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历史军事 > 乱世强匪 > 第十五章 情系三个男人

?    农历十月二十九日上午,吕庆阳在同学章显的陪同下,准时赶回蒙阴城。与梦莲照面之后,吕庆阳对父亲给他“包办”的这桩婚事十分满意,私下对章显说:“看来我老爹的眼力是比我毒!”

  

      同学又兼表舅兄的章显就大笑。笑够,章显揶揄地说:“我这山沟的小表妹,比起你在济南‘自由’的那个‘洋学生’,还行?”

  

      吕庆阳面红耳赤,连连摇手阻止,又坚定地说:“有妻若此,今生再不做他想了!”

  

      章显无可奈何地点戳吕庆阳:“才子即浪子。诚然!”

  

      吕庆阳一躬到地,悄声恳求:“显兄助我,千万玉成我与你表妹单独聚上一聚……”

  

      章显一坚眉毛:“怎么?想耍坏?”

  

      吕庆阳一副被冤屈了的痛苦相:“此女只应天上有,怎忍亵渎?不过想对她单独说几句话而已。”

  

      章显歪着头端详着吕庆阳,怪声说道:“‘单独’就为说几句话?口是心非吧?”

  

      吕庆阳哭笑不是,正待辩白,芝兰跑来大嚷:“哈哈,你俩从席上溜出,在这盘算什么坏事?”

  

      中午一放学,芝兰便急急跑回来赴这场热闹。她与小叔叔章显差不了几岁,从小一块儿长大,平日没大没小,章显结交较密的几个同学常来章家聚会,芝兰同他们也没有多少顾忌,打闹惯了的。

  

      吕庆阳忙着岔开,端着架子说道:“哈,倍女啊!怎么,不对?早里让你叫叔你不乐意,哼,今每儿,该叫我声表姑夫了吧?”

  

      芝兰一撇嘴:“哟,又钻出来个充大辈的!”

  

      吕庆阳见芝兰不悦,忙打住耍笑,从上衣兜里抽出一支花杆钢笔,笑着哄她:“小妮子,你还恼?我可是专心专意从济南给你捎来的!这还是我给人家写稿,报社送给我的呢。”

  

      芝兰乐了。

  

      章显一皱眉头,骂道:“你小子,就是会哄活小妮子!”

  

      吕家极看重这次相亲。担心吕庆阳见了梦莲是个山中村姑而反悔,闹出不济来,丢了脸面,吕庆阳的祖父吕孝忠早两天便到了城里,住在西关亲戚秦家。与公亲家见面前,吕孝忠已警告过孙儿,见孙儿欢喜,方才放心。中午相亲饭,是老吕家举办的。席后,章信斋见吕家亲戚地方逼仄,便建议自己和公玉东陪吕家表叔在这边说话,让章显陪着吕庆阳梦莲到章家去歇歇。

  

      章老人开通,说道:“让孩子们陪着咱这些老头子们平坐啥?到我家去,宽绰!老三作陪——还有芝兰,一堆去!”

  

      吕孝忠、公玉东、程奶娘没有反对。

  

      公玉东对吕庆阳这个女婿还算满意。

  

      吕庆阳带着吕家人的特征,身材修长,皮肤白皙。吕庆阳比祖父、父亲长得还要好一些:国字脸、薄嘴唇,一双细长的眼睛透着秀气灵慧,鼻翼两侧和嘴角上向外各分一道八字细纹。公玉东懂点相法,便暗暗点头。有这种面纹的人大多有官运,说话得体,处事活泛,但极有主见,一旦确定了的事,再难轻易改变。是俗话讲的那种“外圆内方”的人物。

  

      公玉东心中欣慰:梦莲好命,看长相,这个女婿靠得住。

  

      回到芝兰房中,几句话后,吕庆阳就滔滔谈起济南学生们的反日活动来了。吕庆阳情绪激昂地说道:“现在,日本人快打到咱家门口了!明年我不考大学了,我要投身到抗日洪流中去,以笔做枪——南京新民报来信欢迎我去,揭露日本人侵我中国、灭我族类的狼子野心,以唤起我四万万同胞的全面觉醒……”

  

      梦莲听得十分新鲜,十分专心。

  

      章显不失时机地为同学说好话:“我这位同学,哦,该称表妹夫了,才子啊,写得一手好文章。每月的稿酬,就够自己的小花销。”

