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玄幻奇幻 > 土魂 > 三十年: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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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耿家人的武斗就是这么开端了,批斗会议也是先从小队开始,然后是大队,再后来与公社和县里都有了联系。作为富农的耿六和六奶奶也没能幸免,他们被叫到了不同的房子里,接受审问和调查。一时间,尘封于解放前的往事,被一桩桩扯蔓拉瓜地翻了出来。最要命的有四件事,一是有人反映耿六曾经有过一把手枪,解放后并没有上缴,那把枪去了哪里?另一件是六奶奶这个身份不明的女人,究竟来于何处?两个人是如何勾搭在一起的?三是耿家的金银财宝,除了已经上交的那些外,还在别处藏过没有?四是当年为什么要拉着大地主耿福地的尸体四处乱走?这些问题如果真老实交待了,那还了得,耿六避重就轻心中有数地逐一解释说,旧社会到处都是土匪和兵痞,那把枪自己只是带在身上壮壮胆,从来没有用过。解放后,他想过把枪交给政府,可是又害怕被定罪,就拿着扔到了乌加河里了。其实,那把枪被耿光祖带出了耿家院子,只是由于年久受地潮锈蚀,已经不能用了,被耿六悄悄抛到了那片牧羊海子里。与六奶奶的关系问题,有的是早就串通好了的版本,照旧端出来就是了。耿家财宝之说,他的解释更衷恳,怀着对当年地主二哥不识事务的恨,惋惜地说他什么金银宝贝都不爱,就爱买地,把银钱都花在那上面,最后落得个大地主的名声,把命也丢了。至于拉着尸体乱走的事,耿六说自己当时昏了头,找不到回家的路,才四处乱走的。对这些问题,另一方的六奶奶,只对与耿六关系前后作了说明,耿家的事是一问三不知。

  六奶奶作为女流之辈被勒令回家反省,耿六则被圈了起来,说他极其不老实,要给他点厉害尝尝。结果是挨了一顿皮肉之苦,硬咬着牙没有改口,最后才被放回家里。

  耿家的事一度成了太阳庙阶级斗争的一条主线,耿六放羊的差事也丢了,耿光祖的工程队长被免去了,耿姣姣的老师身份自然也被撤掉了,夫妻二人回队与社员一起下地劳动,接受贫下中农的教育改造。就连耿光德的几个孩子,以及倔嘴子耿远东,都被剥夺了上学的权力,还要不时被叫出去问话,成为了挖掘耿家内幕的薄弱环节。只是这些小字辈们,对耿家在旧社会的历史知之甚少,又从小深知祸从口出的道理,所以让别有用心的一些人也没得到什么重要信息。

  要说让耿家人心惊胆战的是,如今的阶级斗争与当年不能同日而语,那个时候还有具体的内容,有针对性,现在完全是一种政治狂热,无中生有,更为极端。那些年轻的红卫兵,对地主和一些反革命分子,所施的拳打脚踢,和恶劣下流的手段,大多出于一种舞台表演般的需要。更可怕的是,耿家的几个人物像东西一样被借来借去地使用,一会儿到了这个大队,一会儿又到了那个大队,有时就被拉到了公社。

  耿光德的一条胳膊后来被打断又接上,左手小拇指头被在昏死的中间,不知被何人用何种办法截走,做了何用不得而知。焦巧珍的精神封闭法已经不能自保,反而成了她拒绝改造,顽抗到底,装疯卖傻的心迹流露。她一直不再结婚,这一私人问题,成了替大土匪守节,向人民政府示威,为蒋家王朝招魂的阴暗思想的反映。便有些光棍汉和心存不规的家伙,借批斗的幌子,行一些不可告人的卑琐行为。在这一点上,四十多岁的焦巧珍,似乎抱定了死的决心,坚决进行抗争,居然将一个男人的手指咬掉了一根。她的罪行自然又多了一条,更有人把这与耿光德断指之事相联系,认为是阶级仇恨的遥相呼应与公然报复。

