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玄幻奇幻 > 土魂 > 生与死: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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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费了一个多月时间,终于营救出了老乡亲的儿子,耿六的心情特别的好,他没有跟着石广老汉一行回村去,而是留在大宅院里,陪了二哥处理一些秋收的琐事。他之所以留下来还有一个原因,是耿光亮拿回家里的一个新奇玩意,太让人爱不释手了。这个东西是个方盒子,只要旋动一个按扭,里面就可以传出各种内容的声音,有的能听懂,有的听不懂。耿光亮说这东西叫收音机,那些叽哩咕噜听不懂的是外国电台的外国话。耿福地先入为主地记住了另一个名字,叫它话匣子,在他的认识里,这匣子里圈着许多会说话的灵魂。耿六知道二哥说得不对,但他不去深究什么,而是迷上了里面唱出来的咿咿呀呀的歌曲。

  一时间全家人都被这话匣子给吸引住了,耿光祖从学校回来,首先就要到放匣子的屋外,听见有声音就不走了。听见没声音,一个人偷偷地溜进去,把那些按扭标识很快就熟悉了,而且互相对应着,调出的内容就更多。等到晚上的时候,全家人围坐在话匣子前面,听里面又是演戏,又是讲故事,又是说新闻,那个乐呵劲是从来没有过的。耿福地自此便很少再到镇上的戏园子里去了,还偶尔跟着话匣子哼几句戏曲唱腔。耿候氏抱着耿光亮的小儿子,坐在炕头上闭了眼睛听,脸上带着笑容慢慢地睡着了。

  这种神奇的玩意太诱人了,耿六跟耿光亮又张了一口,说能不能再弄一个回来,他想带回太阳庙去享受。耿光亮答应了,却迟迟没有兑现,说是让人到大地方去买了,过一段时间才能回来。转眼半个月过去了,耿六没有等到新的话匣子,又不能不回太阳庙去,他想跟二哥张口带了这一个回去,又难以启齿,最后恋恋不舍地回了乡下。

  乡下进入了让人难熬的冬季,天寒地冻,地里的活什么也干不成,人们无所事事地攒在一起,不是摸牌闲耍,就是推牌九赌博。耿六对闲耍还喜欢,对赌博却很反感,认为那不是正经人干的事。耿光德却是越赌越上瘾,不仅在太阳庙村子里玩,还跟了人到外面去,输赢的头寸也越来越大。耿六劝说不顶用,便威胁要告诉耿福地。耿光德不高兴地呛白说:“我这算什么赌,一天输赢才那几个小钱。哪比得上我爹,能把人家万贯家产全赢到手。”耿六骂说:“光德呀,你爹那是赌吗?那是给光亮擦屁股,被逼上梁山的。现在你们享的福,那全是你爹用命换来的。你们一个个不知道珍惜,还说这种便宜话,你就不怕闪了舌头?”耿光德用鼻子哼了一声,“六爹,你快算了,我只是跟你抬杠才那么说。你说,这大冬天的,你让我受苦又能干甚?”耿六一下也说不出个名堂,只能拿腔拿调说:“干什么都比赌博强吧!这也是现在世道没落了,我们年轻的时候,你爷爷要是知道谁耍赌,那敢把谁手剁下来的。”耿光德反驳说:“快算了,在我们这个年龄的时候,六爹,你和我爹,你敢说你们在老荒地没耍过赌博?我咋记得有一次,我爷把你赶出家门,几天不让回家,那是因为什么?”耿六脸上挂不住了,瞅了一眼嘻皮笑脸的耿光德,骂说:“没大没小的东西,说你们点不对,指导你们往好了学,你就给我胡乱嚼出这么一大堆没影子的事。”

  叔侄二人正在辩嘴,院里进来了石广老汉,大黄狗的粗吠随之响了起来。

  石广老汉是来请耿六到自己家里,说是杀了只老母鸡,想请他去吃肉喝酒,也算是谢大恩。耿六便撇下一脸得意的耿光德,回自己住的屋里,拿了两瓶老烧酒,跟了石老汉出门了。到了石家,他已忘了刚才的事,当头正面坐在炕桌前,一边吃一边兴口开河地吹牛海说,内容一会儿是天上,一会儿是古书里的,再过一会儿就成了自己的亲身经历。

