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历史军事 > 乱世强匪 > 第四十章 天雷巨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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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国二十二年三月十九日上午八时。

  

      周连副的炮队确实训练有素,炮火打得准打得狠,试发射仅用了一发炮弹,接着,发发命中标定的目标。

  

      瞭阳崮上狼突豕奔。

  

      当第一发炮弹从天而降,爆炸在崮顶空地时,匪徒们还以为天在打雷。抬头看看,天蓝蓝的,红日正挂在东寨墙老树梢上。正在思疑,空中传来一种奇特的啸音,像鸟的悲鸣,像毒蛇的咝咝,又像蜂群的嘤嘤,霎时间就见亮瓦瓦的空中有黑老鸹似的东西拖着一束橘红色的光尾飞来。还在懵懂,一声巨响,西寨墙已被掀去一片,弹片石块成扇子面飞起又压倒在土匪和被逼守寨的山丁身上,就传来鬼哭狼嚎般的惨叫。惨叫未绝,炮弹又来,西寨墙处腾起冲天黄尘的烟柱。黑烟紫火交织成一方血幕。摊在弹点上的人被炸得血肉横飞,残缺不全的胳膊、腿伴着石块、土屑、弹片抛到了半空又回散到崮顶空地、寨墙和土坡上。一个匪徒正张嘴狂呼,一块血乎乎的人肉横飞过来,直扑进他的口内,力量加速度使得软肉成了石头,牙被撞脱,肉还在突突的颤跳。一颗人头平飞起来,脸上一片恐怖,口中还发出半截的疑问:“……这是么?!”

  

      西寨墙在炮火硝烟中痛苦地挣扎着,**着。土匪们自顾不暇,被俘山丁抱头在寨墙根处抱成一团,人团里的人要挤出来,人团外的人要钻进去,团团钻钻,一发炮弹飞来,便有几人几十人的伤亡。寨墙哗哗啦啦地倒塌,两头的碉楼颤颤地裂开,裂着裂着就塌了架,稀里哗啦地便瘫成了一墟石堆。石堆中有人血头血脸往外爬,还有的被压在里面声声惨叫。

  

      大崮台顶上,火光不时一闪,飞来一朵艳丽的橘红色的花朵,随即从崮北焦坡方向又飞来两朵同样美丽的花朵。花朵落地便化成一片流融的钢铁,发出吃肉喝血的欢喝和喊痛呼惊的惨叫。炮声隆隆,此起彼伏,把瞭阳崮大寨炸成了一片火海。

  

      东内寨的四合大院首先中弹。近百女人喉管里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拼着命颠着小脚往屋里钻,几间大屋挤得人攘攘的,无数只小脚踏踏,便有人被挤倒在脚下,尚未来得及喊叫提醒,已被踏得头破颈断。一发炮弹自屋脊处直直穿入,一声巨响,便将屋舍合扣成一摊废墟。

  

      偏房里几个消遣的老土匪衣服还没穿及,一声巨响,墙已倒了半边。一个老匪动作快捷,光着身子跳起就跑,身下的女人死命抓住他让他带走,老匪狠命一脚踹下,挣开跑了半步就惨叫一声委顿回原位。原来他的蛋子已被身下女人当成了救命的物件儿抓牢,一挣便与人体分离,随着老匪的倒下,下身屎尿连同污血便汹涌泄出,屋内一片刺鼻的异味。

  

      山上民居是草顶,民居四周是各住家的柴禾垛,几处被炮火引着了,片刻间,就腾起了冲天的烈火。火起,更增加了混乱。

  

      崮上乱成一团,人们到处乱跑乱钻乱呼乱叫,一乱,炮弹的杀伤力就愈大。

  

      李殿全正在吃早饭。听到屋外爆炸声,慌忙大喊:“妞儿!妞儿!”不见回答,又大喊:“疤子!疤子——唉!”方想起疤子已死,忙横身侧腿,一脚跺开房门,跳到院里,挥动着双枪,呼喊着几个老土匪向西侧碉楼奔去。李殿全大叫:“这是炮!这是炮!快守着碉楼快守着碉楼!打鸭枪啊打鸭枪!”刚奔出几步,一发炮弹已飞进碉楼中心,一声爆响,碉楼用木板搭成的楼顶就冲天飞起,忽悠悠地在空中飘滚,半天砸回地下,发出一片怪响。李殿全忙又连滚带爬折回来,奔向院东空地,钻进碾台底下胡乱射击。

  

      李小全起晚了些,同梦莲吃罢早饭,出门刚来到西外寨进行例行巡视,同喜子狗子学子几个头目还没说上几句话,炮弹就在近处爆炸了。凭着一种本能,李小全滚到了北寨墙根下的一块岩石后躲避,一时间,他有些发懵,但马上看明白了:这自天而降爆炸崩裂发出黑烟紫火的东西杀人伤人的威力极大。这就是人们常念叨的“炮”?李小全打为匪至今,征战上百次,玩过洋枪鸭枪、抬杆铁炮、长枪短枪、机枪手榴弹,但他从没见过真正的炮,更没见过炮是怎么轰击的。李小全大为吃惊了,这黄子这么厉害!只听轰响只见杀人伤人,不见敌手的面,这仗怎么打?和谁打?这么炸下去,怕是连骨头渣也剩不下。仗着多年为匪培养的机警,李小全知道山已经没法守了,再待在西寨墙下也只有挨打没有还手打人的机会。打谁?不见人。当下之计,还是走为上。走,会走,是土匪的看家本领,讲究的是来如风,去若流水。

  

      李小全打了一声呼啸,破开嗓子大叫:“喜子!狗子!学子!快分开带弟兄们撤呀!”

