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玄幻奇幻 > 土魂 > 三十年: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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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耿福地老两口和耿光亮的墓被挖开以后,柳木棺板已沤得稣软,以至都不能完整从地下抬出来,只好胡乱地一块块揭了扔到外面。一帮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人,对泥土里半隐半露的尸骨,践踏了一顿,用锹头铲着抛到地面上,只拣了一些大而完整的头骨和腿骨,收罗了回去,在后面派上了用场。更多的白骨则留在墓坑中,或乱抛弃在周边的沙土里。

  有了这种新奇的玩意儿,再加上前前后后经历的风波,耿家人的苦难日子随之重新开始了。耿福地老俩口的骷髅头和两束长腿骨,被用麻绳穿了四个空空的眼洞,捆扎成一左一右,吊在了耿光德的脖子上,贴在胸口前。同样的方法,耿光亮的尸骨就由焦巧珍挂着。在本地开会的时候,耿光德和焦巧珍便首当其冲站在最前面,耿家其他孝子贤孙,有老有小都陪站在台子上。只有耿六伤重住院,由六奶奶伺候着,避免了最初的批斗与游街示众的锋芒。

  这样的批斗会范围越扩越大,据说其它地方也有群众在效仿,自然也就有老地主家的祖坟被挖开过。只是耿家闹事打人的名声在外,影响最大,加上挂骨批斗会颇具刺激性,耿家挨批就不仅仅局限在太阳庙,有时是在公社进行,有时又到别的大队。中间有一回要不是山洪暴发,挡了去路,这一挂尸骨游行批斗的闹剧,还差点被安排到县城去“表演”。

  已经对批斗麻木了的耿光德和焦巧珍,挂着亲人的尸骨,一份死去多年的沉痛又在刺激下苏醒过来。初始两个人站在台子上都忍不住痛哭流涕,惹得家人老小全都跟着哭了起来,批斗会成了耿家哭声四起的大合唱。这让主持会议的一些知识青年和积极分子,又满意,又觉得不是回事。便有人在一片口号结束之后,用一根教鞭抽打着耿光亮的头骨,问焦巧珍这是谁?群众的吼声你男人听到了没有?他犯下的罪恶,死一万次为不为过?他下了地狱了吗?焦巧珍一改往日的沉默,有问必答,而且全都是代男人说话,全都是应和着批斗者的愿望回答。更有恶作之人,不知从何处弄来了大便和尿水,塞到几个头骨紧咬的牙关里,浇在白瘆瘆的头骨上,搞得污秽不堪,连活人也都弄满身臭气,让与会的群众避之唯恐不及。

  耿光德自然也免不了受相同的惩罚,只是耿福地两口子可资追问的历史事实太少了。比如问他老地主是如何剥削贫下中农的?喝过群众的血吗?逼死了多少穷人?尸骨为什么会这么臭呢?由于耿光德的回答让提问者不太满意,便有人给了他一耳光,亲自拿起了耿福地的头骨,木偶一般开合上下牙骨,学着一种痛苦不堪的声调,代替耿福地说:“我已经下过十八层地狱了,每天泡在人民群众拉出的尿坑粪山中,万蛆擞身,所以才会臭气薰天。”批斗会结束后,为了区别耿福地两口子和耿光亮的尸骨,每块骨头上还分别用刀刻上了各人的名字,并勒令由耿光德和焦巧珍分别拿回家保管,威胁说少一块死人骨头,断活人一根手指。少一个死人头骨,割活人一只耳朵。

