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农历十一月初五,再过五天就是大雪。
山高风飙,夜间已经很冷了。黑暗中饿狼的嗥声混掺在穿行于山谷的凛风里,更增添了几分寒意。李家绺大头领李殿全的地屋子里却灯光明亮温暖可人,门窗用棉被挡住了,一只火盆在老匪疤子、妞儿的照看下很旺。火光时明时暗,时强时弱,人影被剪投到墙壁上,如幢幢鬼影,很有几分怪异。
李殿全蹲在一只罗圈椅上,端着一碗酒,被烧酒染红的眼睛像狼一样盯住三个在地铺上索索发抖的年轻女人。
土匪占据张家寨已近两年,在寨中搭了一些简易的房子作为营房,李殿全这间大些,好些。房子半卧在地下,从地面开始,再起一人多高的石墙,阳面留出门窗,顶上用木棒、秫秸搭起个向后倾斜的一面坡的顶架,糊上黄泥,屯上黄土,就成了房子。土匪给这种房子起名为“骑马屋子”,看似简陋,却有冬暖夏凉的好处。这种房子始自土匪们野战的创造。从此之后,不管是架桥铺路修水库还是开恳荒野,只要大兵团野外暂住,住处大多采取这种简易方便的做法。
地屋子里靠里墙用石头垒起一个方框,里边塞满荆棘、山枣棵、后再填压上豆秸,压实,再铺上秫秸笆或麦穰,铺上席,就成了一张松软且有弹性的大床。这在山里叫做“弹地铺”,早年穷人过穷日子的穷办法,不过倒也实用舒服。
铺头一角修了一个小神龛,内竖一块牌位,上书“宋公明大王之位”。这是丁半仙的坚持,用意是让表弟李殿全学习宋江的作为,有个好的结果。习惯成自然,之后李殿全走到哪便将宋江之牌位带到哪儿,逢一上香,从不间断。但内心中,李殿全是不以老宋为然的。学他?也太做作了吧?多不自在?留着它,只不过是李殿全不想扫老表兄的面子。
铺前地上生着一只卧在地坑里的火盆,火盆上复压着一只摊煎饼用的八人大铁鏊子,已被炭火煨得暗红,以此蓄热保温。
三个女人你看我,我看你,哀哀地哭了起来。
地铺上这三个年轻女人是李殿全上月从龙廷一带绑来待赎的花票,这三个花票因为长相俊美,李殿全留下己用。同她们一块被掳来的老些、丑些的女人早已被土匪们玩够了,让家中赎回去了。这三名闺女,李殿全传票给他们的家人,要价极高,姑娘家承担不起这么多赎金,已托板崮崖村专门从事“说票”生意的包布新几次来山上给说票了,要求让些价来,但李殿全勒住价不让,他是想长期霸住这三个闺女。李殿全一边糟蹋这三个妮子,一边卖乖:“不是李爷不放你们回去,是你们家里不疼你们,舍不得花钱呀!”三个闺女天天以泪洗面,强忍李殿全的侮辱。
看着流泪的女人,李殿全一时兴起,让这三个“花票”脱个光腚跳个铃挡舞给他助助酒兴。两个妮子顺从地慢慢脱去衣衫,另一个妮子却迟疑了,半天没有脱去衣衫的意思。李殿全催她,她拧着头不肯,李殿全狞笑一声,说道:“不识抬举!请你进客屋,你偏要钻牛栏!**你妈妈!这些日子,你前面、后面、上面三个眼子,李爷哪块没见过没弄过?这充起贞节烈女来了!好!你不喜见李爷,李爷就成全你,先赏你对锅贴,再赏你个轮摘花心!活下来就放你,李爷不要你家的钱了!”
那个妮子顿时吓得哭叫起来:“别呀,李爷,俺依你!俺依你!你叫俺做啥也行啊!”
李殿全恶狠狠地叫道:“**你妈妈!晚了!”