  

      梦莲的脸一下红透了。忽然悟到和做梦似的,这个人就是自己的未婚夫了。

  

      梦莲对吕庆阳的印象还好。他长得怪体面,而且有才气。看,才比自己大两岁,就懂得这么多,还常给报馆写文章,有学问哩。毕了业他要去南京?那可是自己出生的地方啊……

  

      章显看看梦莲的脸色,再看看意气愈豪、话愈加流畅的吕庆阳,心中暗笑,站起身,一拽瞎听的侄女芝兰,说道:“庆阳,你等会子再炫耀。”吕庆阳急扯白脸,正要反唇相讥,章显冲他一挤眼,拉起芝兰,“我得抽空考考这厌学好玩的小妮子。瞪什么眼?过年就要到外地上中学了,谁知你考得上不?走,到我屋里去,我给你带了几本德文诗集来——顺便我得看看你这几个月跟辛德铭神父学的德文怎么样了。干么?你不是天天闭着上外面去发展,要做新女性吗?外文不好,能行?”

  

      章显一端叔叔的架子,芝兰不好不听,委委屈屈跟出门来。章显的住房在另一个院子,刚转进角门,章显脸色一沉,骂道:“这么大的闺女了,没点眼色!你不让人家小两口单独说会儿话啊?”

  

      芝兰一愣,马上会过意来,使劲儿推了章显一把,脸一红,说道:“小叔,你坏!”

  

      梦莲一下紧张起来,心怦怦乱跳。对面椅上尽管是自己未来的夫婿,心中也和他对过若干次话了,但这毕竟是她第一次单独和他坐在一个屋里呀,一时手足无措,只好按着家规端坐。

  

      吕庆阳也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往日在女同学面前他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半晌无语。过了会儿,吕庆阳忽然想起了什么,忙从衣兜里摸出一个小盒,打开取出一块亮晶晶的小表送给梦莲,颤着声说:“两家交换的大礼,老人们办了。我也没什么可送的。这块表,是我临上车时在济南纬四路‘亨得利’表店买的。你看看……”

  

      说罢,他又暗恨自己平日在女人面前极灵巧的嘴,今日怎么这么笨起来了?

  

      这是一块西洋产的女式小表,亮晶晶的表链,黄灿灿的表盘,表盘上有两支绿莹莹的小针,再细看,表盘里还有一支细细的小针,一耸一动地转动。屋里静,除了心跳还有阵阵“嚓嚓”的响声,仔细听,才知道是这小表的声响。

  

      公玉东有块怀表,但这么小的表梦莲没有见过,心里喜得不行。还有这么小的表啊?真好!

  

      梦莲突然想起什么,转过身拿过一只小包袱,打开,取出两双布鞋和四双鞋垫子,侧着身,递给了吕庆阳。

  

      吕庆阳忙接过来,只见两双鞋都是青礼服呢的鞋面,手纳的布底鞋,但一双是圆口的,暗上,不认脚;一双是方口的,明上,认脚。四双鞋垫,一双是扎花的,扎着万字图案;一双是割花的,割的是喜鹊登枝的图案;一双是黑底上用棉线纳的回文的图案;一双是用各色丝线绣的鸳鸯戏水的图案。

  

      吕庆阳抓着鞋,连声夸道:“想不到你这大户家的小姐,还有这么好的女红!”忙不迭地脱下皮鞋,试着新鞋,“我最爱穿布鞋了,舒坦!哎哟,怎么这么合脚?”

  

      吕庆阳真的惊奇了,抬起头来,看着梦莲:“喂,你怎么知道我脚的大小?”

  

      梦莲见吕庆阳喜欢,心里很慰贴,低声说道:“我大嫂上你家跟你娘要的鞋样子。”又解释道,“咱这风俗,没过门的媳妇不是要给婆家老小一人做一双鞋吗……”

  

      蒙阴风俗,新媳妇过门前,要给婆家老小一人做一双鞋,进门第二天,先向长幼献鞋。寓意可能是让新媳妇过门就懂得孝道,懂得老小。之外,新媳妇做的鞋好鞋孬,也有个考核女红的意思。这是个关口,许多手艺不济的闺女就憋得急哭。

  

      吕庆阳放松了,嘴也好用起来。欢喜地说:“我先前光寻思你人精灵长得好,没想到你手也这么巧!我真是有福啊!”

