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轲易朗平静的坐在马车里,看到徐达和席封的时候微微笑了笑,抬手做了一个上来的手势。
两人对望一眼,上了马车。
马车并不小,塞下三个人也并不显得拥挤。可是徐达和席封却觉得整个车厢挤的让人发闷,都不自禁的拧了拧胸口上的衣领,尴尬的望着轲易朗。他们不知道这个他们一直狐假虎威的“头儿”忽然来找自己,为的是什么,放在以往,轲易朗如果能主动来找两人,两人不知道该有多受宠若惊,但恰逢这个时候,这个关键点里,任谁都会在心中生出一份忐忑。所以两个人望着轲易朗的眼神里一时间充满了警惕。
身着青色学堂学服的轲易朗很平静,所以一言未发,只是垂着目光,手在车厢里轻轻点了点。
车夫像是得到了什么指令,驾车便走。
徐达尽量让自己保持镇定,开口问道:“头儿,你找我们……”
马车碾在青石路上有一种清脆而连绵的响声,让徐达的这句话显得有点飘渺。轲易朗的嘴角不经意的上扬了一个角度,缓缓道:“你好像很怕我?”
很紧张的两个人都是一愣,才发现好像自己确实不用怕眼前的人,于是两个人更加尴尬了。他们已经有点做贼心虚杯弓蛇影了,席封不自然的笑笑,道:“哪有哪有,不过我们现在已经不是尚武堂的学子,又……又有些……哈哈。”他本来想说,又有些不清不楚,但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只是干笑两声。
马车转了一个圈,上扬之后又微微下落。轲易朗干脆闭上了眼,轻声道:“帮我个忙。”
徐达与席封提了一口气,问道:“什么忙?”
“去昨夜你们去过的地方,我想去看看。”
本来心中忐忑不安的两个人又平添了一份疑惑。去哪里?去客栈还是去那个事故发生的巷子里?仿佛是猜到了两个人在想些什么,轲易朗道:“去你们打架的地方。”这一下就很清楚了,自然不是客栈,客栈是他们挨打的地方。两个人对望一眼,徐达开始向车夫指点方向。
马车绕着一排排的房子拐了几个弯,已经到了昨夜差点出人命的那个小巷子。
然后马车上,三个少年走下来。
徐达和席封按照吩咐将昨夜发生的事连说带演重新复诉了一遍。
轲易朗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席封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昨夜有两个兄弟提了一件事。”轲易朗皱起眉头,问道:“什么事儿?”席封有点不确定的说:“那个叫思辰的,好像没有内力……”轲易朗抬起头,眼中有一丝冷冽的光,他问道:“确定吗?”席封重重点了点头,道:“没错,那个人没有内力。”
轲易朗忽然笑了起来,然后看向北边,喃喃道:“一个没有内力的人……叔父,这就是你让我小心的人吗?”
徐达的席封没有听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们只看到轲易朗摆摆手说“你们可以走了。”两个人如释重负,拱手道了声别,扭头就出了巷子,远远的去了。只留下轲易朗站在巷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轲易朗是在想昨日从京都传回来的一封家书。
上面提到,年试之时,当心思辰。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思辰是谁,但是经过昨晚一夜之后,尚武堂应该没人不知道思辰是谁了。
不过在他眼里,一个没有内力的菜园子帮工,能让自己当心到哪里?
所以他笑了,笑的有点轻蔑。
……
谋杀事件的第三天,原尚武堂学监大人起灵,入葬,遗体自尚武堂演武场抬出恒熙城。
这是城主大人难得给的一点恩慈。
但却没有一个人敢对那口棺材投以一点点缅怀或者伤感的目光。从清晨起灵到一段段穿过顾垣老学监为之付出了半生的尚武堂,没有一个人敢停留驻足哪怕一会儿。所有人都是神色匆匆脚步加紧的离棺材远远的。棺材的四周,只有一个年仅十三四岁的男孩儿披麻戴孝,仅仅相随。
这个男孩儿叫焕结,憨憨厚厚,两行清泪挂在腮边,无声的哭过一场又一场。他的手里执一杆招魂幡,腰间缠着白色的麻布,个子不高,还不到抬起的棺材盖,被黑黝黝的棺材严严的遮住,以至于猛然一看,竟发现不了男孩儿的踪影。
这是学监大人曾收留的一个孤儿,留在学堂里做些洒扫的下人活计,焕结这名字也是学监大人给起的。今日满学堂的人避已经逝去的老学监犹如避百年难遇的瘟疫,不出所料也在情理之中的,只有这个孩子充当了学监后人的身份,给这个为尚武堂呕心沥血半生却鳏寡孤独的老人披麻戴孝,送最后一程。
孩子一直低着头,任凭眼泪砸在雪地上,然后在腮边干去,然后再濡湿,然后再干去……他一直低着头,一声不吭。
所有人都觉得这画面太凄凉,纷纷侧过身。
但却有一个人站在尚武堂的门口,显然已经等了很长时间。破旧的青色学服被浆洗一干二净,有些发白,映的这个人的脸也有些苍白,在雪中看着格外的清俊消瘦。
那棺材在被抬到门口时停了一下,站在门口的那人手中拿着一朵纯白的追魂花,这是语冰大陆对死去的人最真切的哀悼。那人把手中的追魂花轻轻放在棺材顶上,鞠了一躬,然后轻声道:“先生,一路走好。”
他说的是先生,他当然只能说先生。因为这个老人没有教过他,所以不能喊老师,喊先生,是最尊敬的称呼了。
站在远处观望的人哗然。
这人是谁,怎么会为一个谋杀城主女儿的凶手送行?尽管这凶手曾是尚武堂的学监大人,尽管城主恩赐可以入葬,但难道他真的不怕惹怒城主府吗?因为谁都应该明白,最后允许的入葬,也不过是城主府另一种羞辱的手段罢了。
你倾尽半生心血在尚武堂中,那我就让尚武堂学子无一人敢来送你!