李殿全凶性上来,扒去小袄,拨拉开拦他的疤子,叫过妞儿,扭过这个妮子强扒去她的小鞋,撕掉脚布,像拎小鸡一样拎到铁鏊子上烫糊了脚板。顿时,女孩子的惨叫像尖哨一样,震得人耳鼓发麻,地屋子里立时流漫着一种怪怪的冲鼻的腥臭。李殿全隔墙大吼一声,叫过几个老土匪,抓起这个妮子往门外一甩:“算你们的了!”片刻工夫,旁边地屋子里就传来这个妮子死去活来的惨叫和众多老匪恣意的欢喝。
李殿全转身,向地铺上一瞪眼,两个女人望着鏊子上升腾的白烟,大叫:“别!别!俺听话呀!俺脱呀!”忙迭迭地剥去身上残存的衣物,光着身子往**上拴挂着原做牲口颔下响声的铜铃档。
李殿全高兴起来,哑着嗓子说道:“对喽,对喽,这就对喽!赶紧跑个铃档舞让李爷上上性!**他妈妈,这几天李爷这杆枪不中用了!”
两个女子颠着穿着绣花尖鞋的小脚围着鏊子颤颤巍巍地跑动起来,拴在**上的铃档随着人体的摇动而响起刺激人的声响。
李殿全时年四十五岁,刀条脸,小眼睛,中等身材,面皮青虚虚的,身体结实的如同一块刚刚出膛冷却的熟铁。
李殿全披上小袄,对老兄弟疤子、妞儿说道:“人是贱种,不打不成。看,一搓揉,不老实多了?”
妞儿憨憨的应道:“是。对。”
妞儿是个巨大的汉子,鼓唇露齿,一脸的脓泡疙瘩留下的肉斑,十分丑陋。打小家穷,无以为生,李殿全拉着他跟自己放羊挣口吃的。青春期来得早,年小又不懂事,便藏在深山里,窝到羊圈里戏弄母羊。李殿全知道,但从没说过半句,装不知道。打下围子抢了第一个女人,李殿全便塞给了妞儿。可怜,长期的性压抑、性扭曲、性恐惧,妞儿见了女人,反呕吐起来,形同废人。李殿全就让他试试另外的途径,结果行了。
妞儿视李殿全为自己的恩主,十分忠诚。
疤子却上来一把夺去李殿全手中的酒杯,往地下一摔,气哼哼地用尖溜溜的嗓音大骂妞儿:“你就跟着殿全哥打捋胡吧!你就会说‘是对’!憨熊,你看不出来吗?殿全哥再这么又是酒,又是女人的,铁打的身子,也将耗死!他死了,咱巡检六兄弟不彻底地完了?你还‘是,对’,‘是对’你个头啊!憨熊!”
李殿全两天两夜喝了一坛五斤烧酒,而且谁劝他,他和谁急。疤子心痛得不行,去后寨请了几次李殿全的大表哥丁半仙,想让他来制止李殿全的自暴自弃,但丁半仙眯着眼,不理这个茬儿,疤子无奈,只得抱着和李殿全翻脸的准备,摔了李殿全的杯子。
疤子对李殿全非常忠心。他和妞儿是同李殿全一块长起来的老弟兄,从小就是李殿全身边形影不离的哼哈二将。
李殿全一愣怔,立马又抄起一只酒碗来,眼横了起来:“疤子!不用你管!我喝死糟蹋死自家算完!”
疤子也一瞪眼:“你若是二下旁人,死活该我什么事的?我是顾念着绺子的大计!你毁了,俺几个靠谁去?”说着像个女人样嘤嘤地哭了。
李殿全立时像被泄了气的尿泡,“哎唏”一声,呼了一口气,坐到了椅子上。片刻间又上来了火气,拍着大腿骂了起来。两个奔跑的女人立时吓得浑身肉颤。
李殿全发泄地骂道:“啊,你说,我拼死拼活拢活着这个绺子还有个什么劲儿?**他妈妈,这个私孩子,要不是出事了,就是丧了良心撇下老子和他少营的弟兄不管自个远扬了!要不,这个私孩子贪玩半道胡耍去了?私孩子!急人不?管做啥,给个回信嘛!”