  

      梦莲禁不住被吕庆阳的话烫得耳朵根子都热。

  

      吕庆阳利嘴利舌的本领恢复了,说:“我小的时候,只知道俺娘长得俊,好看。到了济南,又觉得城里人长得好看。今天见了你,我才知道天下只有你才称得上好看啊!”

  

      梦莲一阵阵眩晕。这个未婚夫真的喜欢自已啊。一瞬间,她觉得这一生有了依靠,渐渐紧张消除了,喜欢起来。

  

      吕庆阳说道:“梦莲!——你是叫这个名吧?好听……”

  

      梦莲浑身一震,心想:还是上过学、见过世面的人好呀!叫名儿!在咱这里,哪个丈夫叫媳妇不是“喂”就是“办饭的”的呢?要不就是“家里的”、“孩他娘”什么的,土死了!也拿媳妇太不当人了。

  

      一声“梦莲”,叫得梦莲心里认定了吕庆阳。

  

      吕庆阳靠过来,说道:“你咋不把表带上呢?哦,我来教你。这样是上弦,要一天上一次。这样拉开是拨针,时间不对,就对对太阳,一般中午、半夜就是十二点。见过怀表?对了,一个样的,没巧处,上弦调时都在这个小旋钮上。”

  

      教着教着,吕庆阳不安分起来,一把捏住梦莲的手,说:“哎呀,你这手指真长,手真软。哎呀,只有这样巧手才能做出这么细的女红啊!哎呀,这小表配上这样的手才相称啊!”说着,把表给她戴在了腕子上,就手握住了她的双手。

  

      梦莲让他捏得浑身瘫软,想挣开,又愿意让他这么捏住,不觉浑身索索抖了起来。

  

      吕庆阳的身子也乱颤起来,颤着声说:“梦莲,你真美,你的头发真亮……”手就松开,摸起梦莲的头发来,摸着摸着,手就滑到梦莲的肩头,开始下移……梦莲一伸手抓住了吕庆阳的两只手腕,急声说道:“这可不行!这可不行!”吕庆阳手不能动,涎着脸说:“莲子,你知道我这个吕字是怎么写的吧?”梦莲一仰脸,疑惑地看着吕庆阳,吕庆阳猛将嘴凑过来,一下亲住了梦莲的小嘴,“两个口,就是个吕字呀!”

  

      猛然间,梦莲面前奇怪地闪现出昨天街上县长张尊盂眼中对她流露出的那种苦苦等人的痛楚以及见到她后的那种喜出望外的热切欢欣,心中一动,下意识地一闪一推,把吕庆阳弹了出去,忙擦嘴,低垂了头。吕庆阳一惊,马上又高兴地惊呼:“莲子,你会功夫吧?看,我的手腕都被你捏紫了!”接着就夸张地“哎哟”叫痛。

  

      梦莲有些着恼,那县长眼中就只有爱慕和关切,这吕庆阳是哄着要耍我哩!看看吕庆阳叫痛的样儿,又有些过意不去。想想,反正早晚得是他的人了,其他都是妄想,不由轻叹一声,闭上了眼睛。见状,吕庆阳一下靠了过来,刚要动作,突然,门外响起故意“吭!吭!”咳嗽和大步踏地的声响,吕庆阳立时定住了身子,飞快地退坐到原来的位子上,悄声乱骂:“章显,你个猴精!你是真会掌握火候啊!”

  

      章显清楚吕庆阳**女孩子的手段。这小子在济南就交过紫竹巷翠玉院的头牌花妓温玉。玩热毛了,他让那妓打扮成女学生模样儿,公然携手逛大明湖。不巧,被同学撞见了,他说是表妹。后来有学友去翠玉院,才知他的这档子事。那花妓被他迷住了,要供他养他还要跟他从良。他见那妓动了真情,又吓坏了,休学两个月,不再露面,才躲过了一场“桃花劫”。眼下要不及时搅乱这个家伙,表妹妹在自己家中出点儿事,可就麻烦了。算算时间,章显及时、适时地返回了内院。

  

      吕庆阳马上找到爷爷,要他向女家提出,请他们多在城里住上几日,他那功课不要紧的,回去赶几个夜班就补上了。

  

      章显就偷笑。这个吕庆阳啊……

  

      公玉东断然拒绝,并且对男方提出年前完婚的要求,给予了两家过后再议的含糊答复。

  

