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玄幻奇幻 > 土魂 > 老荒地: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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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耿六的回来,给死气沉沉的老荒地村带来了一波惊喜,大家涌到了耿老爷子的窑洞来,像看一个稀罕物一样看着耿六,打问着自己的亲戚儿女的情况。老荒地村一时间充满了喜气。

  从耿六的口中,人们知道了天堂一般的大后套确实存在着,知道了外面的世界,现在发生了许多的大事情。大到军阀之间混战;日本鬼子的侵略,已令半个中国被别人占领了;小到沿途杀人放火的如麻土匪。一切既有他亲眼目睹的事,也有道听途说的传言,还有给两个大学者当马夫,听到的高深学问中的一部分内容。

  夸夸其谈的耿六,成为人们眼里见过世面的人物了,所以颇受村人的欢迎。这一受人注目的角色,让耿六也颇为受活,只要有几个听众,他都口沫横飞,长时间的胡吹乱谝,说得自己口干舌焦,真假不辩,听得人们更是迷迷瞪瞪,想入非非。

  耿六回来后,休息了两天,就随了大哥和四哥到耿家的老坟地里,在仙逝的老娘坟丘前痛哭流涕了一番,又烧了阴间用的纸钱,磕了阳间人的孝子头,给坟丘培了儿孙土。他还到哈镇上去看望了三嫂一家,又陪着流了一通眼泪。

  白天跑路累了,到了晚上,耿六困得扎眼就想睡,耿老爷子却抓住机会不放,父子间断断续续交流各自的“思想”。在这种交流中间,耿老爷子时而清醒,时而迷惑,时而飘忽到二儿一家,时而又忽悠进三儿的一家。说到孙子一辈时,耿老爷子头昂在那里,脑子里开始计算起自己的儿孙后人来,扳了指头半天算不清数字。耿六只好陪着计算,终于得出了个数字,一大帮子后辈儿孙让耿老爷子有点激动,在黑暗里喃喃地念叨着。到了这时,耿六才能安然入睡。有时父子俩的啦话,就扯到了在疫病疯传中病死的孙儿耿光明;为了赎人卖给蒙人的孙儿耿光大;还有上门来闹过两次事的三儿之子耿光赞等人和事上。耿六当然都知道了,他阻不了老爹的念叨,只好一哼一哈地去应承。

  这种断断续续,东一榔头西一锤的啦话,有一次让耿六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说:“爹,我四哥说你把筹下的几千大洋,藏到家里人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了。你究竟埋在那了?让一家人现在又是卖地,又是卖人,日子都过成了‘光净’了。”耿老爷子眼皮一耷拉,半天没作声。耿六又说:“我二哥还说家里有钱,让我带点到后套呢,现在你看我四哥都受成啥了,手上的关节都磨得变形了。咱们家还哪有点小地主家庭的意思。”耿老爷子被儿子这一通埋怨,特别是这一极不愿意提及的话题,给弄得没了心思。他说:“你二哥那个人,一辈子钻在钱眼里了,家里的事他一点心也不操,还想着问我要钱。”老爷子有点生气,又转口说:“这里的日子不好过,又不是你老子我的错,是世道不对造成的。要说那点钱既是你三哥的赎命钱,又是我那好孙子光大的卖身钱,我能不好好的保管吗!你们不知道,我让人算过卦,说只要钱留着,你三哥的命就能留着。你们为啥要老记挂那点命钱呢?是不是你四哥跟你说啥了?我早给他们说过了,咋还是丢不开这种想法呢!”耿六连忙否认说:“不是,不是,爹你说起了光大,我才想起来这么问的。”耿六还想继续说什么,耿老爷子把头缩进被窝不吱声了。

  老爷子原对二儿、六儿出走口里,一直悬着一份牵挂,而且是越往后越沉重,越想念思维越乱,也越担心。耿六的安然归来,和专挑好听的内容介绍,让他的这份沉甸甸的牵挂就落了地。可是,刚开始轻松两天之后,耿老爷子的精神因为失去一份负载而倾斜起来,身体开始了每况愈下的发展,野跑的魂魄有时因为飘得太远了,都找不到回家的路。这时的他就成了一个老朽如柴的肉身子,僵立在那把大木椅上,任风吹着稀疏的头发和胡须;或者就悄无声息挺在那间黑窑洞的土炕上,成了肢体可以随便被抟弄的植物人,直到游魂归体,才又安然无恙地醒转过来。