就是这般赤裸裸的羞辱。
所以在人们看到那个站在门口的人敢于送上一束追魂花时,都惊得呆住了。
然而让他们更惊讶的事情发生了。
尚武堂楚桐树尽头的殿堂里,忽然冲出来了一群穿着打理的一丝不苟的青色学服的少年,他们在一个方脸少年的带领下,极其认真的朝着棺材走过去,又极其认真的鞠了一躬,然后和那个站在门口的人一样,喊道:“先生,一路走好。”
远处,开始爆发了密密麻麻嘈嘈切切的议论声。
“那个站在门口的人是谁,是哪个屏的?”
“不认识啊,好像不是堂里的学生吧……”
“我看着有点面熟,好像是菜园子的帮工!”
“一个帮工,他哪来这么大的胆子!”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人家救过城主女儿的命!”
“哦……怪不得。那他干嘛要给差点杀了他的凶手送花啊?哎哎,你瞧,那边领头的不是西泠鼓吗,他也来了?”
……
正在他们议论的时候,有洪亮的声音从学堂的最深处传来。有些学生听出来了,那是学督大人的声音。
“我尚武堂第一任学监,顾垣。京城人氏,睢渊昭阳历一百二十八年为尚武门客卿;睢渊昭阳历一百二十九年,为尚武堂学监。此后三十载,与我尚武堂荣辱相共,风雨同舟,实为我尚武堂第一人!”
“昭阳历一百三十年,尚武堂受南北十二学院挑战,名誉岌岌可危,千钧一发际,顾垣学监挺身而出,力克十二学院三十余教习,身受百余重创依然死战不退。从此,我尚武堂为当之无愧江南第一,名震睢渊。”
“昭阳历一百四十二年,尚武堂为军机院所不满,此年输送之学子一概遣返回校。顾垣学监独身一人赶赴京都,与军机院数位军官斡旋,精力耗尽,须发皆白。”
“昭阳历一百四十六年……”
学督大人的话在楚桐树的枝桠间穿过去,穿过晶莹的白雪,穿过在楚桐树下的学生,穿过一阵阵卷起又落下的北风,在尚武堂里犹如平地响起一声声滚滚而来的冬雷。
所有人脸色变的极为难看,他们望着已经被抬到门口的棺材,看着站在棺材旁边的扶棺少年,仿佛有什么约定似的,缓缓弯下身子,轻声喊道:“先生,一路走好。”
眼泪从扶棺的少年焕结眸中涌出,他掩面蹲在地上,有低低的呜咽。
然后他擦干眼泪,站起身来,极为认真的向着思辰长长一揖,道:“谢谢。”
思辰还了一揖,道:“节哀。”
起灵,棺木重新移动,走出尚武堂。有纯白的追魂花在棺木的顶上随风摇曳,没有清香,只有淡淡的悲哀笼在这个古老的学堂里,又像是北风送别,轻声絮语。
扶棺有少年,一揖还一揖。
……
尚武堂洒扫小厮失去了他最为亲近的一个人。
尚武堂的所有学子认识了一个菜园子的帮工。
这是几日以来,尚武堂发生的最为瞩目的两件事。在帝国代代相传的史书中,不知道会不会记下这江南起承转合的一幕,但一些人已经渐渐明白,也许今天不起眼的小事,已经开始了某种细微的酝酿,这种细微,终究会改变帝国未来的走向。
因为这些少年们,在无意或有意之中,已经牵扯进了帝国最为复杂纷乱,云波诡谲的权利斗争中。
可在学监大人坟上认真的磕完头的少年焕结却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所谓的云波诡谲是怎么样的凶险难料。他只是感到了一丝无所适从和茫然。那个救过自己,收养过自己的老人已经去了,自己应该去哪?回尚武堂吗?他不想回去,他也不知道回去应该干什么。去找份工作?他实在不清楚自己适合做什么,也不清楚没有老人,自己做的一切事还有没有意义。
所以当它仰起头看着天上舒卷聚散的流云时,陷入了一种极度的茫然,不知不觉间,眼泪又流了出来。
这是一个乱坟岗,帮忙下葬的人在砌好坟堆后就离开了,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数不清的一方方矮矮的坟墓前孤零零的站着。
腮边的眼泪干了又湿,湿了又干,被风一吹,已经泛起了通红。他懵然不觉,只是感到风有些冷,四周静的出奇。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个人站在自己身边,悄无声息。
那个人并不看他,而是看着刚入葬连个墓碑都没有的老人的坟堆,然后跪下,磕了两个头。
“你是谁?”焕结问,这可能是老人的亲戚或者朋友,所以他让自己的语气尽量恭敬。那个人没有看他,而是捧起一抔土放在坟堆上,轻声道:“一个故人。”
焕结行了一礼,道:“谢谢您。”
那人站起身来,坦然受了一礼,然后牵着焕结的手,道:“以后,你跟着我可好。”
焕结愣了一下,然而看着那人的目光,他忽然感到了一种和老人很像的气质,然后鬼使神差的,他点了点头。
那人笑了笑,抚着他的头,道:“我姓秦,名老师。”
北风自远方迢迢而来,雪花被卷起。
这一年,有一个少年名焕结,失去了救过自己收养过自己的老人;这一年,有一个老师名秦老师,多了个记名的年纪不大的徒弟;这一年冬雪茫茫,在腊月二十八刚过完,会有少年扛起一把比自己还要大些的长刀,孤身一人赴北蛮。
天地一片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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