      有土匪的闹城,公玉东心中十分不宁。当得知这次闹城的土匪正是距自己瞭阳崮大寨很近的李殿全绺子的土匪,公玉东更是对大寨的安危放不下心来。本来,他心底里就对两个小儿女婚前见面有几分委屈:儿女婚事本来就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传了柬了,纳了彩了,定下婚了,难道非得让你小子婚前见上梦莲一面,你才接纳梦莲接纳这头婚事吗?婚已定,你同意不同意、喜欢不喜欢都不能改变,即使老吕这位区长也不敢犯这山里人家之大忌的事!况且我们老公家的身份地位哪点不及你们吕家?同意并且安排让你们见上一面,这已是屈就了!至今,不可能再事事迁就你男方。

  

      公玉东定下明天,十月三十日返回瞭阳崮。

  

      章老人明白表弟心情,不再挽留,赶紧安排家人去早做准备。

  

      章信斋准备晚间回访吕孝忠祖孙,顺便给老表弟公玉东饯行,正要派人去邀吕孝忠,县府差边四送来了请柬,县长张尊孟请他晚间到县衙赴宴。张尊孟很给章老人面子,同时邀请了在他家做客的亲戚公玉东父女和程奶娘,并特意安咐章家大小姐芝兰一块过来赴宴听戏。

  

      这确是破格的礼遇。公玉东昨天和县长照过面,闻知此事感叹不已:“大表哥在咱蒙阴是真有脸面啊!连我,也荣沾雨露了……”

  

      章信斋荣幸之余,迅速将原拟计划做了改动,唤过大儿子来,让他出面招待吕孝忠祖孙。吕孝忠年老懒动,便打发孙子吕庆阳自己过来赴席。客人只有吕庆阳一人,而他盼得再见的梦莲已随父去县府赴宴,这还有什么意思?章显望着索然无味的吕庆阳,说道:“嫦娥已奔月。咱兄弟俩,一个‘孤家’,一个‘寡人’,没人理咱这块咸菜了。干脆,咱俩下东关喝全羊汤去吧?莫急莫急,好饭食,都要晚些时辰才能到口的。”便让大哥自便,晚饭自个安排。

  

      县衙后进厅院“得月轩”内设下两桌酒席,县府几位科长作陪。这里原是历届县长安顿家小的所在,有一方池塘、一座假山、几株花木,张尊孟来后,改做了县府的集体宿舍。“得月轩”明柱重檐,临池而建,想必有月之夜,月照池塘,塘水反映月光于轩,因而得名了。

  

      来县演戏的酸石榴和一串红被邀来献艺,几位科长也纷纷登场同乐。最后一串红操琴,张尊孟饰霸王,酸石榴饰虞姬,三人合作了一段京戏清唱《别姬》方才散席送客。

  

      酸石榴、一串红艺术功底深厚,既精本行,又通别调。这些旧社会的老艺人技艺精湛,多才多艺,真堪称为艺术大师!一段《夜深沉》的曲牌让一串红拉得出神入化,一把小小的京胡让他拉得如飞如扬,众人听得如醉如痴,连声叫好!芝兰更是拍红了巴掌。酸石榴学的梅派,像模像样,京腔京韵,全无一丝沂蒙山的土腔土调。张尊孟更让人惊奇,他学金少山学得惟妙惟肖,嗓音洪亮深厚,高中低音皆能响堂。尤其是道白,更见功底,一句“妃子——啊……”苍凉遒劲,意味深长,人物的依依惜别之情表现得如泣如诉,使人眼前立现一代霸主穷途末路、生死离别时的凄凉和悲壮。

  

      众人大为惊奇:这张县长还有这么一手啊?漂亮!

  

      其实并不奇怪。西北军中大多为北方人,军中娱乐,根据各自地域不同,好秦腔好豫剧好京戏。韩复榘河北人,喜京戏,自己也能来上几口,上之所好,下必甚焉,三路军的每个师都有一支业余的京戏演出队。张尊孟早已习好多年了。

  

      章信斋老人却在惊叹赞赏之余,心中阵阵犯疑。开宴之前,张尊孟几次对他欲言又止,但整个席间又没谈一句正事。席毕,章信斋问张尊孟有事不,张尊孟说,哪有什么事儿?夜长无事,几位同仁想乐乐,把老人家请过来,也算是答谢一下章老会长对县府、对他工作的支持,知道章老会长家有亲戚不便走开,就顺便一块地请过来了。没别的事儿,就是玩儿!

