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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渐浓,洛阳这天下第一雄城也沾染上几分肃杀之意。
日暮西垂,城外满是风尘的马车徐徐驶来,年纪老迈的车夫驾车直接驶过城门,没有任何停留。
守城甲士瞧见马车上印有青色蛟龙图案,连忙低头,不敢有丝毫阻拦,任由这辆马车长驱直入洛阳雄城。
洛阳城雄踞天险,百余万的繁密人口,三教九流汇聚于此,青石大街上人潮涌动,繁华胜美不输长安,单论商市贸易还有胜之。
马车停在一座大宅门口,一只修长的手掀开车帘,青年男子走了出来。
一袭白袍。
面色微白,眉目清秀,眼眸细长。
眉心若隐若现一点狭长黑印。
一身气度不输世家子的青年男子左右顾盼,细细打量这座相隔十年的雄城,笑道:“一入江湖十载,少小离家,如今回到这座洛阳城竟是有些不认识了。顾伯,你说这洛阳古城还有几分旧时模样?”
发已花白的老车夫呵呵地笑了两声,“这天下门阀四起,诸路反王纷纷拥兵自立,天子诏令不出龙庭百里,世间乱象更生,唯有这洛阳城倒是一点没变,繁华依旧,只是公子地那些故人旧地估计是不在了。”
“是呀,天下乱象已成,朝不保夕,这洛阳城也安然不了多久了。故人旧地,昔时王谢堂前燕,如今飞入百姓家,现在谁还会记得起洛阳应家?!”
青年男子笑意吟吟,自有世家子弟的温润气度,只是话语到了末端,眉目之中却是横生一股戾气,眼神凛寒,眉心那点狭长黑印鼓动,乍隐乍现。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想当年,王侯世家,煊赫百年,如今都作了土。
青年男子敛去暴戾气意,自嘲道:“十年里看书养气,也还没有磨去这股子戾气,要是给荀师瞧见了,那一顿板子是跑不了的。”
一身白袍的青年男子挥了挥手,把年迈车夫打发去宅子里安顿,自己则向十年前常去听书的悬河楼方向走去。
“公子,不进宅子里看看?”
“宅子还是那座宅子,可主人来来去去不知道换了好几遭,有甚好看的!”
白袍男子悠悠向儿时常去的悬河楼方向行去,口中嘀咕道:“也不知还在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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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东城一家偏远闹市的酒铺里,三两位酒客无事叫上几碗繆糟,大声谈论着天下间的几位拥兵自立的反王,颇有一份指点江山的豪气。
“听说燕王手下扛纛大将,魏武,以三千精骑破了襄樊城,一剑斩了城守柴横舟的项上人头!”
“那位魏武将军可谓是有‘小人屠’之称,青杀口一战,直接把靖安王手下三十万的甲士悉数坑杀了,血流成河,可这小人屠眉头都没皱一下。”
“燕王如今势大,是八路反王之首,手下兵强马壮,说不定哪天皇帝都换燕王坐了。”
“嘘,噤声!不想活了,这种话都说出来,这要被巡城卫听到,直接拉到大牢里去!”
“这有什么好怕的,咱们洛阳有天险依靠,八路反王谁能打过来?管他谁做皇帝,反正不关我们这些升斗小民的事。”
三三两两酒客散去,喧声吵闹的酒铺霎时就宁静下来。
酒铺老板是位女子,刚才那些酒客汉子在,约莫是为了避嫌,就没有露面,让年纪七八岁的儿子出去照顾客人,现在见酒客散去,天色也渐晚,估计也没什么客人来,便出来准备收摊。
“老板娘,这酒铺还做生意吗?”
年纪二八的老板娘闻声看去,瞧见一位气质温润穿白衣的公子哥,不是什么粗鲁莽撞的汉子,就停下手中活计,笑道:“公子要喝酒,这可没大酒楼里的太白醉,只有自家酿的繆糟。”
白衣公子温和道:“好久不曾回来,这风景都变了,倒是这东城酒铺还在。我好地就是这一口农家繆糟。”
老板娘可能是没见过这么好说话的公子哥,使劲瞧了瞧,这公子倒真是够俊的,这气度比起那城守家的少爷不差不了多远。
“老板娘,这酒还卖不卖了?”那位白衣公子敲了敲桌子,道。
有些少妇风韵的老板娘红了脸,转身回铺子里打酒去了。
白衣公子笑了笑,看见一旁有个七八岁的小孩儿使劲盯着自己瞧,暗想道,这娘俩真是像,莫非本公子真的像温叫花子说的那样,貌若潘安,玉树临风,卓尔不群,到哪里都引人注目?
