,恐怕忘墟阁里祖宗留下来的家当都被你折卖的差不多了吧?”
掌柜的衣衫鼓舞,鬓发飘飘,若是在平时他倒不介意在胤真面前自吹自擂一番:我只想安静的做一个美男子。
白发老头儿神情悲苦,凄然一笑:“数典忘祖?卖祖求荣?师傅当年早就知道我是这样的人,可为什么他老人家还是选择将偌大的家业交给我,而不是师兄你?”
掌柜不屑回答,顾左右而言他:“师傅癫狂一生,穷极天机,我怎知他老人家在想些什么?”
“师兄你当真不知?”
“不知!”
“好一个不知,你我皆是师傅当年收养的孤儿,你先我一年拜入师父门下,自小便得师傅欢喜,师傅也一直将你作为鬼谷掌门人培养,可为什么偏偏到了临终却无端变换了心意传位于我,并留昭明言将你逐出师门,你可知为什么?”
“不知!”
“师傅仙逝后,门人弟子多以为是我篡位谋害了师傅,并假借师傅之名加害于你。再到后来,我受先帝相邀,授紫金印玺,蟒袍冠带,谷中反对浪潮更是不绝如缕。那些个师叔伯,平日里恭敬和气,背地里哪一个不是戳我脊梁骨骂我禾风狼子野心?”
自称为禾风的白发老头儿形神渐显癫狂,苍白的脸上皮肉褶皱都抖动起来,见掌柜的并没有打断他的意思,继续说道:“可到头来呢,那些个老不死的脑袋瓜子就跟田里的西瓜一样脆,敲烂几个后就没有人再敢嘀嘀咕咕了,你说这人是不是贱到骨子里去了。”
“如果当初他们怀疑的是真的,老子早就把你脑袋瓜子敲烂了。”掌柜的冷声啐道。
禾风老者没有理会掌柜的冷言碎语,就像当日在客栈里一样,“自你被师傅逐出鬼谷一脉,音讯全无百年,我还以为你早就化为尘土了。若不是昔年遍游中州,曾今到过这黑冰娑珈一带,对这里大致有过模糊的印象,如今故地重游还真看不出其中的猫腻。”
禾风仿佛争赢了玩具的孩童,颇为得意的炫耀道:“这里原先也称得上是元气充沛之地,谁曾想成了如今这元气匮乏几近荒凉的地步。一番计较留心观察,才发现原来这方圆千里被人种下了九龙夺灵阵,而阵眼所在正是你我脚下的宿阳山,是叫这个名字吧?”
禾风呵呵一笑,“我当时还以为是哪个不世出的老怪物憋得无聊了,搞了这么一出闹剧,将这方圆千里的元气拘禁一空,就为了灌养这么几株蕀蒬?”
“这蕀蒬虽说也是天榜上排得上号的天地灵物,可是对于一个可以将九龙夺灵阵演绎的如此精彩的老怪物来说,这蕀蒬未免有点太鸡肋了吧?于是我就想看看这个无聊的老怪物到底是何方神圣,谁曾想,找来找去,竟然翻出一条蛰龙来,师兄,你说我是怪世事无常还是你我缘分未断呢?”
掌柜的冷眼横眉,哦了一声,“国师大人谬赞了,我一介布衣,哪里担得起蛰龙之称,是会折寿的。”
“如果师兄你都担不起这个称谓,那我想这世上当不做第二人选。只是龙德而隐,潜名不彰,就像当年师傅为你赐名刘缘一样,刘缘留缘,留得住的是缘分,留不住的是宿命。我鬼谷一脉穷极天机,钻研天道,却不是为了将这天捅出一个窟漏,师傅当年将你逐出师门,未尝不是抱有这种心思。师兄你毕竟太固执了,固执得就像一块石头,一块连师傅都无可奈何的石头。”
掌柜的不发一语,算是默认了禾风的说辞,却不知算不算别有用心的固执。
“我曾想过多年以后我们相遇会是怎样的光景,直到我看到了这几株蕀蒬,看到了你店里的那个伙计,那块跟你一样臭的石头,我才明白,原来师兄你没有变,一直都没有变。你知不知道,你的所作所为到底会有多危险,你究竟欲置中州亿万子民于何地?”