  

      章信斋老人觉得张尊孟隐瞒了什么,心中一直翻腾:这个小张县长到底有什么事要对他说呢?想了半夜,没猜明白。

  

      梦莲甚感溪跷又有几分希冀:章家表大爷与张县长交往颇深,将其祖孙请来当属平常。爱屋及乌,照应到父亲身上也就罢了,有必要再惠及自己和奶娘吗?难道这张县长真的对我有意?他那《别姬》是什么寓意呢?真有意,就快和俺爷提呀。晚了就来不及了!唉,痴想了,已经晚了!也许还不晚?他和表大爷是很容易说开的呀……

  

      她颠颠倒倒,痴痴呆呆,食味就同嚼蜡,听戏就如同眼前过灯。

  

      梦莲自见了张尊孟后,不知为什么,对他有一种依恋感。觉得这样的人方是自己心目中合适的伴侣。想想他遇见自己后的那副神情,想他也一定是喜欢自己的。要不,那眼神,为什么那么喜出望外和热切呢?但是,今晚酒宴间他怎么不再看自己了呢?眼光躲躲闪闪,和芝兰却谈笑风生非常自然。为什么呀?我想差了不成?

  

      芝兰却十分兴奋,看来张大哥开始喜欢自己了。你看他“特意安咐”让自己来听戏哩!特意呀!兴奋地和梦莲说三说四,见梦莲呆呆,不觉意间,睡意袭来,半睁着眼就沉入黑暗中去了。

  

      下寨进城仅仅三日,鬼使神差地让梦莲见到了三位不同类型的青年男子。

  

      梦莲回到章家住处,暗暗把三个男人做了比较。

  

      吕庆阳、李小全、张尊孟都称得起出类拔草的美少年。

  

      吕庆阳长身玉立,白白净净,长得不错,热情单纯,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一派激情,不隐藏自己的所思所想,也有一定的见地,有一定的才气。整个人像一池清水能让你见到他的五脏六腑。梦莲对这未来的夫婿还是满意的。跟这种人做朋友最好,不用设心防。特别他喜欢自己,这就让人有了几分依靠。可他怎么那么大胆、急切呢?第一次见面,就……怪滑!这又让人有几分担心。

  

      李小全精悍结实,浓眉深目,举止顾盼之间有一种掌兵做主的豪雄景象,但他总让人感觉到有一种说不上来什么味道的像一只在山里离群索居踽踽独行的野狼般的冷索和可怕。他目光中的那种野性,既怕人又引人。那眼神里真有股嚼巴嚼巴要把人吃下的劲儿。难道这就是土匪味?土匪应该是青面獠牙凶煞相,可他不丑。他真是个土匪吗?至今,梦莲对李小全的身份还疑疑惑惑。虽然与他碰过两面,又为救他而接触过,但梦莲对李小全一直有种看不清的感觉,就像站在崖上看崖下的深渊,只觉森森,却看不清深浅。

  

      对张尊孟,梦莲只打了一个碰面,只同了一次席,却感觉到这人离自己太近了,有一种与他生活了十几年一般的熟悉。他给人的感觉像春风又像太阳,像哥哥又像父亲,让人安全有靠。想想,他长的什么样儿呢?没记清,只记得他那双眼睛流露出的感情是多么丰富啊,有爱有怜有盼有求……哦,真像尧山下那泓深潭,很深很亮很柔。他的声音是多么有磁性而又稳重温厚啊,好听……不知为什么,梦莲觉得自己跟张尊孟最踏实。也许,他就是自己心仪已久的书本上见过的那种大丈夫、真英雄?