  耿老爷子的怪现象,家人都渐渐的不当回事,而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恶臭味,还是让人难以忍受,而且大有越来越厉害的势头。耿六初时不适应,后来闻惯了才不觉得太熏人了,个中还有一个心理因素,那就是再臭的爹也是爹。适应或者说无所谓这种臭味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耿老爷子的大头孙子耿光祖。这个孩子一如继往,好象没有嗅觉一样不怕臭,也不怕爷爷的老朽的怪模样,爷孙俩总是有话则说,没话时各自眯眯瞪瞪着自身的存在。而村里的孩子们,看见了耿老爷子骨瘦如柴的形象,在直觉上往往形成一种活见鬼的恐惧,所以没人敢走近他的身边来,也没人愿意跟他说什么话。

  耿六一住就是两个多月,心里琢磨着该回后套了,只是看着朝不保夕的老爹,怎么也张不开这个口。他帮着两个哥哥干了不少农活,又时常膝前炕边地伺候着老爹,背着老爹一会儿在垴畔上晒太阳,一会儿下到窑洞睡觉。这大大减轻了两个哥哥,特别是耿福山的负担,使他们能全力在农田地里劳作。

  耿老爷子头脑还算清楚的时候,会盯着身边的六儿傻傻地看。有一次突然问说:“六子,你二哥领你到后套,就再没说个媳妇给你?”耿六含混其词地搪塞说:“二哥说过,可我没那个心思,等完了再说吧。”老爷子狐疑地问:“你给爹老实说,你不想结婚,究竟是因为你的那个毛病?还是说有什么别的事呢?”这个话题对于耿六来说,也是一桩挺窝心的苦恼,不好明说,又不能不回答,只好承认说:“爹,你就不要操心了,就全当是我的原因就是了。”老爷子自言自语,神情顿时晦暗起来,若有所思地嘴唇濡动了半天,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这一天下开了连阴雨,村人们都歇下工来,男人女人躺在炕上睡老觉。耿老爷子的精神却反常地好,他让六儿叫了两个哥哥到自己的窑洞来,又让拴了窑门和院门,父子四人就坐在炕头上说开了家事。

  老爷子说:“三小子跟土匪走了,这么多年一直没个消息,我总相信他没死,前些天我见了你妈,她也说三子没回来过。你们也不能就不当回事了,有空的时候,还得托人上心地寻访一下才是。说起来,我那三儿还是为了咱们全家的安危,才冒死跟了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土匪走的。”耿六听老爹又开始神神叨叨,插话说:“爹,我过两天走时,就顺着三哥走的方向,一路上再打听一下,说不定就有了他的消息呢。你就放心吧。”耿老爷子用手挠着头皮,眯眼盯着小儿子,突然呜咽地说:“好,好,你要是找见他了,就说我让他活着人回来,死了魂回来,总归要回来的呀!”耿福山忙忙劝说老爹不要伤心,说三哥肯定会回来的。耿老爷子早没了眼泪,哭只是一种抽搐的表情,猛地就想起了六儿刚才的话,又开始生气地说:“六子,你刚说你就要走了?你不给爹我送终了?你个不孝的东西。”耿六忙说:“我是说寻我三哥的事,才那么说的。”耿老爷子说:“我儿女一窝子,老也老了,全家人七零八落的,身边就剩下你们几个。我知道自己也活不多久了,你们长远耐心点,等把我抬埋了,再忙你们的事吧!”三兄弟听着心里不是滋味,都阻了不让老爹乱说。耿老爷子说:“我不乱说了,今天难得你们几个都没事,我给你们安顿个事情,等我死了,你们就把我埋在我选好的那个墓穴里,跟你妈合葬在一起。那天我去后凹梁上,你妈还等着我呢。”这话说的又清楚,又难理解,三兄弟也不去深问,都不作声地听着。耿老爷子突然不说了,转而又说出一个想法,“六子没娃又没媳妇,我想过了,山子,你就把光祖顶了六子的门吧。”耿六忙说不用,耿老爷子有点气力不济地说:“啥不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那大头孙子,脑子里有东西呢,你不要把他当成傻子,将来光宗耀祖,还就靠他呢。”看见四儿不说话,老爷子扭了颈项盯着他看。