  石广老汉的女人,一个头发花白,受了一辈子苦,走起路来有点罗圈的农家妇女,忽然提到了耿六无家室的事,顺口说想给他介绍一个媳妇,不知愿不愿意?耿六的谈兴被打住了,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嘿嘿笑着说:“老嫂子你是想堵我的嘴呢,要不然咋想起这么个话题来。”那女人忙解释,说自己也是一时心血来潮,想起就说出来了。石广老汉也酒意上头,白发红脸缠着说:“我知道你结过婚,可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现在你条件这么好,找个大姑娘都不成问题。到时要是再生个一儿半女,那日子可就过滋润了。”耿六有点迷迷瞪瞪,摆手又摇头,唱戏文般慢腔慢调说:“不找,不能找,找下就坏醋了,出门不自由,回家又乱糟糟,哪比得了我现在,一个人吃饱,全家人不饿,多好。”那女人“咯咯咯”笑说:“我常听人唱光棍苦,没想到你唱的是光棍好,真是笑死人了。”又说:“我说的是我们二亲家的外甥女,人家模样长得好,比你可小十多岁呢。你要是有意思,我明天就说媒去。”耿六结结巴巴说出一长串的不行。

  从石广老汉家回来,耿六喝得醉薰薰的,躺在热炕头上却睡不着。他让下人烧了一壶砖茶,自个儿一边吸卷烟,一边迷瞪着双眼,一阵阵的发呆。石老婆子的话,让他原本空空荡荡的生活,多了一桩心事。想着心事的耿六脸上表情一会儿晴朗,一会儿阴郁,就在一种半醒半梦的状态中,朦胧出一些模糊的人影子。他围着影子中的一位,几乎把脸都贴上了影子的脸,还是没看清影子的长相。但他心里明白,这个影子是自己当年结发的女人,她已经遥远的让人连面目都想不起来了。几乎是一回身,耿六又看见妩媚漂亮的六奶奶,含怨带嗔地责问说:“六哥,咱们说好一起走的,你咋就不辞而别?”人随声动,轻巧如白云般飘了开来,一双眯眯的眼睛似笑又怒地看着追过来的耿六。追不上六奶奶的耿六从梦中急醒了,看见家里喂养的一只大花猫,正歪着脑袋,用一双琉璃圆眼端详着自己。耿六把大花猫用手往开一推,回味着梦中的六奶奶,喃喃自语:“咋就梦了这么日鬼的一个梦。”

  耿六对石广老婆的话没往心里去,心思却飘飘忽忽老想起六奶奶,还好年关来临,他和耿光德安排好了家里的一切,准备全家人都到镇上去过年。此时的耿光德媳妇,已经是四个儿女的母亲,两个大一点的都在镇上耿福地身边,两个小的跟着夫妇二人。

  这一天,耿光德抱了两床厚厚的棉被子,把一辆装饰着花窗飞檐的马拉轿车,捂成个柔软暖和的移动小窝,然后让女人和两个孩子坐了进去。耿六则和耿光德各骑了自己的坐骑,还有三个随从也各自骑着牲口,在半前晌的时候动身往县城而来。一路上天寒地冻,西北风嗖嗖地吹,把人的耳朵吹得像刀割一样,等到了耿家大宅院时,几个骑马人胡子拉茬的嘴上,呼吸被冷凝后都结成了亮白的霜粒。

  耿福地早就知道儿子和六弟这一天要来,所以从中午开始,就已经汤热屋暖地等候着。被打发守在镇口的一个家丁,看见了耿六一行人的踪影,飞快地跑回来先行报告。耿福地和老伴便都忙忙地迎了出来,远远地又是笑脸,又是招手喊叫。耿六快马扬鞭赶到最前边,见着二哥的第一句话,问的是光亮把话匣子买回来没有?耿福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训耿六都这么大岁数了,急性子还是改不了。又说这么冷的天先都回屋里暖和了,再慢慢的告诉他情况。耿六的那份迫切愿望便冷了半截,把坐骑交给了迎过来的下人,自顾大踏步往院里走去。

  在门口影壁的边角处,耿六差点与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泥塑一般的大灰驴相撞。大灰驴龇了长牙,抬起了有几分沉重的驴头,冲着耿六表情怪异地瞪着眼睛。耿六摸了摸驴耳朵,也没有太在意就走了过去。