  那一天,焦巧珍是被另一个生产队借去当批斗的靶子,同台陪站的还有几个地主级人物,只是与会的群众好象更关注她,特别是有些男人表现的最为积极。等会议散了,焦巧珍被关在了一间黑屋里,等待队里派民兵押送回三队。这空档,两个动机不纯的男人,一先一后溜了进来。他们先是以革命的名义动手动脚,后来进一步威胁说要彻底破了这个土匪婆为大土匪守节的身体。焦巧珍便被逼到了墙角,两个男人中的一个把手伸进了她已经被撕破的棉衣领口,另一个从后面摸她的屁股。焦巧珍扭动身子反抗不从,前面的男人用手提住了她的头发,想逼她就犯。焦巧珍情急之下,晃动脑袋一口咬住了对方晃过脸前的食指。批斗会积累的愤怒,加上人神经高度的紧张和恐惧,那根指头在上下牙的咬合和撕扯下,咯嘣断在了焦巧珍的嘴里。被咬男人一声惨叫,右手揪脱了焦巧珍一簇头发,松开来抱住断指的手“噢噢”在地上又跳又叫。焦巧珍没有觉到头皮的疼痛,她凶狠地转过头,直视另一个还没有反应过来的男人,冲着他呸地唾出带血的断指,夹杂着鲜血染红的口水。断指正好落在那男人刚抬起的脸上,如同触电一般被他一把抹开,掉到地上后还蹦动了两下。那一刻,焦巧珍的体内升起一股寒气,让她的意识出奇的平静下来,挺直身子后,还理了一下零乱的衣服和头发。断指男人嘶喊的同时,给了焦巧珍一耳光,把一个血手印留在了她的脸颊上。后面那个男人,顺手拿起了墙角的一根烧火棍,照着焦巧珍的后脑勺击了下去。一声闷响过后,焦巧珍天旋地转倒了下去,失去了生命的知觉。

  过了多久,焦巧珍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衣衫被撕烂了几处,浑身疼痛的难以动弹,再一摸才发现满头满脸的血。她挣扎了半天,爬到了一张桌子前,抱着桌腿子慢慢站起来,歇了半天才拖动如铅的双腿,挪动碎步,柱着那根打倒自己的烧火棍,向门口挪去。门并没有上锁,只是虚掩着,她意识空洞一片,本能地挪了出去,在灰暗欲雪的天空下,迎着凛冽的寒风,开始一步步往家的方向走。那一刻,她想不起自己是谁,莫名其妙着身后不知何时聚起的一帮孩子。他们先是对她指手画脚,后来就是一哇声的土匪婆、烂破鞋、反革命的胡喊乱叫,还有人抛来碎土坷垃打她。焦巧珍对应着这些声音,终于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寻回了自我的存在,才和脑海深处的记忆线路连通了。她坚持着出了那处村子,在一条土路上一挪三停,费了半天时间,挪回太阳庙三队自己家的门外。

  焦巧珍两个被剥夺了上学权力的孩子,一直守在家里,从窗户上看见了两天没能回家的母亲,呼嚎着跑了出去。到了跟前,他们又为满脸血污,一头蓬发的母亲所吓着,瞬间的惊恐之后,又哭又喊,一左一右搀扶着焦巧珍回到屋里。

  极度虚弱和疲惫的焦巧珍,在炕沿边窝头斜盯着一对儿女,眼睛里却是空茫一片,任凭孩子哭喊,只是没有反应,后来往炕头上一倒,一动不动,不知是睡过去了,还是死了过去。耿远东已经懂事了,飞快地跑到了耿六家,一进门看见了六奶奶,放声大哭:“六奶奶,我妈死了,我妈死了。你们快过去看一看。”吓得正在洗碗的六奶奶撂下锅碗,手在围裙上边擦边跑,路上埋怨耿远东肯定是瞎说八道呢。等看到了焦巧珍,六奶奶也吓了一跳,忙翻看了她的眼睛,又比划了脉搏和呼吸,放心的吁了口气说:“没事的,你妈只是太累了,她要睡一会儿觉,醒了就没事了。”

  六奶奶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又急又恨,她翻开了焦巧珍的乱发,发现了那处棍击的伤口,还在往外渗着血沫。她曾经有过包扎的经验,只是手头没有东西,只好先用剪刀清理了焦巧珍伤口周边的头发,再用清水洗了,然后从自己的棉衣里撕出一点棉花,用火烧成了棉花灰,敷在了伤口的表面。一通照料过后,六奶奶又陪了两个娃坐了一会,看看天色不早,叫了焦巧珍的小女儿,跟自己回家取点吃的东西。留下耿远东守在母亲身边,赶着飞来飞去的苍蝇。