李殿全骂的是义子李小全。李小全按期没能回山,更没传个信儿回来,李殿全着急,忙派人下山去找李小全,但一去几日,找人的人也没返回报信。奶奶的,出了鬼啦?李殿全思前想后,烦恼上来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更沉不住气了。
李殿全撅爹骂娘,心烦气躁,寝食难安,砸桌子摔板凳,暴躁得像个扎人的刺猬。凶性上来了,一边喝酒,一边死命地折腾劫来的花票。他面色铁青,眼珠血红,看劲头儿,要是儿子李小全在眼前,他能一枪崩了他。
疤子捶着地说道:“我知道呀!我明白呀!可小全子这户的狼羔子,不值得你这么伤神伤心呀!”
妞儿瓮声瓮气地说:“是。对。”
疤子说话尖细刺耳,不男不女。民国四年李长刚部攻打沂水九山寨,疤子带头驱赶掳来的百姓,逼着他们刨圩墙,圩墙被刨倒后,疤子又带几百匪徒嗷嗷冲进寨子,村民与之搏斗,搏斗中疤子的生殖器被乡民用抓钩撕去。疤子痛苦不堪,要求大头领李长刚补他一枪,李长刚泪流满面,闭着眼睛举起了枪,却被李殿全一把将枪口推上了天,背起疤子,说道:“兄弟,别轻生!咱死马当活马医。死了,没法;死不了,我养你一辈子!”李殿全花重金从济宁请来了名医,给他疗伤,养了半年,疤子保住了命,却烂掉了家什,渐渐就成了这副模样。一个龙精虎猛漂漂亮亮的男人成了废人,性情也像换了个人似的,不让人喜见了。
李殿全把半碗酒一口灌下,一抹嘴:“你寻思我光惦着他?我是为了长刚哥!这些天,我心里光捣腾咱年轻时起事的事了!”
李殿全一生未娶,他不愿有人拖累,当土匪就应属骡子的,一辈人。找什么麻烦呢?女人还不有的是?干的就是天天过年、夜夜娶亲的营生!山前山后被李殿全糟蹋的女人不计其数,大了肚子又被他放回家的也有若干,但他却不知道谁是自己的亲儿。他估摸着,这山前山后是他的种的孩子,没有一千,也得八百了。但奇怪的是,没人来找他认亲。李殿全想:“**他妈妈,我有的是钱和宝物,哪个来认,我狠狠地给他一包包!”但就是没人认他这个土匪的。有了李小全,也就行了。儿女?有个招呼,行了呗!李殿全心里可没拿他小全当外人,反正绺子起山七个人,人家就占了老弟兄仨。何况当年他在李长刚灵前和六妮子面前发下重誓,一定待小全如亲生,一定给他娶妻成家立业。同时也没把他当回事,一个黄口小儿,再凶再能,还能凶过能过老子?平日对他也是按自己的心性来,高兴了喜喜他,不高兴了让他上一边去。
随着李小全年龄的增长,李殿全渐渐老了下来,由老土匪们抢亲娶亲生下的子侄及亲戚中的外甥表侄们组成的少营成了绺子的骨干中坚,李殿全这才开始知道痛顾李小全了。下面献上来的好物件也知道留些给李小全了;有了好女人,也不再和李小全争了;有了好枪,也尽他使。有点当爹的样儿了。可李小全狼性,总暖不过心来似的,冷冰冰、阴嗖嗖的让人不是个滋味。
近年,随着韩复榘对鲁南土匪的几次大清剿,李殿全的老营兄弟伤亡较大,加上逃亡的投降的,也没有多少人了,而少营年轻力壮,英勇善战,人数相对地多了,李小全就更加硬气起来,对李殿全顶顶撞撞、嘎声嘎气。疤子看不惯,倚老卖老,训过李小全几次,李小全被训毛了,倒摆出一副要揍老叔疤子的架势。李殿全知道了,也无可奈何。只好解劝伤心的疤子:“你跟个孩子一般见识干啥?这私孩子打小狼性,你又不是不清楚。想想,就不该让他那么小就跟着咱混!坑了他呀!唉,我真有些悔的上!”