  

      残存未死的小匪一听号令,忙不迭地一窝蜂向东内寨方向跑去。李小全提着枪立在南寨墙下,指挥着众小匪由内寨西南门撤下。李小全在少营威信高,弟兄听命,就因他一贯地冲在前退在后。喜子跑过来,哭叫着:“小爷,学子不见了,狗子给炸死啦!”李小全心中刚涌上一丝难过,“日——轰”!一发炮弹落到了西南门外,拥挤成一团的小匪们倒下了一片,落在小匪后面的李小全也倒在了地上。

  

      李小全很惊讶:不难受嘛,死就这么个滋味儿?他抬抬胳膊,不疼,动动腿,也不疼,这是怎么回事?晃晃头,觉得脸上有黏稠的鲜血流下来,一股腥气。李小全长叹一声:“真完了。”心中突然升起一种宁静,完了,好。喜子扑过来,哭叫着拉拽他,李小全被动地站起身来,走了两步,腿很软,再走几步,有劲儿了!原来他根本就没有伤着,只是被炮弹爆炸的气浪冲倒了。还活着!没点事儿!李小全全身马上绷紧起来,啐出塞进嘴里的泥土,抹一把脸,是血是肉,但都是别的小匪身上的物件,被气浪冲到他脸上来的。李小全一拉喜子,说道:“我活着。快走!”就再也不充英雄留下断后,不再顾后面跟来的小匪,抢先冲过内寨门向东逃去。

  

      西南门外一侧就是李小全占用的包布新的那个院落,竟奇迹般的完好无损。李小全心中涌出一阵酸楚又有一种无奈,顾不得再折进去见一见梦莲。嗨嗨,是死是活,看你的造化了!反正这几天该交待的都交待了,该留的钱留下了,我也顾不得你了!梦莲梦莲,五十天的夫妻……待来生吧!不带你走是对的……李小全心情复杂地犹疑了一下,手下意识地摸摸腰间,那不离身的小包袱还在。突然间他记起什么——横下心来越屋顺着后墙过门向中心四合院窜去。

  

      李小全身后跟着的还有三十几个小匪,但均已变貌失色,血头血脸了。李小全跌跌撞撞奔到四合院,四合院已坍塌了一半,塌房里燃起的大火正“僻僻啪啪”地燃着,一种烤肉炙血的腥臭刺鼻。

  

      李小全高声大叫:“爹!爹!你在哪儿啊?你在哪儿?快跟我走快跟我走啊!爹呀!”

  

      危急关头,不知为什么,李小全觉得自己一下与义父李殿全拉近了距离。他就是自己的亲爹呀!走,也一定要带上他呀。

  

      李小全急得满头大汗,边寻边喊,从四合院一直找到院东空场,忽听得脚下有人咬牙切齿地大骂:“小全子,我**死你妈妈呀!你还不快走?你还不快带人按我说的办?傻**挨呀!”

  

      李小全忙循声跑过去,低头一看,李殿全正从碾台下探出头来破口大骂。

  

      李小全抢过去:“爹呀,完啦!”就哼哼着哭。小匪们跪了一地,一片哭声。

  

      “孬种!”李殿全狠狠用匣枪枪管敲了李小全头皮一下,李小全清醒过来,拉住李殿全使劲儿往外拖,慌乱中,他以为李殿全受了伤,起不来了。

  

      李殿全半蹲半卧向后挣,挣不过李小全,急了,张嘴死命咬了李小全一口,李小全惨叫一声松了手,李殿全骂道:“**你妈妈!你不走你的干熊?这是天意!天亡咱哪!官兵有炮官兵有炮啊!小全子,我的儿啊,快跑吧!这里我挡住,快从东门走吧!**你妈妈,再不快走,我杀了你个贼熊!”

  

      这时,从西寨门处传来一片喊杀喊冲的声浪。

  

      “快走啊你!”

  

      李殿全大急,猛钻出碾台,死命一脚蹬开李小全,又推了他一把。李小全无奈,挥泪转身向东门狂奔。

  

      一瞬间,李小全清晰地看见李殿全穿着一双从未下过地的新鞋。

  

      李殿全一招手,二十几个老土匪拥过来,分散在十几个碾台后面向西射击。

  

      炮声息了,紧接着从西外寨方向响起手榴弹爆炸的声响,脆生生的,渐来渐近。

  

      李小全带着三十几个小土匪边跑边打呼啸,守在东、北、南三面寨墙石望堡里的十几个青年小匪忙钻出来,一齐向东门拥去。正在这时,东门南侧被土匪称做人圈的死院里被囚的山上男人们炸了营,几十个山民推倒围墙,嗷嗷叫着向匪徒们扑来。李小全一掉枪口,双枪齐射,“哒哒”两条子弹扫去,小土匪们也掉转枪口射去,二十多个山民立即被打倒,余下的忙连滚带爬缩了回去。院内屋里就传来一片呵斥声:“叫你们老实地不动不动,不听!看,出去的送死了吧?快回屋趴下!充能的,死得快!”

  

      李小全拨出二十几名小土匪由喜子指挥倚着东寨墙下列开散兵式掩护,自率二十多名小土匪从东门根下摸出早已备好的大绳,从东门一侧**峰隙间向崖下缒去。李小全最后一个下的崖头,他交待喜子抵挡一阵就赶紧下崖逃命,他在崖下接应。

  

      喜子苦笑了,一闭眼,一扭头,说道:“走你个**的吧!不用管了……”李小全狠劲儿搂了喜子一下,猛转身抓住大绳向崖下荡去,刚下了一半,就听到崖上枪声爆豆一般响了起来。

  

      侯镜如和王立庆带着突击队下半夜就潜到瞭阳崮西门外小顶子高地上的石壕里了。石壕上面是十几架搭着被子的木架子,这原是石增福派人打冷枪扔手榴弹用的活动掩体,这下派上了新用场。

  

      春夜,寒气阵阵袭来。突击队员们人人穿着单军装,身带六颗手榴弹一把大刀一把短枪。长时间待在野外,寒气使人有些难耐,侯镜如让人将搭在木架上的被子抽下,几个人围着一起避寒。侯镜如带了一件棉大衣,喊过王立庆,二人披着靠在壕根小憩。王立庆有些不好意思。侯镜如说道:“王排长,你这就见外了。我听谢指挥讲过你,你和石增福他们不一样。”

  

      王立庆心中暗暗好笑:“不一样?一个**样!我还要取你的小命哩!”表面上却一副极感激的样儿。

  

      侯镜如说道:“我姑夫对你的印象不错,说要对你寄以大用的。他让我与你多亲近亲近哩。”侯镜如扭头向大崮台顶方向望去,“今天,我姑夫和指挥部的人都在大崮台上专门看咱们的戏。咱们今天可得打好!”