  那一天,焦巧珍睡到半夜才醒来,借了窗外的月光,看见儿子在丢盹,女儿紧贴在自己身边睡着了,炕头处放着一碗小米粥,两块饼子,一盘小咸菜。看着这一切,她不知何故,一个母亲的心,突然变得那么空虚,又那么硬实,竟然无动于衷地又合上眼皮睡了过去。等焦巧珍再次彻底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她轻轻地挪到了炕边,没有去吃东西,而是下地洗了一把脸,半盆血水看着就令人颤栗不已。等她再用一把老木梳子,避开伤口清理两边脏乱的头发,却毫无痛感地梳下了一大把乱发。焦巧珍吓了一跳,这时才发现自己的头发,除了被批斗时揪掉过几簇外,竟然开始大团地脱落。

  耿远东被惊醒,叫了声妈之后,才猛地坐了起来。女儿也醒了,两个孩子看见活着的娘亲,又是欢喜,又是伤心,你一声我一声叫着妈。焦巧珍冲着一对儿女笑了笑,抽动脸上的一道伤疤,变成了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她的舌头也肿了,只好用一种听上去怪怪的、有点含混不清的声音问:“这两天你们吃啥了?是不是饿坏了?”耿远东听得不太清楚,还是明白了娘的意思,忙说:“我们不饿,每天都到我六爷家吃饭。妈,你先吃点这粥吧。”焦巧珍长吁了口气说:“只要你们不饿,妈我就不饿。”小女儿端了那碗粥,硬要焦巧珍吃,还说:“妈,昨天晚上,我六奶奶、六爷爷、光祖叔叔、姣姣婶婶都过来看你了。你就是睡着不醒来,他们也不让我叫你。还说,只要你一醒来,要先吃点饭,喝点水才行。”焦巧珍用钻心疼痛的手指,摩挲着女儿的头说:“乖女儿,妈真的吃不进去。远东,你还是给我倒一碗水喝。”

  焦巧珍水一进嘴,口腔里一阵疼痛,再一进喉咙,食道和胸腔全都是痛的反应。只不过有的尖锐,有的憋胀,有的生硬,还有的是火辣辣的。她强迫自己一点点地接受了水,最后在一双儿女的注视下,喝进了那碗米粥,快要散架的身体才又联接起来,原本萌生的死的念头,再一次被要为一对儿女而生的愿望给压制下去了。

  耿六一家一起过来看望焦巧珍,追问之下,知道了事发的前前后后。耿六就口大骂,耿光祖也是气愤不已,说这事不能就这么完了,得向石支书反映一下才对。六奶奶和姣姣则说了许多的安慰话。焦巧珍感激地说:“六爹六妈,我娘家也没什么人了,自从来了太阳庙,我就一直没回去过,也没有再联系。这么多年,我知道你们一直在悄悄地关心着我们娘三个,光亮他要是地下有知,他也会念你们的好。”耿六不高兴地说:“瞧这媳妇,说这些见外的话干甚。咱们只要坚强着过上几年,我想这种苦日子总会有个头的。”六奶奶说:“巧珍,现在就是这形势,没办法,你凡事都要想开来。你六爹说的对,这国家也不能没完没了地这么搞下去的。”耿光祖坐在一边,心里翻腾的是对当年的回忆,姣姣揪了他一下,意思要他也说两句话。耿光祖说:“最近我就听说,上面的方向要变了,有些革别人命的人,转而被别人给革了命。我还听说,陕坝镇上现在都分成了两派,互相发生了枪战,还死了十来个人呢。”耿六抢话说:“对,对,这就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道理。咱们家人呀,就耐着点皮肉熬吧,一切都会过去的。”焦巧珍灰暗的眼睛里亮出了一线光亮,一眨眼又隐去了,“除了熬,谁能有什么办法,谁让光亮他做下了那么多罪孽呢。他一走了事了,这罪得我们娘三个赎啊。”一句话触动了耿六,他说:“也倒是,那时候光亮确实杀了不少人,这都是报应。巧珍说得对,咱们都想开点,不要觉得有什么委屈。”六奶奶反驳说:“你们快不要胡说乱道了,这算什么报应,广播上见天都说这是政治*争,是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专政。只不过人家有了阶级,咱们现在没阶级了。”这是个天大的道理,全家顿时哑口不语。六奶奶见状,又噗哧笑了起来,说:“其实我啥也不懂,照着说出来,就把你们吓成了这样。”耿六说:“不是吓,是想不通。”六奶奶训斥说:“想不通还想它干甚,快不要在这扰巧珍了,咱们回家,让她好好休息吧。”