  

      梦莲思思想想,直到下半夜方才蒙胧。

  

      ………细细的鼓乐吹打起来了。拜过天地拜过二老,入了洞房,坐床了,新郎轻柔地挑下新娘头上的红盖头……羞怯怯微启双眸,新郎正柔情蜜意地凝望着娇艳如花的新娘……啊呀天哪!新娘怎么会是我?新郎是小县长?!那,那吕庆阳呢?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梦莲慌张起来,她弄不明白怎么安排出了这种事来!荒唐荒唐!我和吕庆阳是定了婚的呀!渐渐惊慌中又觉一丝欣慰。这样好啊这样好啊。张尊孟轻轻地靠在了她的身边,柔柔地握住了她的双手……咚!一声大响,门忽地被人撞开!那小土匪李小全也穿了一身新郎衣衫,挥舞着大刀冲进来,大叫:“这是我的媳妇!这是我的媳妇!”一刀将张尊孟砍翻在地,一片血红……

  

      “夫君!我的夫君啊!”梦莲扑上前去,大声惊叫起来……

  

      “咚!咚咚!”有人拍门,接着传来奶娘声唤:“梦莲,起来了!要上路了。”

  

      梦莲忽地坐起,心“咚咚”狂跳不止。这是做梦吗?唉!半晌,她才明白刚才是做了一个梦,一个怪诞吓人的梦。摸摸头上,已是冷汗涔涔,身上也虚虚地出了一层冷汗。

  

      梦莲长吁一口气,半天还为梦境中的怪诞而心潮难平。

  

      看床那头,芝兰还呼呼不醒。真是个童心无忌的小大姐呀!不知为什么,一时间梦莲极想再与张尊孟见上一面。

  

      十月三十日。早饭匆匆吃过。

  

      章老人亲送公玉东上路,并派出四名得力而又精细的家人带枪护送公玉东一行到家后再返。

  

      吕庆阳早早过来,见没有再与梦莲搭话的机会了,只好怅怅地随着人群送行。

  

      一行人出得门来正要从内城西侧道上绕城而过,抬头看,城门早已洞开,边四从城门口跑来,招呼章信斋带客人穿城而过不必绕路。

  

      章信斋心中疑惑,今日城门咋早开了半个时辰呢?

  

      来到西城门洞,一片灿灿阳光正从城门洞里迎面射来,看去,一轮朝阳仿佛正坐在东门城洞之中。这便是蒙阴古城的一道特殊的景致“辉映双门”。两座城门,东曰“望海”,西曰“瞻岱”。当年建城是在冬季,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便有了这番景致。

  

      出得东围门,过得桥来,来到东去官道之上,章信斋心中越发疑惑,只见县长张尊孟一身灰色军装,牵着一匹棕红色的高头大马站在路边,十几个黑衣的县警备队的士兵勒马列在道旁。

  

      不等章信斋开口,张尊孟已满面春风地迎上前来,一抱拳,说道:“章会长,我今日要去桃墟办件公事,闻听贵戚要返山里,正好与公山长同一段路,就便也好了解一些山里的情形。”

  

      公玉东忙过来与张尊孟见礼,张尊孟说道:“老人家不必拘礼。天时不早,这就上路吧。”公玉东搓着手感动地说道:“这可是怪好!这可是怪好!

  

      章信斋嘴上致谢,心中却暗自思忖:怎么这么巧?有此安排,昨夜席间为什么不说呢?

  

      芝兰揉着眼,头钻进驮轿帘里,与梦莲别过,又约下下次见面相聚的日期,便登上东围门,高高兴兴地向东面路上胡乱招手。

  

      章显与表叔公玉东道声别,推一把吕庆阳,笑了:“跟我跑步去!”躲开人又揶揄地说,“想见面,你还不有的是办法?”

  

      望着迎着朝阳绝尘而去的马队,章老人解不开疑团:怎么这么巧?

  

      怎么这么巧?梦莲心中也疑疑惑惑。惴惴中又涌上一阵喜悦:莫不是他有意要与自己同行?哦……一阵阵面红耳热,双手冷汗涔涔,难以自持,忍不住悄悄撩开驮轿窗帘偷看外面情形,但张尊孟和公玉东压在轿后,只听人声不见人容。梦莲心中着急,暗嗔这人真笨,咋就不贴到轿边来走呢?

  

      你若有意快找章家表大爷,还来得及!我……愿意!

  

      来到官庄渡口鸡毛小店打尖时,梦莲下轿,才看到了张尊孟。梦莲超过去,很想与他搭搭话,但张尊孟一脸肃然,根本就没看她一眼,只顾与公玉东谈说蒙阴东北部的情形。

  

      梦莲暗自惭愧,心里酸涩:怕是自己一相情愿、一腔单思。人家是县长哩,哪能将自己这山里妮子看在眼里?自己怎么能与芝兰城里洋学生比呢?再说,自己已是有主的人哩,木已成舟,心底又怎敢再起非分之想?这种念头,起都不能起呀!