  

      “那是那是。”

  

      王立庆连声哦哦,心中忽然灵醒:这小候是谢指挥的妻侄子唻!有这个靠山,还不是噌噌地往上提拔?别看他岁数比自己还小,这人很有用来!看来,石增福安排自己暗中下手这事得想透了再说。可不能办了对人家有利对自己没多大好处的事!透了风咋办?小候他姑夫谢指挥在大崮台顶上看戏?玄!亏老本的事可办不得!脑袋要紧!

  

      王立庆眼珠滴溜乱转,权衡利弊,盘算着自己的得失。

  

      两人披着大衣,身体互相温暖着就不显冷了。王立庆身上渐暖,暗忖:这小候人不错嘛,并不像增福老兄讲的那么苛刻呀。那事,还是看看再说吧。

  

      太阳升起来了,这面崮下被崮影挡着见不到阳光,抬头看,贴着崮顶向西射的阳光,被地形束遮得像一匹匹金练。很壮观。突击队员们吃了些带来的干粮,在石壕里活动着身子。

  

      当炮弹击中西寨墙,烟尘刚刚升腾,侯镜如大喝一声:“弟兄们,上啊!”躬

  

      着腰,跳上石壕,沿着山脊,第一个向山上冲去。王立庆也不落后,一扬大刀,高喊一声,也冲了上去。

  

      突击队冲到西寨门根才遇到了微弱的抵抗,但只响了几枪就没了动静。他们一步不停,随着延伸的炮火向东扑去,边大呼小叫边劈砍着碰到的人影,也不管他是土匪还是被逼守山的山丁。烟尘重重,刀光闪闪。杀!杀杀杀!杀啊!

  

      大炮的威力,王立庆也是头次见识,不禁心中惊悸:厉害厉害!这黄子这么厉害?好东西!好物件!

  

      王立庆心眼子多,上山就紧跟在侯镜如身后冲,他向哪儿他向哪儿。王立庆想侯镜如懂得步炮协同作战,知进知返,炮炸不着他,就炸不着我。分开来,搞不好挨了炮,才冤唻!

  

      跃过内寨墙,登上中心高地,突然一阵排子枪打过来,枪法极有准头,几个突击队员倒下了。侯镜如一个翻滚,隐在一块岩石后面向外观察,只见枪击来自东侧十几盘碾台的后面。侯镜如抬枪打了一梭子,打得碾台火星四溅,但老土匪们伏在碾台下,碾台成了一道天然的防御工事,射去的子弹很难伤得了他们。老匪们排枪齐射,打得很有节奏。在双方之间这么个距离上,短枪没有多大的威胁,而老土匪的长枪轮番射击,很有威力。

  

      侯镜如看看四周,跟上来的突击队员只有十几个人,其余的人被老土匪们用枪弹封挡在内寨墙下,一时上不来了。侯镜如咬咬牙,对王立庆说道:“再往前靠靠,用手榴弹把他们炸出来。你掩护。”说着向高地北侧滚下,贴着崖坎向前运动。王立庆迟疑了一下,接着命令身边的弟兄掩护,自己也躬下身来随侯镜如向前运动。两人一前一后从倒塌的房子间迂回到了四合院,又从西北角坍塌处钻到了四合院大门后的墙茬下,悄悄一看,身处的位置正在碾台的侧方。“你也上来了?”侯镜如对王立庆笑笑。王立庆点点头,向外望去,突然大叫起来:“快看,碾台后那个拿匣枪的黑瘦子就是李殿全!我前几天见过他……”又忙收住嘴,这事儿说不得呀!

  

      侯镜如探出头去,只见一个老匪正挥着枪指挥着老土匪们与高地及内寨墙处的突击队员对射。

  

      侯镜如错着牙根儿又问了一句:“真是他?”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眼睛立时血红,狞笑一声,“天遂我愿!炸他!”掏出了手榴弹,王立庆也从身后取出手榴弹打开盖把弦套在手上,两个喊了声:“一、二!”就把手榴弹抛了出去。

  

      李小全吃过饭出门去了,梦莲看看,奶娘又不知到哪去了。梦莲心里有些烦躁:好奶娘哩,怎么犯起糊涂来这么让人操心呢?前几天就跑到东寨圈女人的死院里去了,好歹才找回来。谁能寻思她老人家能跑到那个地方去了呢?真是急人!梦莲正寻思着去找奶娘还是不找,突然,轰!轰!山寨响起了震天价巨雷似的震撼。接着枪声、奔跑声、呼喊声、惨叫声响成一片,一浪冲过一浪,冲得房动屋摇。

  

      怎么了?怎么了?

  

      梦莲惊恐地问在外屋收拾房间的宋氏妇人。另一个女人彭氏跑进来,又惊恐又欢喜地慌慌张张地大叫:“莲妮子莲妮子!可好了!官兵攻上山来了官兵攻上山来了啊!可得了救了呀皇天!”

  

      官兵攻上山来了?梦莲一阵喜悦。片刻,心又悬了起来。官兵攻山为什么?还不是为了剿灭李殿全李小全这些土匪?李殿全李小全是土匪,那么,自己又算是什么呢?有口难辨,难分良莠!一时间,梦莲的心乱糟糟的,说不清是欢迎官兵攻上山来还是不希望官兵攻上山来。原先,可是急盼着官兵攻上山来的……

  

      屋外炮声一声接一声。一发炮弹落在近处,屋顶上的土刷刷落下来。“嗖——啪!”一枚弹片穿过屋顶落下,嵌在桌面上,铮愣愣地抖动,接着,弹片着处一缕刺鼻的糊烟味串了开去。

  

      又要杀人了!又要杀人了!