  当耿六草草地吃了点饭菜,避开了家人七长八短的啦话,径直来到了放话匣子的屋里,开始手忙脚乱调试起来。耿福地让耿光德领了婆姨儿女,都到大屋里去说话,自个儿随后也来到了话匣屋。接收到一曲好听的黄梅戏《天仙配》,剧中熟悉的唱腔让他兴奋的神采飞扬,嘴上跟着哼哼,全没有注意一边的二哥,更没有看出他脸上的凝重。陶醉了一会儿之后,耿六又埋怨耿光亮说得好好的,咋就还买不回新话匣子,让自己在太阳庙燥得慌。耿福地替儿子分辩说:“他现在忙得很,有时半月二十天不回家来,我和你嫂子想见一面都难。”耿六就任性地说:“二哥,你们在镇上还能看个戏,听个说唱。我们在乡下,一到天黑人闲得难受死了。这话匣子你们要是不常用,干脆让我回的时候带着。等光亮弄回新的你们留下用就行了。”耿福地苦笑一声说:“这话匣子可不是光听戏用的,它还有大用场呢。”耿六不相信,耿福地正要解释,闻迅从学校赶回家的耿光祖,跑到这边来看耿六,一声略显生疏,又有几分脆生生的“爹”,让耿六心里那个滋味,别提有多么美滋滋了。他瞅着长高了个子,吃得脸圆身壮的儿子,满脸挂笑夸奖说:“瞧瞧,在你二爹家,都吃成个胖子了。”耿福地也好评说:“光祖听话着呢,这一年多的学习,人更懂事了。”耿六颇有感触说:“他跟我一路上受了不少苦,也经历了几次难。现在好了,他要是能好好学习,将来也会有出息的。”

  耿光祖扰了一会儿到前边放东西去了,老兄弟二人边听话匣子,边又开始了啦话。耿福地就说起了话匣子能报道国家的大形势,自己就是从这里边知道国民党的几百万军队,在一段时间里居然没能消灭弹丸之地的共产党,反被对手接二连三地给吃掉了许多力量。耿六一听心就忧虑上了,问说:“二哥,照你这么说,国民党是不是要完蛋了?”耿福地也不无忧虑地说:“谁知道呢!话匣子里的国民党人说,共产党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话匣子里的共产党说,国民党是纸老虎,失败是必然的命运。”耿六问说:“咱们对这些不太懂,那光亮咋说呢?”这一句问到了耿福地的心坎上,叹息连连说:“那个愣头青,我跟说过多次,要他凡事往长远想,给自己和家里人多留几条路。你知道他说甚呢?”耿六问:“说甚呢?”耿福地说:“他说人一辈子走一条大路就行了,留那么多小路干什么!还反过来问我,说我一生谨小慎微,到现在又有几条路?”耿六噗哧笑了,“这个光亮,倒会说话。他就不怕国民党真完蛋了,共产党掌了天下,到时候可咋办呢。”耿福地摇头说:“这个我提醒过,他听不进去,还说谁支持自己就跟谁,谁反对自己就打倒谁。六子,你说他张狂的能打倒人家谁呢?”这时有家人过来叫耿福地有事。看见二哥还有话要说,耿六说:“二哥,有事你先忙去,咱们等晚上再说。”

  当天晚上,耿府的家宴只少了耿光亮一人,却多了一个神秘漂亮,有几分风骚的年轻女人。耿候氏给耿六介绍说:“这是光亮新娶的二房,叫郑仙娇。因为光亮忙的很,家里就没给他们办事宴。”耿六听了两眼大睁,忍不住又嘿嘿嘿傻笑出声,先摇头后点头说:“这个光亮,真会给自己安排好事情。”耿福地心中苦涩,微微摇了摇头,把话题转移到了过年的安排上。耿光亮的二房是个见过场面的人,居然主动提出要敬六爹和大哥两杯酒,称谓叫得还特别亲切。耿光亮的原配夫人焦巧珍,比较之下就显得有点窝囊,长相上也逊色了不少。耿福地过年的说法被打断,郑仙娇开始大大方方活跃起来,敬过了酒后,又是让几个小娃轮流着背诗唱歌,又是让大嫂讲故事,还让耿六又说了一遍路上遇狼的冒险事。

  耿二芸对这位新嫂嫂爱理不理,反而和焦巧珍表现的特别亲近。郑仙娇想讨好这位小姑子,提意她也念一段学过的书本内容。耿二芸没好气地说自己全忘了,又说念那些东西有什么意思,说今天六爹和大哥回家来,让他们多说点话才是。郑仙娇意识到自己太过活跃了,便说了句圆圆通通的话安静下来。耿六喝了几杯酒,又有点飘飘然了,他觉得这个新媳妇了不起,一看就是个有本事的女人。他也看出了耿二芸的心思,当时就反对侄女的意见,说全家人坐在一起,就该快快乐乐才对。受到了维护的郑仙娇,对这位初次见面的六爹,投来了一瞥好感的笑意。