“我从来不曾试图去说服师傅,也不曾试图去说服过任何一个人,也包括你,我的师弟。”
掌柜的神情落寞,紧皱的眉头显示出他此时内心纠结的痛苦,“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改变这个世界,年轻的时候总喜欢吊在师傅屁股后面,跟着他周游四海,什么帝都王庭殷都山之巅,什么瑶池秘境东瀛列岛,什么妖族圣地南蛮北狄西戎东夷,走的地方多了,看到的想的自然也多了,师傅所说的书读万卷不如路行万里大抵就是这个意思。”
“那为什么后来师傅却不愿意再带你出去了,要把你锁在忘墟阁面对列祖列宗的遗像缅怀思过?你书读得比我多,到过的地方也比我多,可你为什么这么糊涂,万年前魔族为患祸乱中州,为何?”
禾风词调慷慨激昂,精神矍铄不复先前颓废模样,说着说着便手指着掌柜的骂道:“你这痴儿,师傅当年可曾是如此骂你?你为何还是冥顽不化,人妖鸾合始育魔种,方才有后来的《巴扎库伊盟约》明言人妖相恋者,天下共诛。”
“那个妖女只与你有一面之缘,你便放她不下,竟然还说出什么‘只愿与她厮守,无后也罢’之类的蠢话,你问问那殷都山巅的姬家天子答不答应,你再问问九幽绝地珈蓝一族的妖皇子嗣答不答应?”
禾风神情愈发愤懑,说起往事来更是滔滔不绝于口:“说来也惭愧,当年若不是姬轩辕摆了那妖族四圣一道,这中州大陆肥沃腹地哪里轮得到我人族占据?而你呢,你可知打破《巴扎库伊盟约》意味着什么?姬家天子怎么会放过你,妖族心生怨怼已久,怎不会借机生事再启战端?”
掌柜的望着天边白云,百丈之下,娑珈绿意葱笼,和风轻浮林浪徘徊,照理说应当是天高气爽才对,但是掌柜的神情阴晴难辨,直如黑冰海湾深处暗潮涌动。
“人妖两族本是同根同源,说白了也只不过是最初两族先贤摸索并选择体内元气流动的回路不同罢了,你们为何总要为了一些莫须有的猜忌导致两族貌合神离各自为营?”
“至于你说的再启战乱?”
掌柜的冷哼道:“当年姬轩辕一念之仁不忍戕害同族胞弟,只将魔族封印在大荒东南皮母地丘,万年来,姬家世代加固封印,可是魔气依旧扩散外泄。你此番离京,恐怕也是受姬家天子所托,寻中州龙脉镇压魔眼吧?人妖两族若不想魔族铁蹄再次降临世间,又哪里敢轻启战端?”
禾风知晓掌柜的故意扯开话题,也没有纠结过往把柄不放,揶揄道:“你这人妖两族的大圣人,一心缔造人妖两族真正和平盛世的贤者,怎么会躲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当了个世俗的掌柜,还娶了个这么糙的婆娘,当真是稀奇的紧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你那婆娘也不知是哪个疙瘩里钻出来的村妇,气力大的吓人,一手刀法倒也堪称绝伦,若师傅泉下有知,你将我鬼谷秘法授予这等腌臜这人,恐怕会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吧?”
“他若是真能从棺材里爬出来,要了我的命去又有何妨?”
掌柜的声音低沉凄苦,伴着呼啸的山风,给人一种悲风煞人的意味。
不远处的禾风感同身受,也是神情低糜,嘴里喃喃不知在说着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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