  这是个突如其来的提议,耿福山的思想在激烈地冲突着,一瞬间他想起了这几年发生的事情,大男人的眼里,竟然涌现了几朵泪花花。

  耿福天看在眼里,冲着老爹犹豫地说:“爹,我四弟家虽然娃多,可这两年就……。”耿六也反对说:“爹,我还要回后套去,路上还要找我三哥,不定碰上什么事呢,领个娃哪能行。再说,我四哥家这两年也不顺,我呢还年轻,完了我还要结婚的。”耿老爷子摆手摇头说:“唉,你不懂,我这既是为你,也是为你四哥,他的娃多,都窝在这里,保不定遇个天灾人祸,可咋办呢。”耿六哑巴了,看着四哥还不说话,一时也不自在起来。耿老爷子咳嗽了一通之后,喘息着继续说:“这也是天意,六子要是不回来,我有这个想法也没办法。他回来了,趁我还有一口气在,你们就听我的话,让我了了这一桩心事吧。”转而又喘息着对四儿耿福山说:“你们都是弟兄,你的娃就是六子的娃,走到那里都是咱们家的苗。爹平常容易糊涂,今天这心里明白着呢,这事就这么说下了,你回去跟你媳妇商量去吧。”

  就在窑里商量大事之时,常爱到爷爷处走动的耿光祖,冒着雨来到大窑院的门外边。他人小推不开栓着的大门,就缩了小身体,站在院门楼下皱着眉头看天上的雨丝。窑里大人们的话语偶尔有一半句飘入他的耳朵,但都被雨滴的碎响,和拉出的丝线给带过去了。

  过了一阵,耿福山从窑里出来,一脸沉重而又不堪的表情,灰白阴郁,跟浓云密雨的天色完全一样。他看见了门口的大头儿子,好象不认识一样盯视了片刻,心疼地骂了两句,过来抱起儿子快步地往自家所在的下院窑洞跑去,高大的身躯把密密麻麻的雨线给冲出一片慌乱。大头儿子初时还不明所以,很快就偎在父亲的怀里,耳朵正好贴在父亲的心脏部位,只听见鼓点一样均匀厚重的咚咚之声。这种声音非常遥远,又非常亲近,好象在一座山的深处,又好象在自己幼小的生命里。这咚咚之声,让耿光祖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欢悦和亲情,他蜷曲了身子,紧贴了父亲的胸壁,忘我在这铿镪的韵律之中,幸福的差点睡了过去。其实,迷迷蒙蒙的雨丝,和潮湿的阴雨让耿光祖早就想睡了。

  回到家里,耿福山发现怀中抱的儿子,居然这么快就睡着了。他看着睡在后炕头上的老婆和一溜几个娃,想给怀里的儿子找一处空位放下来,又有点不舍地端详着。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从来都没有疼爱过这个孩子。耿福山都有点自责了,想着个中的原因,提出了一堆自责的问号。他想,是因为这个儿子生来头大?因为他平时话少?因为他有点傻子的样?还是因为自己儿女众多的原因?这么想着,他抱着睡着了的耿光祖在地上走来走去,睡觉的耿仇氏被惊醒了,问天是不是快黑了?又自言自语说这讨厌的雨,春天不下秋天下,一下就下个没完没了,睡得人骨头都酥了。耿福山脑子里的思索,被一下子拉了回来,他看着老婆欠起身子下了地,就把儿子轻轻地放在刚腾开的地方,又给他脱掉了沾满了泥的湿鞋子。在心事的压迫下,耿福山侧身躺在了儿子身边,凝视着儿子熟睡中饱满的头脸,老爹先前说过的话又在脑子里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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