  面对这样的做贱与威胁,耿光德每次批斗后回到家里,就把父母的尸骨藏在空屋中的一个木头箱子里,用一根绳子吊在房梁上。焦巧珍则把男人的尸骨端端正正放在破烂的躺柜顶上,独自坐在炕沿上,一边流泪,一边观看,一边想着心事,回忆过去。此时,已经长成大人的倔嘴子耿远东,被村里派到挖河漕工地上去劳动改造了。女儿耿慧琴也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只是服装粗糙,身板瘦弱,焦枯如缺少养分的一株细杆高粱。兄妹俩都没有上完小学就回家了,耿慧琴跟着一位贫下中农,在村北较远的地方给队里喂猪,隔几天才能回来一次。没有家人和外人的打扰,焦巧珍寂寥的日子有了男人这副骨头,家里一下子好象多出了一个人。一个只剩下骨头,但有着往事和精神存在的男人。焦巧珍感到了一种依靠和寄托,总觉得看不够,有时下地劳动要分开,还有点恋恋不舍。回到家里后,再累也要用手抚摸一番耿光亮的骷髅骨,用心闭着眼睛,去诉说生命中所有的苦难。骨头有时在批斗会上被弄脏后,她拿回家里,会一边流泪,一边自言自语说着安抚的话,进行细致的清洗擦拭。再睡觉的时候,就摆在自己的头前,就搂在自己的被窝里。

  大概是人的神思过分投入,有一天焦巧珍终于看到了真正的丈夫,不过只有一颗脑袋,飘浮在眼前,脸上透着怪怪的笑意。过了几日之后,丈夫的形象更真实了,身体仍然是一部分可见,一部分空缺透明,但可以跟她聊天说话了。焦巧珍如同偷了人一般保守着这个秘密,女儿偶尔回来家里,都被焦巧珍安排在另一间屋子里住,并借口自己不知何时挨批,家里不安全,早早打发她回猪舍去。

  一段时间后,村里一块劳动的社员发现,焦巧珍走路的姿势,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好象躲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对别人的问话,她也是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凝着眉眼,歪着头脸,头摇来摇去,嘴皮子蠕动,却不发出声音。

  耿六回家养病,听了姣姣介绍的焦巧珍情况,不无忧虑,就要亲自过去看一下。六奶奶说他身体都快散架了,还是少走动为好。为此,六奶奶晚上独自来到了焦巧珍的住处,只见院子里一片漆黑,屋子里不见半点光亮,隔了门窗,也听不到一点响动。她知道焦巧珍肯定在家,坚持敲了半天门,却无任何反应,只好隔了窗子,要焦巧珍明天中午,到家里吃顿饭,全家人有好多话想啦搭。

  屋里,焦巧珍在窗前往外望了望,对黑暗中的耿光亮说:“没事了,是六妈来家里。对了,六妈你没见过,他是六爹在老家时找下的女人。人挺好的……。”这一说,焦巧珍都用一种奇怪的声音,把耿家解放后经历的事情唠叨一通。耿光亮则飘浮着透明又不完整的身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时插话问上一两句,有时还会窃窃地发出笑声,说:“那个时候,我要给六爹讨个老婆,他硬是不要。原来有个老相好在心里呢。”说到耿光祖被抓的事,耿光亮变得沉默了,良久才幽幽地说:“光祖是个好娃娃,那时我想留他在身边,咱爹和六爹都不同意。可惜,他终究还是因为我和咱爹的事受害了。”焦巧珍听了,忍不住嘤嘤哭泣起来,说:“我爹嫁我给你,咱们才过活了那么点时间,你就走了,撇下我们娘三个,受尽了别人的欺负。”耿光亮歉意地说:“我这次回来,就是找你来了。你想不想跟我走呢?”焦巧珍说:“想,可两个娃娃咋办呢?”耿光亮无言了,实质是焦巧珍自己的思想绕不过这个坎了。

  和男人说了一晚上的话,天亮后,焦巧珍空着双手下地劳动,被队长骂了一顿,木木然僵着身子回家去了。这一回去,她就再没有出来,大白天拉住窗帘,和冥冥中的耿光亮,继续着说不完的心里话。中午也就没有应六奶奶的话,过耿六家来。或者说她完全忘了昨夜的事情。天快黑的时候,大队由于组织各个生产队社员积极分子学习一份新的文件精神,全大队的地主富农分子都被勒令到会,一边聆听新指示,一边接受再批斗。耿光德脖子上吊着老爹老妈的骨头,从一队早早赶到了会场。白天就派人通知过的焦巧珍却一直没有来。由于她的住处离会议召开的地方不远,两个民兵便上门去强制叫人。推不开家门,听不到动静,其中一个民兵用脚踹开了门,借着黄昏的光亮,看见焦巧珍怀抱着男人的头骨,披散着头发,呆呆地坐在炕沿边上,脸上似乎还有点嘻嘻作笑的表情。两个民兵虽然有点发悚,但还是二话没说,抢过了耿光亮的骨头,往焦巧珍的脖子上一挎,架着人就来到了会场,如同竖一根木桩子,把她往台子上一摆就不管了。