疤子心里咯噔一下,可不是嘛,有些事是怪自己这些当长辈的!
李小全玩弄女人,是疤子教的。那年李小全十五,疤子给他启蒙,从占领的庄里找了二十七八岁的一个胖大娘儿们。那娘儿们还以为是疤子睡他,便顺从地跟他来了。一般来说,让土匪睡了,只要不是肉票,土匪是会给点补偿的。疤子除了脸上有块小时候贪耍摔破留下的一个铜钱大的白疤外,人长得还说的过去。可这娘们儿不知道,疤子成了废人以后,性情大变,最爱看小小子干女人的怪相。疤子对那娘们二话没说:“我这有个小侄子,还是个童子鸡,你进去教教他。教好了,给你钱,教不好,杀了你!”
说罢把那娘儿们儿往一间小屋里一推,就钻到隔壁去了。那时的房子间隔是秫秸编的,涂上点泥笆糊点儿纸算是好的,疤子想看这出热闹,于是早将小全子弄那屋里了。谁知他没看成。
疤子刚进隔壁屋子,就听那边李小全骂上了:“老不要脸的,赶紧滚!我一枪打过去,只能算是误伤!”
疤子知道李小全的脾气,他敢说敢干,而且说到做到,只好悻悻地退了出来,到院子里抽烟。只听得屋内胖娘儿们声声惨叫,疤子听得血脉贲张,十分兴奋。过了好一阵儿,才见李小全红着脸出来。疤子问道:“行了?”李小全一梗头:“进去看不就是嘛!”头也不回,扬长而去。疤子心中疑惑,这小子还知道害羞?还是不得法没干成?又一想:嘻,找这娘儿们问问,不也过回耳瘾?疤子兴冲冲走进屋来,进门后却吓得他半天没缓过劲儿来!只见那胖娘儿们光溜溜地躺在床上,胸口上被小扎子捅了七刀,大睁着眼露着十分惊恐的神色,下部也被刀豁烂,血水已漫下了床腿。
疤子过了大半天,才骂出声来:“狼羔子!狼羔子!你是真狠!你怕人知道你的洋景儿,灭人口哩!”半晌,又打起了冷战:“这小子这么点儿就这么毒!大了,还有人过的?他娘的,真是个土匪种啊!”
打这,疤子对李小全、李小全对疤子都有些疙疙瘩瘩。
打这,李小全玩起女人来,肆无忌惮,花样几百出。他好将女人反吊或倒吊起来,反反复复地踢蹬。有时性起,将女人绑到木架子车横梁上,肆意**,甚至弄个巴架子去触,专听那女人死去活来的尖叫。有个女人打死也不叫,李小全削尖一根荆棵,一下穿透女人的Ru房,“嗷”地一声,带着血就上去了……
这次李小全下山过期未归,李殿全心里确实毛了:这个私孩子!到底咋回事呢?急死人了!
李小全在跟前,李殿全没觉出对他有多亲爱,这小子毛毛糙糙下山未能按期归来,李殿全突然觉得这个私孩子真是自己的亲儿了!