  耿六继续指手画脚谈着自己的意见,家门被什么东西哐当一声给顶开了,一股冷风嗖嗖而入。一家人顿时哑了声息,一起盯着洞开的家门,却迟迟不见有人进来,也没了后续的动静。耿光祖坐在向门的一边,站起来大了胆子刚走到门口,被突然出现的一个大驴头吓得往后一跳,差点叫出声来。耿福地的心先就感应到,这肯定是自家的那头灰驴,现在果不如然,心里一时又是释然,又是奇怪。他搞不明白这头在宅院里放任自留的驴,这么晚了不在槽头吃草料,跑来和家人凑什么热闹?耿六也认出了驴头,站起来哈哈大笑说:“想不到咱们家的老活物也来看大家了,它肯定是听到了你们唱歌的声音,才忍不住驴圈的安静,跑过来也想凑热闹的。”郑仙娇不明就理,嚷嚷要人赶快把驴拉走吧,说怪吓人的。耿福地不悦地瞅了她一眼,吩咐闻声而来的一个上年纪的仆人说:“把它拉走吧,多给上点细草料,它的牙口已经不行了。对了,天这么冷,给它找一间避风的圈棚。”耿六不等二哥说完,就提出自己的反对意见,“二哥,先不要拉走,它想进来就让进来看一看。咱们一家人今天除了光亮,可都聚全了。”大灰驴好象听懂了一般,目中无人,堂而皇之跨进了屋门,用一双充满哀怨的眼睛,扫描了一遍在座的家人,最后把视线锁定在耿六的脸上。它往前再迈一步,伸长了颈项,压低了头闻了闻耿六伸过来的大手,龇开满嘴紧咬的长牙笑了。笑过之后,大灰驴又扫描了一遍全家人,似乎满怀叹息,但又不发一声地把头摆了摆,自己转身走了出去。

  大灰驴的出现又离去,让耿家夜宴的气氛大受影响。耿六讲了一通这头家中老活物的传奇经历,除了几个小娃听出点兴趣外,其他的人都没了兴致。家宴很快就结束了。

  耿六和耿福地又来到了话匣子室,先还说着大灰驴怪异表现,等到话匣子一出声,注意力就转了方向,又开始了边听广播边啦话。都带了酒意的两兄弟,较先前活泛了许多,耿福地手放在话匣子上说:“过去没有这个话匣子,咱们什么都不知道,现在知道的太多了,反而把人心麻烦的。”这一说,又引在了两人午时的话题上。耿六没心思再鼓捣话匣子,专心听二哥絮絮叨叨说:“咱们家要是还跟过去那样,也没啥可担心的。六子,你不知道,光亮这些年,一直把共产党当死对头对待,抓了不知道多少人,杀了也不少呢。这要是真变了天,那咱们家可就大难临头了。”耿六挠着头皮,问有什么办法能避免这事?耿福地说:“能有什么办法,听天由命吧。”耿六无言了,耿福地沉默了一会儿,才想起了要说的话。他有一句没一句给耿六嘱咐,要他把太阳庙的土地好好管理着,说那可是自己一锹头一镢头刨弄出来的。又说等今年开春后,他还准备着在太阳庙村里再造一处院子,将来万一这边有个三长两短的时候,全家人回乡也有个住处。耿六对二哥的这个思路非常支持,说一过完年回去就开始准备。

  腊月二十九,耿光亮一身喜气赶回家里,说自己出了一趟远门,真正见识了外面的大形势。又说自己组建起来的县大队,如今有了一个名正言顺,属于国民党军队序列番号。他说从此后,团队的一切开销和武器弹药,都由政府拨饷和供应解决。他本人也终于得到了一个行政上正式任命的身份——绥西三县联合行政署最高长官,兼当地武装团队的总司令。讲到这一点,耿光亮不无得意地说:“这几年我苦心经营的武装,这下子有了用武之地。有了这个名堂,我就可以放手大胆去做事了。谁要是不听话,闹造反,我的枪杆子都不是吃素的。”耿六也没多想,当时就给耿光亮泼了一句冷水话,“现在这种情形,国民党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给你这个官当的,人家是不是利用你给当垫背的呢?”耿光亮一时没反应过来,辩解说:“我这次可是去了趟北平,那个大城市部队多得就跟蚂蚁一样。你们不要相信电台中的话,那是别有用心的人搞得瞎宣传。”耿福地插话说:“人多顶什么用,过去哪个朝代不是说倒就倒了。你六爹说得有道理,你还是多为自己想一想,能平平安安,宽宽容容地管理好一个地方,少树几个敌人,将来万一有个变化,也有个转换的余地。”耿光亮正在兴头上,根本没有听进去两人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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