  

      梦莲自艾自叹,自伤自悲,不由得怅怅然,没滋没味,没着没落。

  

      张尊孟看看天色,立起身来,对公玉东一抱拳说道:“路上与老前辈一番交谈,使尊孟受益匪浅。前天我已派人告知吕区长在野店一带严加防范,而且县府王科长正带着县警备队巡视东北乡,我估计前边不会出什么事端。咱们就此别过,我就不再送了,望老前辈珍重。

  

      公玉东非常感动地说道:“蒙阴有幸,能得张县长治理。老汉这里预祝事业成功,剿尽残匪,解民倒悬!

  

      梦莲心中狂喜,他说什么?“我就不再送了”?他送哪个?呀,莫不是他真是借机来送自己?哪有这么巧?县警备队恰恰在巡视自己返乡的这片山地?莫不是他……有意安排?

  

      张尊孟迟疑片刻,脸色一红,一招手,唤过边四,边四点点头,从鞍后解一个锦盒递给了张尊益。张尊益将锦盒捧给公玉东,说道:“老人家,不知为何,见您及章老会长,我有一种如见亲人如见父执的亲切。听说你家小姐已经定下了婚事,作为本县县长,作为一个外乡后辈,军旅之中我也没什么准备,恰巧身边带有几尺布料,就算我送给小姐的一份贺礼吧!说罢,扭头就要上马。

  

      “张大哥!你且慢行!”

  

      也不知从哪来的勇气,梦莲急呼出了这么一声。

  

      张尊孟浑身一颤,电击般转过身来,又立即定住。

  

      梦莲掀开轿帘,探出身来,说道:“张县长,让我像芝兰一样,也叫你一声大哥吧!哥哥大情,小妹无以为报,身边只有生母遗下的这面古镜,哥哥收好,见镜如见……”

  

      梦莲声音渐弱,后面几字已咽回嗓中,扭脸,扬手,抛出一物过来。张尊孟不敢搭话,双手接住,看也没看,揣进兜中,扭身上马,马行处,传出一声嘶哑之声:“珍重!”便躬腰夹马踏踏下堤奔向渡口。

  

      这人走了!这人再也难见了!说不定这就是永别了!轿中梦莲泪水满面,又怕露出端倪让老爹及他人窥破心事,忙用手堵住嘴,不敢出声。梦莲鼻子酸酿,心中似如刀绞。

  

      梦莲不是想和张尊孟如何,只是想能和他在一起,能常见到他就行,哪怕能听到她的声音也好。

  

      不可能了!不可能的!我没有这个福分呀……妈妈!妈妈呀……

  

      突然,耳旁手臂上传来“嚓嚓”的声响,梦莲一看,吕庆阳送她的小表已指向正午十二点了,又想到昌庆阳那大胆一吻,不由得长叹一声:“唉,这个才是真实的。其他,一时的痴想罢了。”思前想后,梦莲渐渐心定。

  

      她哪里晓得,这阵儿张尊孟正在渡船上向北望来,心中空空,怅然若失。梦莲就像一颗宝贵而又可爱的流星眼睁睁从他手边流失了……

  

      公玉东怔怔,不晓得县长为何这般看重自己这山里的小小财主,竟如此礼重。急切间一时不知如何回报,见女儿用古镜还礼,一时竟觉得十分得体。

  

      章府家人返回城里后,章老人为解心中疑惑,便细细向家人询问护送公玉东一路的情形,当听到县长赠锦、小姐还镜一节时,章老人恍然大悟,不由扼腕,连呼:“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对于孙女的一点小心事,章老人心知肚明,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二人距离太远,不相配。而梦莲……唉,你这小张,若真有意,可跟我说啊!怪不得席前几次欲言又止哩!唉,身份压住了你。其实,说也白搭,不说才是对的。可惜可惜,太晚了太晚了!真是造化弄人啊!