李殿全心绪不宁,老兄弟疤子、妞儿很是心痛,疤子让妞儿看着他,自个儿慌慌张张到山后几次请丁半仙过来劝劝,丁半仙就是不理,疤子没辙了。
丁半仙是五年前被李殿全强拉了出来的。
李长刚死后,李殿全成了大头目,拉起队伍返回了南山,第一件事便是亲自用山轿把丁半仙抬进了绺子。李长刚活着时,丁半仙闷在山中不出,住在李长刚家里把李小全这类土匪的子弟拢来跟他读书识字。六妮子待他也好,给他做饭,给他洗衣,过得像一家人一样。六妮子很崇拜他。丁半仙想,孩子们再和上辈人似的不念书,不行啊!念书才能明辨是非美丑,才能办大事。若和他们上辈人一样,也只能是个没教养的土匪啊!而且这些土匪完全违背他的初衷了!再不教育好这些孩子,不还是些愚蛮?便闷着头抓下一代,指望这小茬人来实现他的伟大抱负。官家来剿,便东藏藏西躲躲,好在名气大,熟人多,有惊无险。李殿全掌舵把子,便不容他清闲和冒险了。
丁半仙早就不满李长刚李殿全们只知乱抢乱杀的做法,这兄弟们真是胸无大志、不知谋夺发展的鼠目寸光的难造之器!他几次暗悔自个儿作了大孽,给这伙子土匪强梁指错了路。其实,大势使然,没有他,李殿全们也会走上土匪这条道路。丁半
仙看不惯这些草莽的干法。这么干,怎还称得上替天行道、仗义英雄?这么干,怎么能在这有枪便是草头王的天下谋取一席之地呢?纯他奶奶的流寇盗贼哩!自己还暗以军师吴用自诩,真他娘的吊死鬼卖嫖——死不要脸了!他劝过李长刚,也暗地里说过李殿全,二李只是嬉笑,并不睬他。李殿全反而有理:“到这了,还说啥说?乡里乡亲,兄弟爷们儿就是这么块料,顾得一时痛快就行,谁有那么大的心?咱是那块料吗?我不是。再说了,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上去了,就下不来了。这是个老虎背哩!下来?咱合磨家子合磨庄上合磨三亲六故的老少爷们儿都得死个**的!干土匪,就得活着干死了算!不糟蹋祸害庄户人,还叫啥土匪?咱干啥的?真是!”
丁半仙无奈。几次动心想远远地逃出山去,离开这块罪孽的土地,又担心离开了这方熟悉的土地难活,也难舍对他知冷知热的六妮子。有时想,干脆找个光崖跳下去死了算了,但想想自己死了也于事无补,反不如活着常劝劝他们,倒让他们少作些孽。
李殿全来请,丁半仙说道:“你干你的。我不去。喂,你就当我死了还不行吗?别来缠我。”
李殿全诚恳地说道:“你死了,我还有啥活头?大表哥,咱上辈老姊妹们留下的就咱老弟兄俩这么点儿亲头了!你说,打小我什么事不听你的?干啥,我离得开你?现在我掌绺子了,你得出山给我当个主心骨!”
丁半仙不禁有些感动,想想如能和李殿全常在一块,尚可禁禁他滥杀无辜胡乱祸害,自己年纪也大了,万一官兵剿来,也难躲难藏,到了绺子上还可解决衣食,再说六妮子也死了,心里有些动了,但嘴上说道:“我一个残疾,走不了山路。”
李殿全笑了,说道:“大表哥,你往门外看,二人抬的山轿,早给你预备好了!”
“你干你的。我不拖累你们。”丁半仙继续防御。
李殿全节节进攻:“拖累?这年头,难说得清是谁拖累谁啊。就是拖累,你也得跟着走。咱们起事时的七兄弟,眼下就剩咱四个了,疤子还成了个废人……死,咱也得死在一堆儿!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在家这么冷清这么危险……”
李殿全鼻子一酸,忙扭过脸去。
李殿全请丁半仙随着绺子走,也不单纯是让他帮什么忙,一个残废他能干什么?主要是怕大表哥让官家逮了去送了命!一个残疾,是很难保护自己的。
丁半仙闭上一目,心里酸酸地难受,他明白李殿全的这番好意,他很聪明。半晌,丁半仙突地睁开了独眼,灼灼如鬼,长叹一声:“唉!劫数劫数!我怕死不到自家的床头上了!奈何奈何?”