  耿六和六奶奶回去了,两个娃被打发到屋外去,耿光祖和姣姣却留了下来,因为焦巧珍说有点事要给两人安顿。两人四目相向,又看着焦巧珍,不知道她要说啥。焦巧珍有几分羞涩地说:“我跟光亮结婚的时候,光祖还没有上来。那时候光祖还是个孩子,不爱说话,在镇上的大宅院学习倒认真。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咱们家经历了这么大的变故,是谁都没有想到的。远东他爷爷奶奶,那算什么地主,前半辈子受了多少苦,那是世人都看见过的。好容易光亮出息了,家里有了钱能享受了,他们穷命一场,还是省吃俭用,把钱财都买了地。那时光亮不同意,可两个老人就那么个爱好,谁也没办法。他们说走就都走了,留下一堆的罪孽……。唉!这些就不说了,他大爹不在三队,但我知道挨批挨斗比我遭遇的还厉害,只有你们家还相对安生一点。要说咱们两家住在一个村子里,虽然分开过,可心还是在一块的。现在的斗争会,是越开越没了样子,在家门口人熟还照顾点脸面,到了外面,毛驴牲口就太多了。他们那哪是开批斗会,纯粹是遭践人,我就怕万一哪天出点事,我可怜的两个娃,没爹没娘可咋活呀!”说到这里,焦巧珍早已泣不成声,姣姣也忍不住陪着哭了,劝导说:“嫂子,你就往好了想,再不要说这让人难受的话。这挨批挨斗的事,我们替不了你的身份,娃娃你就放心,有我们家人一口吃,他们保险饿不住。咱们再磨难上几年,总有个出头的时候,到时娃们都大了,你也就享福了。”焦巧珍抹了一把泪,忽然愤怒地说:“我早想开了,为了我两个苦命的娃,就是有再大的屈辱我也要活下去的。可是要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光祖,姣姣,念在这些年情份,我的两个娃就全拜托给你们了。”话没说完,人在炕上挣扎起身子,冲着耿光祖两口子就磕头。耿姣姣一急,上去抱住不放。两个女人哭作了一堆,耿光祖在一边手足无措,满口应了下来。

  在焦巧珍几乎绝望的时候,革命形势出现转机,那些个红卫兵娃娃和工作组,似乎失去了在广阔天地里闹革命的热情,一阵风地赶回了城里,参加更大规模也更为轰轰烈烈的文化革命的夺权运动去了。留下本地乡村的积极分子,失去了身披光环的指导者,同时大概是久斗的疲劳,慢慢没了以斗人为乐的活动兴趣,暂时偃旗息鼓安生下来。这让耿家的人看到了曙光,得到了休生养息,生活随之在偷生中安然了一年多时间。

  这个间隙里,一队的耿光德一家,把全部的心思都投入到了为儿子耿牛牛说一房媳妇的迫切愿望上。这个愿望也成了三队耿家老小关心的一件大事,凡能说上话的人和地方,都放出低标准的风声,就是二婚过的女人都可以。可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那是无人愿意沾边的臭狗屎,更别说娶妻这么大的事情。大龄二十七的耿牛牛,对自己的婚事并不放在心上,有时还消极地加以反对,东躲西藏不肯就犯家里的安排。

  终于有了个信息,说是圪卜村有家姓冯的人家,由于解放前家庭主要成员,参加过反动的神道门组织,解放后一直被关在牢狱中进行改造。这个污点,让这家人的成分先天黑多红少,在全国性的政治风浪里也受到了不少的冲击。耿光德因为自己家的成分也不光彩,对此满不在乎,一门心思要为儿子娶个女人回来。当他亲自随了媒人去到圪卜村,才发现原来所说的女方,竟然是耿光亮当年入哥老会的师傅冯全的小女儿。这让耿光德哭笑不得,双方乌鸡配乌鸦,门当户对,也就一拍即合,玉成了一门亲事。

  没多久,在耿家人的全力撺掇下,耿牛牛万般无奈,在父母的主办下娶妻成家立业。这成了那些年里耿家人生活中唯一的喜庆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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