  

      梦莲吓得钻进了里屋,伏在床上悚悚乱抖。两个侍奉梦莲的女人也抖颤着迈不动步,瘫在外屋地上哆嗦。接着枪声手榴弹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地响成一片,屋外就响起砍人杀人的欢喝和被砍被杀的惨叫。

  

      喊杀声震天动地。

  

      梦莲心中紧搐。李小全在哪里?是不是也被杀了呢?是不是不顾她只顾自个跑了呢?这样,自己怎么办?要是他死了,自己又该怎么办?往后的日子又该怎么过?爷呢?奶娘呢?你们都上了哪啦?谁来救我呀?难道都不管我了吗?李小全你害苦了我!冤家!冤家呀……

  

      不知为什么,梦莲觉得李小全绝不会忘了她,也不会不管她了。一瞬间,梦莲想起李小全前些天对她讲的那些话了。李小全讲官兵来到山下了,到时他可能顾不上她了,但他只要活着,就会来接她。他忘不了她,永远。只要有一口气在,他就忘不了她。这话,梦莲当时听了还有些似懂非懂似信非信。“到时”能有什么大变故使李小全这么强悍的土匪都顾不了自己的老婆了?现在,梦莲明白了,信了。李小全不会再来了,哪怕是与她再见上最后的一面!……

  

      “轰轰隆隆”的声浪渐渐弱下来,接着是挨家挨户的破门搜查的声响,有人大声地呼喝和咋呼,就和正月二十日夜土匪袭寨后破门的声响差不多。梦莲的心揪了起来。她,就是在这种声响中丢掉的一切。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哐!哐!哐当!”院门被人憧开了,咋咋呼呼地残喝传进来:“屋里的人快滚出来!要不,扔手榴弹了!”

  

      梦莲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外屋两个女人挣了半天,才叫起来:“别别别呀俺是好人俺是好人啊!”

  

      腾腾的脚步响着,两个穿着灰色军装的士兵举着手榴弹冲进屋来,片刻就欢叫起来:“哈哈!这个屋里财物多!这个屋里财物多!排长哎,快进来!咱今每儿发了财啦!”接着是抽屉的拉动声。

  

      冲进这个院子进行搜索逃匪的是石增福营的三名士兵,其中一个是个排长。

  

      排长是个小车轴汉子,脸形狭窄,后脑勺很大,敦敦实实很结实。他警惕地贴着墙壁,持枪对着倒在地上磕头的两个女人:“说!这是谁的宅子?”话语带着本县南部山区一片的乡音。

  

      “是是是土匪,是是土匪李小全的家,俺俺是他抓来的庄户人庄户人庄户人……”

  

      “李小全?”排长突然变貌失色,一下趴倒在墙根处,另两个士兵也紧跳起来贴在门后。排长沉着些,大声喝叫:“李小全滚出来!李小全滚出来!快缴枪!不,扔手榴弹啦!‘观着向里屋开了一枪。快枪的爆响震得人耳中嗡嗡乱叫。

  

      梦莲吓得惨叫起来。两个女人惊嚎一声又急声说道:“他他不在家!是他他的媳妇!”

  

      “啥?媳妇?”排长慢慢起身,“土匪还有媳妇?好啊好啊!”

  

      排长一个箭步冲到里屋门口,一瞧,就大笑起来,叫着两个兵:“爷们儿,这下可叫咱‘狗咬驴门——裂了个肥的’,挖着了!这里绝对有大财发啦!”笑罢又兴奋起来,“瞧呀,小土匪的媳妇多么俊呀!太好啦!喂,钱物待会儿再找,咱先办办土匪的媳妇再说!”

  

      排长吩咐两个官兵:“把门掩上!里屋我先来——闲不着你俩!傻**!这外屋不还有俩吗?正好,你俩一人一个!待会咱仨再换过来。嘻嘻,刚恣来!”说罢,走进里屋,把枪往门后一立,掩上房门,外屋立时响起了两个女人的央告声和士兵的唬喝声及淫笑。

  

      进来的这三个官兵,是石增福的老乡,都是南乡一片的人。

  

      梦莲缩在床角,连连央告:“官长官长俺是土匪抢来的俺是被逼的”

  

      排长一边解着上衣一边乐起来:“可不是逼的?这事不逼还行?就得逼哟!”说着探身去拉梦莲,“来呀,小土匪老婆,看咱比你那土匪男人强不?”

  

      “哧”的一声梦莲的上衣被扯开了,排长又一把扯开她的腰带,抓住她的裤子硬往下拽。

  

      梦莲双目紧闭,泪水涌出:“劫呀劫呀!”

  

      “嘻嘻,在山下就听说北乡咱老公家出了个俊闺女,真是好喂!”排长猛压过来。

  

      梦莲突地一个激灵醒过神来,睁圆眼,吃惊地问道:“你说什么?莫非你也姓公?”又心存侥幸,“我可是方字辈!”

  

      排长忙着脱上衣,闻言无耻地淫笑起来:“姓么不管乎,日了你才管乎!就算是一家人,不吱声又有谁知道?这户事多啦!麻利地脱吧!咱们弄开,才咕吱(姑侄)咕吱哩!”

  

      不行!不行!俺不能再随谁就谁!俺是人不是猪狗!愤怒从梦莲心中升起,她双手一推,双脚一蹬,奋力将排长掀了出去。

  

      排长原想干一个吓得半死的女人还不是手到擒来?这种事他干得多了,还没遇过哪个女人敢反抗的,一时没防备被掀到了床的一边,背贴着窗台,头碰到了窗户沿上。排长揉着后脑勺,恼怒起来,狞笑着:“嘿,小土匪头老婆还真有些土匪劲唻!这更有味。今天不硬干了你不是你官兵大老爷!”他扑上去,几把就扯光了梦莲的衣裳,却发现了这漂亮女人手上的金戒指,腕上的金镯子,脖子上的金项链,耳朵上的金耳环和细细脚腕上的金脚链。他得了便宜似的嘻嘻尖笑着,—一摘取下来,拾起脱在床上的单军装,装进了衣兜里。梦莲见他脱下上衣又取衣过来,心中一喜:“也许他得了财就会放过我?”刚刚动念,那排长已扔下上衣,解开皮带,褪下裤子,迫不及待地压住了她就是一阵乱啃。劫财还要劫色?梦莲狠起来,一下咬住了排长的下唇,排长“嗷”地一声尖嗥起来,一伸手拤住了梦莲的脖子,梦莲被掐得直呛咳,这才松了口。排长猛立起身来,嘴唇已被咬下一块肉来当嘟着,满下巴都是血。排长怒起来,一手揪住梦莲,一手抢圆,“啪啪”抽打着梦莲,梦莲顿时就昏了过去。排长掩掩嘴,吸一口气,面目狞恶如鬼,翘着下唇说道:“奶奶的,死了?死了我也日你的尸!”双手抓起梦莲的腿往身前一拖,“嗷”地叫了一声,就压了上去。他边发疯,边叫真好耶!真好耶!老子从来也没玩过这么嫩的土匪老婆唻!正在这时,窗外一支黑黑的铁管捅破窗纸伸了进来,排长一个悸冷,觉得有异,忙停下动作,正要反应,“啪”地一声闷响,从他左侧后脑勺上钻进一粒子弹,排长身子往上奇怪地一挺,顿时从头上喷出了鲜血脑浆,溅了梦莲一脸,接着向前一倒,扑倒在梦莲的身上。