丁半仙来到绺子之后,开头李殿全对他十分敬重,也听他劝,学宋公明,只打大户不扰小民,吃富不吃穷,兔子不吃窝边草,他的队伍不再在南山一带抢劫了,主要是东下沂水,北上莱芜博山等地骚扰抢夺。抢得粮食钱物多了,也分散给老家和自己控制区的民户,在老家也修桥补路,做些济困扶贫的善事,在山南这片,名声不错,有个“良盗”的样了。
不几年,队伍扩展到近五千人枪,李殿全也博得了山前山后一些民户的拥戴。丁半仙在稳定队伍情绪安定军心上也起了许多人取代不了的作用。但狗改不了吃屎,李殿全凶性难抑,随着土匪队伍的膨胀,他开始扎撒起来了,抢男霸女,杀人放火,捉人绑票,为非作歹,无恶不作了。**!干啥的嘛,装什么好人呀?受这份子约束哩!受这份子憋哩!放开手干,多痛快?一放手,往往就能将一个庄上的房子全烧掉,男人全杀掉,女人全抢光!他不这么干也不行,兄弟们,下面的小绺子推着他干哩!不这么干,绺子老老少少这么多人,吃啥?况且,他也管不住管不了下面的胡来。绺子靠什么拢活?就靠这个哩!干,干吧!绺子只能按惯性的轨道疯狂下去。
丁半仙百劝无效,又多次与李殿全意见相悖,便闭口不再吱声。
李殿全也打心底里烦了这位表哥:人老了,就是麻烦!怎么这么絮叨?一天到晚说说说!说个鸟啊。**,知道这般麻烦,还不如早早依他回山南老家好了。我这真是闲着无事,像梆子戏《王华买大》那样买了个爹,找了个管辖哩!
渐渐,营中军机大事,李殿全不再找这位大表哥商量。住宿,也将他远远地安在后营,让他来个眼不见、心不烦、嘴不言。但老兄弟的情谊在,李殿全安排几个小匪侍候着丁半仙,走路抬着他。就当自己的老哥哥,养起算喽。丁半仙一进绺子,李殿全就从山南老家给他找了个死了土匪丈夫的**,按说小**也不孬,三十来岁,白白净净,人也活泛,但不知为什么,丁半仙就是不理人家。李殿全想:嘻,老羊吃嫩草,想年轻的哩!于是,掠来年轻的花票,就先送给丁半仙。可是,丁半仙不知为什么不是不要就是悄悄给放了。**,怪人!打那,李殿全也不再拉老哥哥下水了。丁半仙要回山南老家去,李殿全告诉他,太保庄老家是绝对回不去了,那里已被谢菽仙的民团军剿了个七开。大表哥,你也算是个挂了号的大土匪了,回去,还不得被点了天灯?唉,好歹死在一堆儿吧!哥们儿。
李殿全不听疤子的劝告,强拧着要唱酒,妞儿也看出不对来了,正在搓手撒急,突听门外面响起一声怒喝:“你们都是些畜牲吗?哪有这么踢蹬花票的?快放了她!关到后面我那里。疤子!你出来!通知包布新,让她家里赶紧赎回去!真不像话!”
顿时,疤子和妞儿松了心。行了!大表哥来了,有了说着殿全哥的人了。疤子又感慨:还是亲两姨弟兄近啊,拧了半天,还不是不放心,又过来了。
李殿全面色一沉,又咧咧嘴,刚要开腔,丁半仙已掀开掩在门上的棉帘子,一脸寒气地立在屋里了。
两位表兄弟面色沉沉,对峙不语,屋内空气一时凝结了起来。
半晌,李殿全嘎嘎笑了,说道:“你是老大你是半仙你是俺哥,你光棍!你厉害!好好,依你依你!”说着丢下酒碗,站起来,一挥手,让两个跑得喘不上气来也不敢停下,与其说跑不如说是挪步的花票停下,瞪着眼站起身来、又瞪了一眼脸上有了喜色的疤子一眼,又笑了:“行!您一个兄、一个弟,夹我哩!好了,让她俩穿好,和那个妮子一块儿放到后面去。赶紧通知包布新,让她们家里快拿钱来赎。多少价,让小包爷自个定去好了。他有数,耍的日子不短了,没意思了,赎出去算了,省得有人又要叨叨个没完!”