  那一天的会议开到了很晚才散,斗地*的内容不多,焦巧珍没有受怎样的折腾,平安回到了自己的黑屋。两天没吃饭的她,动手拌了一锅面糊糊,先舀一碗摆在炕桌上,让耿光亮吃,自己坐在对面,吸溜着吃了五、六碗。熄灯之后,耿光亮在黑暗里浮游了。焦巧珍说:“娃他爹,你咋就不能全身子回家来呢?”耿光亮带出悲声说:“我身子的好多地方都丢在了坟上。你要是能帮我拿回来,我就全身子了。”焦巧珍撩开被子坐了起来,一边寻衣服一边说:“你咋不早说,我现在就给你取去。”耿光亮高兴的像个孩子,在前面浮游出门。焦巧珍提了一个筐子紧跟在后,绕绕弯弯,行过了夜深人静的村庄,和一片庄稼夹峙的村道,来到了耿家早已被掘挖得乱七八糟的墓地。

  天上一弯瘦瘦的月亮,星辰稀疏,如满天眨动的眼睛,贼兮兮地看着站在墓地上的焦巧珍。她在被挖得没了墓堆,空留着几个土坑的耿家墓地上,迷惘地伫足了好一阵子,才如数家珍般捡开了零散在外的亲人尸骨。在她梦游一般的生命视觉下,沙土中亲人的每一块尸骨,不论大小都亮着梦幻般的青蓝色萤光。消失了一会儿,耿光亮又亮出了残缺的影像,并指指点点开始动手帮忙。耿福地和耿候氏不知从何处突然出现了,如活着的时候一样,叫着儿媳的小名。焦巧珍惊喜地说:“爹,妈,你们原来也在这啊,咋不回家去呢。对了,等一会,你们跟我们一起回去吧。”耿福地老俩口答应了,在墓地上走来走去,自己动手搜寻与儿子光色不同的骨骼,并一一拣起交给焦巧珍,放进那个红柳编成的箩筐中。

  村里鸡叫头遍的时候,在三个幽魂一般的亲人帮助下,焦巧珍满满地拾了一筐亮色不同,但都会发光的骨头,提着回到了自己家里。这时浮游在她前面的,除了耿光亮,又多了一个公爹耿福地,一个公婆耿候氏。一进家门,焦巧珍一刻不停,开始分拣筐里的骨头,并在自己睡觉的大土炕上,腾出了三块地方,开始品摆三个人的骨殖。

  天亮了,耿光亮和耿福地老俩口的影像消失了,焦巧珍恍然如大梦初醒,看到了自己的杰作就铺摆在那里。她心满意足地吃了那碗无人动过的面糊,听着队里的喇叭通知,拿了劳动工具,锁门出工了。

  这一天,焦巧珍的精神气色都挺好,与前些日子判若两人,更没有了那种左躲右闪的毛病。耿姣姣见了心里奇怪,跟焦巧珍说:“嫂子,你今天脸色红彤彤的,真好看。”焦巧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拣了一晚上的宝贝,心里高兴呗。”耿姣姣不明所以,以为她是说梦呢,便没往下追问。有位女社员说:“这个土匪婆子,前两天看上去,就跟快死的人一样。今天咋突然变了样子,瞧那头脸,脸红得都发青了。是不是跟上鬼了。”焦巧珍脸色顿时黯淡下来,一上午再没二话。