  

      屋门被人硬撞开了,两个在椅子上抱着赤身女人大呼小叫的士兵刚要起身,一声枪响,一个士兵倒下了,另一个士兵还没弄明白发生了怎么回事,也被来人抡起的枪托击翻。

  

      刚才里屋响起的一枪并没使外屋的这两个士兵警觉,他们正在疯劲上根本没有在意。山寨已被攻占,开枪也是自家兄弟的肆虐,也许排长玩够了那小土匪老婆又来了个先奸后杀?这也是常事,原先干土匪干过这种事,后来干了官兵打下土匪寨子,更是如此。这是被招安时上面应允下的好处,要不,谁这么卖命?何况他们刚刚得趣,不愿为此分心坏了兴致。一时的大意招致了杀身之祸。

  

      “梦莲是我的梦莲是我的!哪个敢动她我就杀了他!我早该会杀我早就该会杀!杀!杀杀!”

  

      来人形同疯癫,一件白缎上衣沾满斑斑血迹,舞着一支快枪在屋内狂呼大叫。两个女人吓得从椅子上栽了下去,钻进了桌底。

  

      原来此人是包布新。

  

      这天清晨,妞儿惦记着包布新,悄悄将包布新从西寨墙岗哨上叫了领到了东内寨的一个空屋内,一阵丑事玩毕,妞儿拿出早先备好的酒、肉、煎饼,两人吃喝着叙谈着亲昵着,不觉天已不早,正要离去,炮声响了。妞儿经验丰富,马上说道:“是炮!八成官兵开始攻山了!小包子,快跟我来!”拖起包布新窜出屋来就往四合院跑,正跑着,“轰”的一声,就见四合院的北屋和西屋碉楼塌了下来。妞儿大呼:“殿全哥啊……”就要向院里冲,正在这时,空中又响起刺耳的“日——”的啸音,妞儿回头一看,包布新正呆立在空场上一动不动,妞儿急了:“唉呀等死啊你!”一扑,将包布新掩倒在身下。“咣——轰!”炮弹爆炸了。一团黑烟紫火升腾半空,“噼噼啪啪”,石片土块纷纷落下地来。炮声渐渐向东移去。包布新用力掀开身上压着的妞儿,只见妞儿后背血肉模糊,已一动不动了。

  

      包布新摇他喊他,妞儿已无了声响。看着妞儿那张阔脸挂着的紧张关切的神情,包布新哭了。包布新的长衫已被妞儿的鲜血浸湿,妞儿用自己的命换得了他的命。包布新扒下长衫,盖住妞儿,又下意识地拉起妞儿的那支长枪。

  

      包布新一片茫然,一时间万念俱灰,觉得天下之大竟然漫天去处。这段时间,李小全占用了他的宅院,他被赶到了西外寨碉楼居住,有了妞儿的安排照应,少营的小土匪们才没有再作践他。对妞儿这个老匪,包布新有一种依恋感。在他为人不齿的日子里,只有他,还能给他一份温暖。尽管是那么畸形,总还是一种温暖。而且除了那件事外,这个老土匪对他百依百顺,百般呵护。他没给他弄来梦莲,他不稀理他,他怨他哄骗了他,但想想这不能是他的错,妞儿在李殿全李小全父子手下,无非是个下人,莫看他们是一处的人,又称兄称爷们。今天,他为他死了,为救他的命而丧了自己的命……

  

      包布新呆立在枪林弹雨之中。说也奇怪,横飞的弹片、子弹却没有伤着他。包布新已不再害怕,慢慢踱着,不知怎么回到了自己的家,而且神使鬼差地插死了院门。这时,他清楚过来了,原来他潜意识里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这个地方。第一这里藏着他的钱财,第二这里有梦莲。现在,不管是谁阻挡他办这两件事,他一定挥枪杀了他!他现在谁也不再在乎,哪怕是李小全在,他也要干掉他!

  

      荒乱岁月,买卖人的大钱是自有藏处的,面上摆的无非是些小钱。包布新更是如此。他原有的钱财分散隐藏在山下家里他一个人知道的地方,当勾子卖山得的钱折成的几条黄金,他藏在了院东侧厦棚地下那个他盖屋时偶然发现的石劈缝改造的地窖底下的石板里,为了应急,他还存在里边一条大绳。这个地方除了他,再无人知晓。今天回来,他就想从这逃逸。先时不是不想从此逃,一是李小全看得严,后来李小全住进来,他又不敢来了。眼下,他什么都不怕了。

  

      院里没人。

  

      包布新迟疑了。是取钱走了还是找找梦莲见上一面?见到她,又能说些什么呢?就因自己当了勾子,卖了山寨,才祸害了她呀……走了走了,而今要务,逃命要紧。得赶紧逃!要是落到山上人家手里,自己还不知要经受多少折磨才会死去呢!还是进洞先避一时,躲过这个风头再谋他路。不管怎么说,家乡是万万不敢待了,待不住了,仇人太多了!一个山寨,两千多口子的仇家呀……

  

      包布新想到万一落到山上人家手里的情形,不寒而栗,头皮发炸。

  

      他正在犹疑不决,大门外响起了撞门声和骂骂咧咧的喝叫。包布新立时打了个冷噤,看看手里提的枪,想想自己干过的事,浑身紧了起来。他有一种大祸临头的紧张,来不及细想,就一头钻进了东厦棚,在堆放的柜台货架后面掩住了身形。他准备一消停,就下地窖钻洞逃走。

  

      官兵进院、进屋的呼喝,包布新听得清清楚楚,但没听到梦莲的声音。他怀疑梦莲已被李小全带着逃下山去了,心中有了一丝失望。突然,他听到了梦莲的尖叫和哀告。一股怒气一份关切使包布新冲动起来,勇气不知从何而生,钻出厦棚,持枪就向堂屋冲去!包布新并不明白他要冲进去干什么,他也不知道屋里发生了什么,但他听到了梦莲无助的悲惨尖叫呼唤着救援!