两个花票忙不迭地套上衣裤,出门去了。
丁半仙坐到李殿全刚才坐的那把椅子上,对疤子说道:“二表弟,你跑趟腿把这位妮子送到我那去,弄点药给那个妮子包包脚,传令下去,不能再祸害她们了!管紧弄点赎金,小二百口子老少还得吃饭哩!光捣鼓这些黄子,有多大用处?有多大意思?不挡么!殿全!你瞪什么眼?我说的就是你!怎么?光兴你唱黄腔啊?”
李殿全打个哈欠,坐到地铺上,揉揉眼窝,说道:“你说的着!你说的着!”
李殿全今日不想和丁半仙吵。丁半仙一来,他就知道这是疤子请来的,别人也不敢多这个嘴。找来正好,他正有件大事想听听大表哥丁半仙的意见。
屋内只剩下表兄弟俩了,丁半仙睁开独目说道:“表弟,别嫌我叨叨。你也不是小年纪的人了。整天又是酒又是娘儿们,没个早没个晚,一点节制都没有,什么身子骨受得了?得管节点。眼下局势大恶,绺子这小二百口子,还靠你撑持呢!”
李殿全骂一句:“**他妈妈!心里烦!”说着火上来了,“小全子这个狼羔子,出去就没个影了!表哥你说,拉巴这户的孩子有什么用?正用人的时候找不着他了!看来,不是自己的肉,怎么贴,也难贴到自己身上来!”
丁半仙闭目静坐一会,掐掐手指,说道:“小全子有惊无险,算来,应该已回山寨来了。”
李殿全一愣,一喜,说道:“真的?”马上又恼怒起来,“**他妈妈!回来了还不快到老子这儿?”又有些不信实,“不会吧?刚刚我还让妞儿去少营找过他的呀?妞儿!妞儿你再跑一趟,小全子回来,叫他给我滚过来!”
丁半仙叫道:“妞儿,你进来。你,不要去!再急也不差这一后晌。明天头目们议事的时候再说。看什么看?愚熊!你看这一个醉汉,一个刚回山,爷儿俩见了面,还不得打起来?你是真傻假傻?你嫌殿全毁得慢吗?就照我说的办!”
丁半仙在绺子里还是有一定权威的。但妞儿不同,他只听两个人的:李殿全的他全听;疤子的,他听一半;丁半仙的,他也听一半。有李殿全在,他谁的都不听。
李殿全想想,一摆手,说道:“算了吧,明天就明天。你和疤子也歇着去吧,我和大表哥说点事儿。”
丁半仙算定李小全已回山寨。傍晚绺子里开伙的时候,他看到少营的几个小头目喜子、狗子喜气洋洋、神神秘秘端起饭碗就走的架势,就判定李小全已回少营了。这几个小子是李小全的心肝,与李小全的感情不亚于疤子、妞儿对李殿全。一块儿长大一块儿当小土匪,关系极铁。这几天,李小全过期没归,少营的小土匪们闷声闷气,而今天显喜色,一准是他们的主子回来了。神神秘秘,不立时到李殿全这来,一定是有什么隐情。几十年来,丁半仙之所以“半仙”,很大程度上便受益于这察言观色、洞察人情的功夫,并非浪得虚名。
李殿全不喝酒了,在铜盆里撩点儿水洗把手脸,拉把凳子坐到丁半仙面前,一扫醉意,认真如实地把绺子目前的处境和自己的判断向丁半仙剖析了一遍,恳切地说道:“大表哥,我不瞒不哄,眼下绺子确实到了生死存亡的大骨节眼上。这局势,唉,我心里是真慌得上!死,我不怕。土匪土匪,死路一条嘛!这多年,我不在家乡置产置业,也不成家,就是这个意思。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有啥挂恋的?可绺子里二百来号人,大多有家有口,这十多年在家乡里也置下了份产业,总不能让他们和咱一个样吧?管紧地得给他们找条出路留下性命养家糊口照顾老小吧?再说小全子这些孩子们,连亲都没成一房,就这么年轻轻地随着咱完了,太冤了吧?我寻思管紧得留点儿土匪种呀!是吧?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可这张家寨,是真的没柴烧了!官军已压上来了。表哥,你请请神,不,你动动心思,咱兄弟伙里就你有学问有头脑,在这绺子生死存亡的关键上,哥,你管紧地得出出主意,给兄弟及老少爷儿们指条明路。咱,得活呀!”