  中午收工,路过自己家门,耿姣姣硬把焦巧珍拉回家里,让她陪着六奶奶和耿六说话,自己到锅台前做饭。耿六在炕头前勉强坐起身子,问了焦巧珍一些家常话。变得婆婆妈妈的六奶奶,先数落了一通焦巧珍,要她不管有多大多委屈,都要往开了想。还说自家人不能见外,一个村子里,常来常往走动着,也互相有个照应。焦巧珍的话不多,但神智看上去还算正常,这让耿六心宽了许多。吃饭的时候,焦巧珍很关心地问起了耿光祖,六奶奶哭丧着表情说:“现在没消息哟。你六爹这个样子,光德又靠不上,一直就让二队二芸的女婿给跑着。这回怕是事惹大了。”焦巧珍迷茫地咕哝了一句:“光亮说,这都是他们带给光祖的罪。”耿六和六奶奶听了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接下来的几天晚上,焦巧珍的品图活动在继续着。她一次次提筐来到耿家的坟地上,带了小铲子,在坟坑中没有清理过的地方捱着翻找。

  几天之后,焦巧珍把墓地里发光的骨殖尽数搜罗回来,并且全品到了炕上三具尸骨各自的位置上。耿光亮浮游的形象完整起来,耿福地老俩口却还少着一些主要的“部件”。焦巧珍说:“我明天就去找大哥,问他要回那些骨头。等你们都全整了,你们就领上我一起走吧。”耿福地老俩口和耿光亮都很赞成,说:“好啊,你就快点去拿回来。等咱们都完整了,就一起走吧。”焦巧珍突然疑惑地问:“咱们走,那咱们去哪呢?”耿光亮说:“哪都能去的。最主要的是有我们保护着你,你就不用再受罪了。”焦巧珍一时心焦着等不到天亮,后来就恍恍惚惚睡迷糊了。正在这时,家门“砰、砰、砰”响了三下,跟着传进来两个人的声音,一是耿姣姣,一是耿光德。

  焦巧珍一激灵,三个浮游人没了影子,那些品出的人骨也失去萤光。她应了一声,并没着急着去开门,而是拉了一床烂被子,盖住了三具品图,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慢慢悠悠把门拉开了一条缝,探出脑袋,审视着黑暗中的两个人不说话。耿光德手里抱着一团东西,压了嗓音说:“巧珍,你开门,咱们进屋说话吧。这不,还有姣姣也陪我过来了。”门应声打开,屋内无灯,黑洞洞的只有户外的光隐约映进来。姣姣的鼻子吸了吸说:“嫂子,家里的味太难闻了,你咋白天晚上,都把门窗关着不通风啊?”黑暗里,焦巧珍嘴抽了抽没有回答。在耿光德的要求下,她寻到了火柴点亮了油灯。灯光映出了屋中乱糟糟的情景,把耿姣姣吓了一跳,本能地哆嗦了一下。耿光德不理会这些,瞅了紧掩着的门窗,慌手慌脚地在那张烂躺柜上,打开了拿来的包裹。焦巧珍的眼睛哗地闪出一种蓝光,只是瞬间就消失了。耿光德拿来的,正是耿福地老俩口的那些缺少的骨头,他一边往出摆放一边害怕地说:“昨天晚上,咱爹咱妈一起给我托梦了,让我今天晚上一定要把这些东西送到你这里。那梦太真了,咱爹妈说完话,就隐得不见了。我想了一天,也不知道是啥意思,只能偷偷先送过来。过两天要用的时候,我再来取。”焦巧珍用舌头吮,了一圈嘴唇,露出了一丝难得的微笑。

  由于焦巧珍不说话,屋里的气氛又神秘压抑,耿光德和耿姣姣只呆了一会,嘱咐了几句话,留下拿来的东西就告辞了。屋门紧随着就被关上,两人在黑暗里都迟疑地回望了一眼,谁也再没说话。