  

      包布新刚转出墙角,就见窗上现出一个人的背影,突起的后脑勺顶破了窗户纸很是醒目。包布新听清了梦莲的尖叫就传自这间房子,他听清了后脑勺发出的狞笑和话语。包布新想都没想,似是下意识地抬起枪,触着那后脑勺扣了扳机。顿时,一阵快感传遍了他的全身。包布新就手一拉大栓,飞快地撞开堂屋门,一枪又是一枪托,像一个训练有素的杀手,动作十分敏捷快当有效!包布新兴奋极了,杀人原来是这般的简单!这般的好玩!自己早就该杀人,早就该在李殿全失约霸占梦莲的那一天杀死这狗日的父子!也许一杀,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境地,也许梦莲早就在他的手中了。李殿全,该杀!李小全,更该杀!是他爷俩无耻背约,霸去了事前早已讲好而且应该属于他的梦莲!他娘的,早该杀!杀!杀!杀!

  

      包布新疯魔一般,满屋子寻觅着可杀的对象。包布新从没迈过近处亲手杀人的门槛,今日为梦莲的几声尖叫而踢开了。杀!杀!杀!

  

      包布新突然记起了什么,持枪冲进了里屋。

  

      “梦莲!梦莲!莲妮子,是我是我!”

  

      梦莲悠悠被人唤醒,睁开眼一望,一个血头血脸的人正拿着一件衣服往她身上披。她一惊,尖叫起来,这次她没能倒下,被人扶持住了。

  

      这一瞬间,梦莲勇气顿失,浑身软得如一摊泥。现在,谁对她施暴也好,干什么也罢,她都再也无力无法反抗。梦莲麻木得如同一节枯木,她认命了,听天由命,任由命运去随意摆布。

  

      但那人对她并没有什么非分之举。梦莲有些木愣:“你你你是谁要要要干什么?”

  

      包布新抬起衣襟抹抹脸,兴奋地叫道:“我是包布新我是包布新啊!别怕,是我啊!”

  

      包布新?

  

      “你?你!你要干什么?”

  

      包布新有些慌乱,指着梦莲的身子说道:“我,我是见你……”

  

      梦莲这才发现自己一丝不挂,胸前腹部腿上全是红的鲜血和白的脑浆,身边躺了一具**男人的尸体。她忙扯过被子护住身子,哭了:“你,你呀!你祸害得我还不够吗?你害得我……天哪,苦啊!”

  

      包布新被梦莲惨痛的大哭弄得慌乱不堪,持着枪不知往哪儿放,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突然他发现那死去的官兵头搭在床下,下半身还折在床上,忙将尸体拖下,表白地说道:“我看他踢蹬糟踏你,就,就开了枪,杀了他!”

  

      梦莲半晌才明白过来,是自己的这个仇人救了自己。梦莲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片刻,长叹一声,放下被子,敞开胸膛,仰面躺下,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孽!孽!你……唉!不就是为了这个吗?不就是这个样了吗?你要是不嫌腌臜,就拿去吧!”

  

      包布新连连后退,急急说道:“不!不不不!我不这样!我要娶你我要正儿八经地娶你!我不嫌你我不嫌你!你,你要明白我的心啊莲妮子……”

  

      包布新失声痛哭。

  

      梦莲愣住了。她不明包布新为什么也要哭,也会哭。

  

      “梦莲!梦莲!我为了你,才变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呀!梦莲哪,都怪我怪我啊,怪我鬼迷了心窍啊!我一错再错,陷进去出不来了啊!我不是不后悔啊!我悔死了啊!啊啊……”

  

      包布新捶胸抢地。梦莲见他哭得可怜,又觉得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十分为难。此时,远处近处炮声、枪声猛丁止住,接着屋后响起了大群人跑过的脚步声响,接着又从东寨方向传来千百人的欢呼声。包布新一惊,突地抹去泪水,站起来,紧张地说道:“梦莲,快跟我先藏起来!我有藏处!要不咱就都没命啦!你,解释不清,也没法解释!你信我的吧!”

  

      紧要关头,包布新恢复了买卖人的精明和果断。

  

      包布新忙抓起枕巾胡乱为梦莲擦擦脸上和胸部腹部上的血浆,擦了几下,那白嫩如玉的身体就使他忍不住抱住了梦莲,贪婪地吮着抓着。顿时,包布新只觉得手滑溜溜的,鼻孔间一股血腥,满嘴咸腥,是那排长的血和脑浆子。包布新忙啐几口,兴奋地说:“我可捞着了!我可捞着了!”他顿时疯了,把梦莲往床上一放,自己解开了裤带……包布新朝思暮想两年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而得不到的美女,而今却是这么轻而易举就得到了。他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突然,屋后爆起了枪响,包布新刷地一下冷汗下来了,他被惊醒了:这是要命的关口哩!忙停止动作,系好腰,又从地下拾起梦莲的裤子给她套上,系住腰带,把梦莲拉了起来。梦莲迷迷糊糊下得床来,下意识地抬起**穿上,却吓得哆哆嗦嗦系不住扣子,包布新忙拾起红外衣给她被上。梦莲胡乱掩上怀,却不会走路了,一个踉跄就要倒下。包布新使劲儿一挟,半架半拖将梦莲拽出里屋,正要走出外屋门,背后突然响起一声怪叫:“跑?哪儿跑!跑就炸死你们!”

  

      那名被包布新击倒的士兵醒过来了,摇摇晃晃扶着椅子慢慢立起身来,单裤还堆在脚脖上。他一手高举着一颗手榴弹,一手拽着弦,怪叫着:“快给你官兵爷跪下!听候处置。跪下,跪下!我起来可就费了事!”