丁半仙闭目不语。
李殿全见状,连打自己几个嘴巴,带着哭音说道:“大表哥,我千错万错,我千不是万不是,看在咱姨娘亲的面上,你多担待,千万别跟小弟一般见识!我,打小就这么一块料!成不了大器!在这关口上,哥呀,除了你,谁也帮不上我呀!”
丁半仙突地浑身颤抖,如筛糠般哆嗦起来,突地发气开声:“利在东南!”
丁半仙声音怪异,有别于常。
李殿全半惊半疑。有时,他真怀疑这位大表哥到底是人还是仙。只要丁半仙浑身抖动,变音蹦出的话,很决断。当时很难让人听得明白,过后再看,还真准!这可不是一回二回的体验了。可能这就是天机不可泄露吧?而当时,你让他给你说透彻,他却成了哑巴。而且他对他在梦幻状态中蹦出的话语反一副茫然不知状。邪气了。难道这就是神示?怪不得人称他“半仙”哩!
“利在东南?在东南?东南?”
李殿全下意识地向东南方看看,脑子飞转,片刻间大悟,不由心花怒放,向间壁墙上“咚咚”敲了几下,高声说道:“疤子!疤子,睡了吗?没有,好。不用过
来了。你听着:明天你下趟山,请包爷包布新抽空上山来!哪天?这几天呗!越早越好就是了。有事找他商议。顺便让他随意带俩钱把那仨妮子领走。对,咱不留了,让小包爷壮壮脸去。”
李殿全把宝押到了东南方向板岗崖村包布新的身上。
利在东南?对着哩?是条脱身求活的好路!
东南二十里,就是瞭阳崮大寨,李殿全想它也不是一天了。
再看丁半仙,垂目不语,似已睡去。他又与常人无异了。其实丁半仙的本意,是让李殿全快带绺子趁官军尚未封严合围之际从东南方向山谷密道折回山南老家去。哪怕死了,也能死在自家的故土上。
第二天,当听到李小全和派下山去找李小全回来的几拨人带回来的消息后,李殿全不寒而栗:**他妈妈,新来的这个小县长太歹毒了!按他那法弄下去,绺子再不动,必定死就在这山沟里了!这些信息使李殿全更加坚定了靠小包爷包布新“利在东南”的决心。李殿全决心下定,心中又不禁有些侥幸;幸亏夜里没跟大表哥发焦吵吵!幸亏没让大表哥离开绺子家去!大表哥这几个字真是神示的灵丹妙药哩!大表哥,丁半仙,真不愧人称之为“半仙”哩!半仙?神仙哩!
表兄弟俩满拧。
丁半仙万也没有料到他说的这四个字,又给自己心上添上了新的罪孽压力。就这四个字,他搭上了自己的性命,而到老也没能回到自己的故土山南,连尸首也灰飞烟灭化为灰烬漂洒在蒙山后瞭阳崮的沟壑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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