  两人回到家里,耿六靠着一堆被子问:“送过去了?巧珍说啥了?”耿光德含混地说了情况,姣姣心事重重补充说:“爹,我嫂子不对了,那家乱得一塌糊涂,人也变得怪怪的,跟我们连一句话都没说。”六奶奶正好出夜回来,听后絮絮叨叨说:“够可以了,她一个女人家,遭了多少罪,能活着就可以了。可怜的媳妇,咱们应该帮一帮才是。唉,话说回来,谁又能帮她多少呢!”耿光德打岔话,问:“六爹,光祖被押走都半年了,上面一直没个可靠消息。我还一直操心着,就是帮不上忙。”耿六的面色立马阴沉下来,半天才说:“光德,六爹现在老了,又受了这么一难,也不知道在炕上还要躺多久。姣姣一堆娃娃,再说女人家也出不了门,现在光祖真没人管了。你要是真有心,回去后打发牛牛,让他到县上去看望一下光祖,问一下政府究竟会对他咋样处理。”耿光德木木呐呐应承了,不知何故,突然拉着哭腔说:“六爹,六妈,我实在受不了了,这种罪啥时候才是个头啊!”耿六心软地又开导了他一通。耿光德喃喃地动身了,快出门时被耿六叫住说:“对了,你爹和光亮的骨头,咱们不能由着别人来摆弄,我想是不是过个两天,一把火烧了才是个解决办法。”耿光德害怕地连连否定说:“不能,不能,大队的人说了,骨头要是少了一根,都要拿我是问呢。”耿六双手攥成拳头,恨恨地摇着头,咬牙说:“总不能就这么没完没了地又折腾死人,又折腾活人啊!”

  第二天到了出工的时间,焦巧珍却没有露面,领工的队长当着众人骂了一通,说这个土匪婆子,几天不批斗又皮痒痒了。又说贫下中农都天天下地受苦,她倒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来劳动了。还威胁说要扣焦巧珍十天的工分,等秋天分粮的时候,看她喝西北风去。骂归骂,劳动的地方离村子远,队长也没有再做理会。中午耿姣姣回家,瞅空去告诉焦巧珍一声,却发现门窗一如往日全都紧闭着,门还朝外上了一把黑锁子。耿姣姣心中犯滴咕,爬到窗台前往里叫了几声,没有人应,也只好疑惑地回了家。

  接下来的几天,焦巧珍一直没有出现,有人猜她可能逃跑了;也有人怀疑她该不是跑到哪寻死去了。耿姣姣反复来过几次,见门上锁头依然,却闻见一股腥臭的味儿,还看见许多的苍蝇,在那间由里边挡了帘子的门窗上爬动。就在这一天,焦巧珍的女儿从养猪场回家来,找不见自己的娘,询问到了耿六家,又回到自家院里,心里一阵阵的发慌,只在门虚掩的东屋里等了一阵,便准备回猪场。这小女娃捂着鼻子,刚到院门口,大爹耿光德一头汗水出现了,说又要开批斗会了,来拿回老爹的骨头。叔叔侄女一交流,有了点年纪的耿光德觉得不对劲,到窗台前,边嗅,边叫,边敲边想法往里窥视。门窗上的纸全都冲外糊得好好的,耿光德抓了那把锁,怎么用力都揪不开。

  耿光德让侄女先不要走,自己往耿六这边来。不一会儿,六奶奶和耿光德的二女儿、二女婿都被叫了过来。众人一合计,用一把铁火柱撬开了门锁,家门被闪劲推开了,一股巨大的臭味,如奔涌的洪水呼地一下涌出院子,形成灰朦朦雾一样弥漫的烟气。好在当时刮着正西风,把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吹散开了,让避之唯恐不及的几个人,大着胆子,捂着鼻嘴,走进了屋子。

  焦巧珍在自家房梁上吊死了,由于天热,尸体在衣服里已经开始大块腐烂脱落,往地上滴着黄色的溃汁,弥漫的臭味便是由此形成的。炕头上,三具品摆开来的尸骨,赫赫然映静静地平躺在那里。焦巧珍的女儿一嗓子哭昏了过去,六奶奶临阵不乱,要耿光德抱了侄女,和其他人都退出屋子,自己最后把门紧紧向外拉住了。