  

      到这了,那士兵还以为他能吓住别人。

  

      包布新猛一使劲儿将梦莲甩出了屋门,抢圆枪向士兵扑去,那士兵急了眼,不自觉地抬手招架,恰巧拉断了弦,立时手榴弹冒出了嗤嗤的白烟。包布新怪叫一声,丢下枪回头要跑,那士兵往前一扑,抱住了包布新的双腿,死不松手。那士兵本意是想让包布新把他拖出屋去,正如溺水之人抓住什么就不放的下意识动作一样。这下坏了,两个谁也跑不动了。手榴弹在他们的身边打滚。包布新大叫一声:“梦莲快跑!东棚下——”声音未落,“轰”的一声,手榴弹爆炸了,接着,又是一连串的爆炸。这颗手榴弹的爆炸引爆了外屋两名士兵身上的另外七颗手榴弹。连续的爆炸声中,这原是包布新的杂货铺,后是李小全与梦莲的新房,化成了一堆瓦砾。包布新那东厦棚下的秘密也随着爆炸而成了永久的秘密。

  

      李殿全趴在最后一盘碾台的碾子后面,嗷嗷叫着,指挥着老土匪们向西射击。他打得很兴奋。正打着,突然觉得有人从背后挨来,他以为是自己的老弟兄,喝道:“散开!别挤一堆儿!”刚说完就觉得不对,知道不好,一缩身子一躬腰从绑腿里抽出小插子,反手猛力向后捅去。捅出的当空,他已被人紧紧勒住了脖子,紧接着耳间一阵剧痛,耳朵已被人咬下。李殿全惨嗥一声,猛甩头,颈间皮肉又被人死命咬住,李殿全忍痛猛丁一站,反手又是一戳,身后人再次中刀向后一倒,两就劲儿,李殿全颈间皮肉已被撕带下一大片,颈动脉已被撕裂,涌泉一般的血流喷射到碾子和碾台上,光滑的碾子和碾台上就滚撤出一片血红的珠子,在光滑的石面上滴溜乱滚。

  

      李殿全踉踉跄跄,捂住脖子回望,咬他的竟是平日呆若痴人如同怅鬼的山长公玉东!

  

      公玉东捂住小肚子,李殿全刺出的两刀因中间受阻,未刺中他的要害。公玉东心满意足地望着李殿全怪笑。

  

      公玉东坐倒在碾台上,吐出口中烂肉,一手捂住小肚子,一手扶着碾面,一面大口喘气,一面莫名其妙地说道:“狗日的黑脸汉!我早认出你来了!”

  

      公玉东满面血污,十分狰狞可怖。

  

      李殿全魂魄皆失,怪叫一声,向前逃去,但没跑上几步,血已从颈间直窜出来,如同血箭,身子一跳,就往地下倒去。正在要倒不倒之间,一颗手榴弹飞到他的脚下爆炸了,立即将他掀到了一边,一片锋利的弹片嵌进他的鼻梁正中,落地一震,将一颗头颅劈成了两半。

  

      攻山前一日,石增福对老弟兄们讲透了一个道理:“三箱手榴弹,一条老兄弟的命,咱和李殿全也算是恩义两清了。撒开手办吧!”同时,石增福也很讲信用,李殿全托付他攻山之后设法关照一下他的儿媳妇、山长的女儿梦莲的事,他记在了心上,并为此对全营下了一条命令:“上山后只杀男的别杀女的,先归拢起再说。”这件事他要办,因为县长张尊孟也特别叮嘱过他,而且县侦缉队队长边四又专为这事带人上山来了,发现梦莲,交给边四也就行了。小县长说他是受吕区长父子和章信斋老会长、公巍东老区长之托,转托他办好这件事的。他能不办吗?而且,这又是件很容易办到的事。石增福的兵上山之后,也真的严格执行了这条只杀男的不杀女的命令。石增福下的这条笼统的命令,是因为他不知道哪个女的才是梦莲。就这一笼统,活人无算。严格说来,山上几百女人是沾了梦莲的光了。当时,石增福心中还在怪:这妮子还怪有福气唻,这么多人关心着她。而那位排长对梦莲的祸害只能说是个别名为官兵实为惯匪的匪性一时发作。即使做了也有话说:不是没杀她吗?不是没杀女的吗?你说不让杀,又没说不让奸不是?况且,过后还可醉死不认半壶酒钱,来个翻门不认账,你又有什么凭据证明咱爷们几个祸害过这个女人呢?是吧!石增福部多这种不要脸的狡赖“论堆”之徒。

  

      攻山后,石增福营就很撒手。李殿全,老土匪了,油水足哎,办他!几百个官兵大呼小叫涌上了瞭阳崮,喊杀声响成一片,十分瘆人,也十分雄壮。

  

      崮上烟尘滚滚,天昏地暗。几座碉楼和许多被炮火击中的民房燃起了冲天大火,黑烟红火遮没了湛湛的天空和艳艳的太阳。

  

      西寨这边,贴墙根跪着受伤和没受伤的几十个匪徒,高声哀叫:“爷爷饶命爷爷饶命别杀俺呀别杀俺呀俺家还有八十岁的老母……”而他们的枪械就扔在跟前,成堆的子弹散落一地。

  

      上百名残存的被俘又被逼守寨的山丁用石头砸断连在脚上的麻绳,向官兵们惨声声明:“官兵大老爷俺可是好庄户人俺可是好庄户人啊……”

  

      石增福把匣枪别在身后,双手拎着一把长把朴刀,环眼暴睁,大喝道:“弟兄们听着:这边的都是匪!干哪!一个也别留!谁杀的多,马子身上的么就归谁!杀啊!嘿!”说着抡刀砍倒了两个不知死活站起来向解放者欢呼迎接的山丁。

  

      大刀雪亮。官兵一面砍着土匪,一面大声卖乖:“日你猴的,死在咱手上,算你们幸运!咱这是行好哩!咱这是行善哩!落到庄户人手里就惨啦!哥们儿,伸直脖子,拿出土匪的劲头来,来个痛快不遭罪的!”

  

      西外寨没有了任何的反抗,东内寨的枪声还急。

  

      石增福突然记起了什么,招呼道:“绍武!得胜!随我来。”就扑到了内寨墙下,眉头一拧,命令伏在墙上从枪眼里向东射击的突击队员:“傻****的!什么时候了,还不快钻到寨里去抢点洋捞?这边算我的!”