不对,那温叫花子看谁都是一个样,那东家的王麻子的姑娘长得体膀腰圆,雄壮无比,他也痴迷的不得了,这种人怎么可能会发现本公子神华内敛如璞玉的一面呢。
那个站在一旁的小孩儿磨蹭许久,小心翼翼的走近那白衣公子坐的桌子,期期艾艾,欲言又止。
小孩儿犹豫了一下,终于鼓足勇气下定决心,开口小声问道,“公子,你是不是江湖里的大侠?”
白衣公子愣了愣,道:“为什么这么问?”
小孩儿兴奋道:“茶铺子里的说书先生都这样说,那些天上飞来飞去的大侠都是穿着白衣,拿着扇子,青衣服的就抱着剑,飞来飞去。”
白衣公子哑然,看着小孩儿期待的眼神,捏了捏他的脸,一本正经道:“算你有眼光,我就是昆仑山第十七代传人,自幼学武,一心天道,如今功夫大成,特地下山来拯救苍生万民于水火!”
说完,连他自己都有些脸红,这话可是师傅都不敢这样说啊!
小孩儿一脸崇拜,道:“高人,你收下我吧,我娘说不让我学武,非要我读书,说读书才有出路,以后才能光宗耀祖!”
白衣公子神游万里,自己小时候听说书先生讲那些江湖高手,剑客风流故事,不也求着父亲,说自己要去做闯江湖做大侠,跟剑客侠士们称兄道弟,惩奸除恶,替天行道,父亲当时听了笑了笑,说等我以后长大再去做大侠,现在先去把《论语》背熟再说,没文化的大侠,是没有出路的。
“你娘说的是对的,要先读书在做大侠,记住,不会念书的大侠是没有出路的。”
小孩儿瞪大眼睛,道:“高人,做大侠为什么要先读书?”
白衣公子揉了揉小孩儿的头,道:“笨!你不识字,我给你本武功秘笈你也不认识啊!”
一大一小身后站着那位颇有风韵的老板娘,微微一笑,这公子倒是个有趣的人,这些年的艰辛孀居,对男子她都避而远之,这乱世,一个良家女子想守住贞洁太难了,她只想好好地把儿子抚养长大,将来能光耀徐家的门楣。
“公子,你的酒。”老板娘端酒给这位公子哥,顺便把儿子扯到身后去,“右慈,还不去念书!”
“哦,好的,娘亲。”想起刚才高手公子说的话,小孩儿便兴冲冲地去念书了。
日头落下,天色将夜。
回到宅子里,白衣公子有些醺醺然,倒不是因为喝了几碗繆糟,那种农家劣酒怎么能喝醉人,大概是回到这座遍布儿时记忆的城池,酒不能醉人,返乡的欢喜倒是能他这些年平湖一般的心境略微迷乱几分。
“公子,雀台传话来了,说龙王正在赶来的路上。”
白衣公子似乎是酒意未消,呵呵笑道:“杀个大江会的白庭渊,也要劳动龙王大驾?”
老车夫低声道:“公子应该是知道的,白庭渊不算什么,可是那个山河榜上第三的盖东青却是打遍西北大漠未逢敌手的狠茬子!”
“哦”白衣公子摇摇头,醉眼朦胧道:“还有个盖东青啊,听温叫花说,他是漠北天阴宫龙树老魔头的徒弟,一身玄冥劲倒是挺扎手!”
老车夫抬起头,双眼浑浊,轻声道:“公子应当知道,应家的人是不能醉的。”
白衣公子扯了扯嘴角,笑道:“对呀,应家的人怎么能醉!我那个一心要做将军,匡扶社稷的大哥死了,死在洛阳大牢里,我那个只想读书,重整朝纲的二哥也死了,死在洛阳城门口,我那个官居一品的父亲也死了,头颅被挂在洛阳城楼上。对呀,应家只剩下我了,这十年里,我天天想着报仇,天天想着有一天能走到长安里去,走到皇宫里去,一刀一刀活剐了那个死阉人!”