  很快,耿六被家人搀扶着,来到了侄媳妇的院子里,用一个老人经世不乱的稳定目光,巡视了一遍家人的神情,又在耿光德的搀扶下,进屋走了一趟,半天始一言不发走了出来。

  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耿六叹息说:“唉,可怜的媳妇子,想不开就这么走了。走了也好,也解脱了。再不用活在世上受罪了。”看见了醒转过来,还一声声悲切不已的孙侄女,耿六的口吻一转,负气地埋怨说:“这个媳妇子说走就走了,留下两个可怜的娃,她怎么就没想一下呢!”六奶奶却意味深长附和说:“走了好,走了好,不用在世上受煎熬。一死百了,天堂里面她好落脚。”耿光德打岔话说:“六爹,人死不能复活,还是想办法安排后事吧。”耿六定顿了一下说:“远东现在也成大小伙子了,这事得先通知他回来。只是让谁去叫呢?”众人的思路都转到对焦巧珍后事的安排上,有人说是不是先跟队里的领导说一声?耿六一听就恼火了,坚决反对说:“通知他们干什么,人都让他们硬给折磨死了。难道死了,还再让他们来折腾。”转身指挥说:“光德,你跟你二女婿两个人进去,把梁上吊的人用炕上的被子包了,先放下来。”耿光德有点胆怯。耿六发火说:“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靠谁来办这事。没出息的东西。”两个人一前一后,宿头宿脑地进屋去了。耿六想起了那三具品摆开来的骨头,当紧地隔了窗户往里喊话说:“把人放下来后,撕几块被单,把炕上那些干骨头分开来包裹了。记住,一块碎骨头都不要少了。完了,我要一把火把他们都烧了,重新安葬。”

  耿福地老俩口和耿光亮的干尸骨,还有焦巧珍的尸体,在耿六的安排下一把火都烧成了灰,分别盛在了四个黑瓷罐子里。焦巧珍的尸体和耿光亮的骨灰坛子埋在了一起。耿福地老俩口的骨灰坛子,重新装进了一个临时打制的木头箱子里,又埋回了原来的墓坑中。两个坟堆一如当日大小一样,位置也依旧,却没有重竖墓碑。几场雨后,坟堆上的草便疯长起来,入了秋季,已经风吹雨淋草长草黄,看上去完完全全是两座掩埋己久的老坟了。

  一切都是耿六做主安排的,一切能无阻地进行,还多亏了那一段时间里,国家发生了几档子重大事件,让人们原来坚定的政治信念都受到了巨大的震动,发生了摇摆。一夜之间,那些下乡而来的知识青年,都从扎根农村干革命的浪漫中冷却下来,开始了争先恐后,挖空心思的回城竞争。没有了外来力量的支持,当地的积极分子也就人心涣散,回归到了农村人从泥土中刨食的传统生活。接二连三暴出糟蹋妇女、以权谋私、任人唯亲丑闻的太阳庙领导,更是走马灯似的你方下场我登场。加上那年早秋庄稼快收的时候,一场大雨,夹带着冰雹,把地里的农作物成片成片给糟害掉了。粮食的欠收,让原本旱涝保丰收的后套农民,有了一丝不祥的危机感。

  耿家人在这种情况下,获得了偷安的休生养息,可是被关押了一年多的耿光祖,却并没能因此幸免于难,终于被认定为反革命罪,判了十年徒刑,时间从关押他那一天开始算起。这意味着是判刑又减刑,而且耿光祖被劳教的地方,正是石朝阳所在的二狼山农场监狱。这让两个当年互相看重,又都是从老荒地上来的老乡亲,都有了一个互相关照的伙伴。

  耿光祖获刑消息传回家里后,耿姣姣哭得死去活来,五个娃也跟着大放哭声。重新放羊,身体状况也只能放羊的耿六,更是唉声叹气,愁眉不展。只有六奶奶想得开,说:“不要愁,这是个好事。上面只要判了,人就没有了生命之虑。我们逃难上来太阳庙,这一晃都快二十年了。二十年都没觉得什么。十年,快得很,一眨眼的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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