  

      突击队员欢呼起来,踊跃地翻过寨墙,掉头贴着高地北侧向东寨民居扑去。

  

      石增福招呼着石绍武、张得胜爬上崮中隆起部的西崖上,依着山石向东观察。高地上有几个突击队员正和碾台后的土匪打得火热。突然,碾台方向响起了手榴弹的爆炸声。

  

      石增福大骂:“日他姐,白皮狐子干熊去了?咋还不动手呢?”

  

      张得胜突然在北头高叫起来:“营长!看呐,在那!过来过来,这边看得清。他们在墙茬那里。看清了吧?”

  

      石增福赶过来,一看,狞笑起来,说道:“绍武,这么远,能够上不?你枪法准,你来!”

  

      石绍武“哼”一声,说道:“咱这枪,一里路内,指哪打哪!?好吧。”说着拉开枪栓,从胸袋里掏出几颗子弹,在头上蹭蹭,压上,顺出枪去,看了一下,马上又将枪抽了回来,往地上一圪蹴,抱枪蹲地下了。

  

      石增福瞪起眼来,说道:“你这个面筋头!咋?”

  

      “咋?你看不见吗?立庆和他在一条线上扔手榴弹呢!伤了立庆,咋办?”

  

      “管不了那么多!过了这村就没了这店!”石增福回望一眼西面的大崮台。西侧浓烟未消,看不见大崮台了。

  

      “我不办!”石绍武犯了牛性。他和王立庆有亲戚又是好朋友。王立庆比他精明,是他的主心骨,他不能没有他。

  

      “**个猴的,我来!”

  

      张得胜下腰从石绍武手中夺过汉阳造,将枪顺了出去,石绍武刚寻思过来去夺枪,枪就响了。石绍武红了眼,破口大骂:“张得胜你这个狼羔子!你公报私仇!”刚扑起来,石增福一脚将他蹬倒,枪又响了。石绍武从地上摸了块石头就要和张得胜拼命。张得胜怪笑着抽回枪来,说道:“这枪才办了事。咱的枪法也不差!”见石绍武握石扑来,忙跳开一边,叫道:“干熊啊你!白皮狐子没点屁事,蹿屋里去了!”

  

      石绍武向东看了一眼,又咬牙切齿:“**你祖宗张得胜!要是哄我,我和你对命!”

  

      石增福骂:“穷啰啰!立庆死了,我给你对命!还不快离开这!懦熊。”

  

      这时,大队官兵已拥了过来。

  

      手榴弹连连抛来,躲在碾台后的老土匪们纷纷跳起,刚立身又被盒子枪击倒。

  

      侯镜如大喜,对王立庆一坚大拇指,大声赞道:“王排长,行啊!扔得远扔得准!好——”话没说完,从身后方向飞来一发子弹,击打在扬臂投弹的王立庆的小臂上,子溜子又带着炸响贴着侯镜如的头顶飞了过去。侯镜如一跃而起,将王立庆扑倒在地,抽出匣枪抬起身子刚要辨别枪击来向,又是一声爆响,一发子弹从他背后钻入,侯镜如一下跪倒在墙茬上。王立庆一激灵,想起了什么,仰起身子,一抄手将侯镜如揽在怀里,一个翻滚滚到了墙角。侯镜如努力抬起头来,脸上一片茫然,接着又冲着王立庆感激地一笑,似乎感谢他对自己的救护。子弹从侯镜如的背后击入,又从胸前透出,子弹是开花弹,进口小而出回大,胸膛已被掀开,眼看不得活了。王立庆哭着大叫“侯参谋侯老弟”,将头在墙上乱撞。这时又有几发子弹从头顶掠过,王立庆一惊,看看四周,挟着侯镜如,猛地跃起,飞快地钻进了尚未倒塌的门道房里,把侯镜如放平,左手抽出枪来掩在门后,警惕地守护在内,不再冲杀。

  

      王立庆泪流满面,不敢看身后侯镜如的尸体。他思索着侯镜如对他没讲完的那半句话:“好——好什么?好兄弟?好伙计?好战友?好……什么?”

  

      侯镜如这半句话困扰了王立庆一生,直到他1952年4月24日在沈阳被捕,押回沂水专署公安处受审时,还主动叙讲过这段经历这份困扰。当时他是出于想摆摆自己这段打过土匪的历史,表明一下自己对蒙阴父老有过功劳,想减轻点罪过,还是人之将死其言也衷的心态所致?不好猜测了。不过,到了这种地步,他还记着这件事,足见侯镜如之死在他心中所留下的印象之深刻了。

  

      大仇已去,石增福心花怒放,赤着膊,扬着刀,带着众多的官兵排成几列横队,自西向东剿杀。走进中心空场,只见四五个老匪抱成一团,刚要杀去,一声爆炸,老匪们引爆了手榴弹集体自杀了。只有一个老匪头拱在碾盘底下,两条腿露在碾道里索索地抖。“哈哈!”几个官兵欢呼着拥上去向外拽,老匪死把着碾底石条不出来。几个官兵拽了几拽,没拽动,又哈哈一声,一边两人,抓住老匪的脚脖分扯开,喊一声号,“哧啦”一声活生生劈了他。

  

      崮顶变成了屠宰场。

  

      枪声已停,瞭阳崮上只听见大刀劈人的霍霍声,石头砸人的囊囊声。告饶声,哀告声,呼痛声,倒地的**,垂死的惨叫,以及官兵的欢喝,交织成一片奇特的声响。

  

      头半晌,官兵已全部占领了瞭阳崮。

  

      清点战场,山上匪徒全被处死。奇怪的是这些隐匿在民房、石隙、角角落落没被炸死没有逃逸的老少土匪,几十个人有刀有枪有子弹,竟无一人反抗!连喜子二十几名平日骁勇凶悍的小土匪也放上一阵枪后,丢下枪来乖乖地引颈受戮,往日的凶狠残忍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官兵在山下时,这些老少土匪抵抗得十分强悍,打得极有章法,很勇敢很顽强;官兵到了跟前了,却丧失了丝毫的困兽犹斗的斗志和勇气。官兵提刀一呼,魂魄皆丧,无一敢动者,任由官兵肆意地诛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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