“这十年里,我拜了老头子做师傅,认了温叫花子做兄弟,我拼命学武,不过十年,我就是江湖上的一品高手,比起我那个一品大员的父亲也没差到哪去。可是那个阉人住在天底下最大的城里,他操控着皇帝,统领着十万禁军,身边还有真武观的宗师保护,我杀他?我怎么杀他!”
白衣公子自言自语,眼神空洞望着这位从小就护着自己的老仆,凄声道:“我不惜入了雀台做走狗!我当上了大侠,闯了江湖,才知道这江湖哪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好地方,江湖儿郎江湖死,我这些年杀了多少人?我自己都数不清了。”
白衣公子摇摇晃晃走到厢房里去,老迈的车夫叹了一声,转身离去,身形佝偻。
四日后。
白衣公子再去那家酒铺,却见酒铺子里只剩下桌椅凌乱,锅碗酒缸碎了一地。
还有一名小孩儿在蹲坐在地,凄惨哭泣。
“唉,这娃儿倒是命苦,那袁氏小娘给大江会掳去,还有得出来?”
“谁知道呢,听说这大江会新请来的供奉就好良家妇女这一口,不喜欢姿色出众的青楼小姐,偏偏好寻常人家的良家女子,真是禽兽不如!”
“唉,这世道乱的,当街强掳良家妇女,这等恶事官府也不管一管!”
“管?怎么管,大江会是淮王手下,洛阳城守见了都得给三面颜面,何况我听说那个新来的供奉武功极高,洛阳第一剑客祁元符三招就败了,还被断去一条手臂!”
周遭人议论纷纷,却是没有一人敢伸出援助之手,乱世之中,平民百姓只求自保,哪管得了那么多。
白衣公子看了看,便转身离去。
最终一名农家妇人见小孩儿实在可怜,就把他带回家中了。
“公子,好大的杀气!”
“今日风和日丽,正好杀人!”
“公子要去杀谁?”
“我平生杀人不问好恶,看谁不顺眼,就杀谁!”、
“公子装什么无情狠徒,一路上来,公子所杀之人在老奴看来都是该死之人!”
“哼,顾伯你难道不知道,这乱世之中,恶人横行,高踞庙堂,奸人肆虐,手握权柄,我看呐,这世间大都是些该死之人!”
白衣公子狠戾道,清秀眉目间尽是浓浓煞气。
老迈仆人叹气道:“公子救了这妇人,可她以后又如何在这乱世中存活?”
白衣公子大笑道:“谁说我要救她?我只是看这大江会不顺眼,想拆了它而已。”
说罢,便去厢房里取了一柄三尺余长的青锋古剑出来,扯去包裹在外的麻布,快意道:“看来那个温叫花子说的也对,‘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我心有不平,块垒在胸,故而拔剑要杀人。”
天色昏暗,大宅内传出“锵锵”的磨剑声。
一身白衣格外显眼的公子哥正在一块青石上磨剑,那把青锋古剑清亮如水,正如白衣公子的那双眼眸。
“公子不等龙王来了,那盖东青占据山河榜五年,没有龙王的帮手,公子不一定是他对手!”
“顾伯,这江湖里的人,不是刀口上舔血的亡命徒,就是朝廷门下的走狗鹰犬,这世道哪还有什么大侠,我虽然做了雀台的走狗,可是狗看谁不顺眼也能咬谁两口,爹爹跟我说过,有时候弯腰做人还不如站着做狗!”
白衣公子大步向门口走去,行至门口时,停下脚步,道:“这洛阳城,没了以前听书的悬河楼,也没了以前常和哥哥们去玩耍的白狮巷,只有那家东城繆糟还在,那老板娘真是像极了以前当垆卖酒的凰儿。”
说完,就提剑大步流星向大江会走去。
犹记那年,小娘当垆卖酒。
谁想今日,白衣拼死以求。
大半个时辰的光景,一身白衣尽染血的公子提剑而回。
拎着一枚通体如玉的酒壶,饮酒大笑,放声高歌。
洛阳西城,大江会燃起一把大火,映红了半边天。
第二天清晨,一辆马车驶出洛阳城。
“公子,怎么走了?”
“这洛阳不是我的洛阳。”
......
“公子,那天晚上你杀了多少人。”
“大江会上下两百四十人,全杀了。”
“这...不好吧。”
“杀尽这两百四十人,能救一家两人,值了!”
马车顺着官道飞驰,卷起滚滚烟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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