  

      公玉东顺道北上,在马上打开锦盒,见盒封贴着济南瑞蚨样的字号,内为杭州产的两丈白绫两丈红缎。不由心中生疑:张县长是有意接纳自己这地方望族为宰邑谋,还是看在章家表哥的面子上呢?还是其他?咦,梦莲为何这般动情呢?你可知道这面古镜的含义?你可知道它对你有多么贵重?你娘就留下这么点念想了啊,怎么能一扬手就给了一个外人呢?难道?不可能!毕竟女儿和张县长只见过一面,只同过一次席,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来到上东门公宅前,章府家人上前对公玉东告声辞,说章老会长早有安排,让他们四人送到上东门见到公府迎接的人后,立即踅头到坦埠住下,两天回城。要不,就一直送到大寨上山路上,也得连夜赶到坦埠住下,两天回城。现时天色不早,要趁擦黑赶这二十里山路,就不再进府叨扰了。公玉东的两个儿子早已带人下山在老宅中等候,见状忙同父亲拉住章府家人,让他们用过饭食再去。章府家人说道:“不敢,不敢。章老会长的规矩,公爷是知道的,就方便我们几个吧。”公玉东见留不住,忙掏赏钱,章府那四个家人已笑着跑远,在马上扭头说道:“谢公爷了!主人不允啊!”

  

      看到章府家人训练有素、大方得体的样子,公玉东心中十分感慨。再看看公方忠那副委顿的样子,公玉东不觉沉下脸来,厉声喝道:“方忠!把你腰上的褡包解下来,给我倒了!不成器的东西!丢尽了人了!”

  

      其他三个子弟均用公玉东赏的一块大洋,给家人购置带回了一些物件,而公方忠两手空空而返。

  

      公方忠进得城来,有公玉东给的一块大洋垫底,到城后,梦莲又悄悄塞给他两块银元私房钱让他去给嫂子扯点布料置几身蔽体的衣裳。公方忠腰中有了三块大洋,胆气便壮,稍一打听,便一头扎进西关暗设的赌场中赌了起来。公方忠打的谱不错,他想以此为本,多博几彩,也好彻底改善一下家中境况。谁知城里孩子奸狡异常,先让他赢,正当他以为自己赌技高超无敌手,时来运转无失手之际,两把投骰便输光了赢来的银钱。他不服输,再说也没伤及带来的老本,只不过是一时的失误而已,再来,再来。再来就输了个光光。再想翻本,城里小子不让他上场了。上场?可以,拿现钱来!没有了?没有了谁还和你玩?去!想耍横?敢!一个庄户孙敢和城里小爷们练?滚!

  

      公方忠一头晦气,一路闷闷不语,听得公玉东一声吼,吓得差点摔倒在地。在公玉东的逼迫下,公方忠极不情愿地从腰间解下褡包,公玉东一把抓过,猛力一抖,唉,几把瓜子,几颗核桃,几粒栗子,几块糟糖,跌跌蹦蹦,散了一地。这是公方忠在城里客桌上取来收好的。他想,既然没留住钱没购来物,有这些小东西带给病妻,也可搪塞一番。老婆啊,我是真惦着你啊!我是真痛你哟老婆哎!

  

      公玉东怒不可遏:“下三烂!整天价怨天怨地,怨人不帮你!你这么不成器的做派,哪个还敢拉扯于你?受穷,活该!你命中注定!”

  

      公玉东还不知道梦莲又给了公方忠两块大洋,也一并输掉,如知,火气还要大。

  

      梦莲赶紧拦住扬手要打的公玉东,对公方忠小声怨道:“方忠哥,你呀……”

  

      公方忠面色灰白,抱头蹲在路边,一声不吭望着被梦莲拉走的骂骂咧咧、怒气难消的公玉东和三个欢天喜地地捧着从城里带回的物件上山而去的后辈,心中十分悲哀。

  

      公玉东没在老宅停留,立即向瞭阳崮大寨西门走去。大牲口拴在老宅槽上,自有家人照顾。闹土匪时,平川地,人畜共同入围,进寨也仅取些细软及被褥一些日常用具,而笨重家具及大牲口只好弃在家中,由一些老人、残弱照料,听天由命而已了。

  

      趁人离去,趁着西山上的一抹残辉,公方忠伏身从地上。石缝里寻拉刚才被迫弃下的瓜果梨糖。怎么找,也难拉得全了。那颗核桃蹦到哪里去了呢?

  

      西面大崮台上,一只独狼正悲切切的嗥叫。这是一只失去配偶的公狼,这种狼最凶最残,它已把丧偶的失落迁怒于一切可以泄愤搏杀的生灵。

  

      公方忠泪眼模糊,一面捡拾弃物,一面恨声:

  

      “不公!不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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