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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高处向下俯瞰。
我们能看到恒熙城巨大的轮廓在月光下格外雄伟，江南第一城，自有其睥睨的气势和久远的韵味。在月光下的恒熙城，褪去了白日里的喧嚣和繁华，渐渐复归宁静，成为一座古老，也无声的城池。仿佛一个老人，一言不发的时候，更显出历久的沧桑和洒脱的姿态。
在这个城池里，每天都会发生各种各样的事，喜怒哀乐聚散离合不一而是；今天隔壁家欠我三吊铜钱，明日要去酒馆打一壶黄酒，或者谁家的小妾受了正房的欺压，谁家的老爷又流连勾栏未返……在林林总总的事情里，或许有人会难以入眠，以至于大半夜还在唉声叹气，但却不会有人看到，如今空荡荡的街道上，正有一个少年，拖着浑身是血的身子，一步一步的挪向尚武堂。
这个少年与其说是在走路，还不如说是在半爬行，他扶着一切可以扶的东西，墙壁，树干，艰难也坚定的往尚武堂去，一声不吭，可脸上已经全是汗水。
他已经走了很长时间了，月亮也已经慢慢偏西，他走过的街道和小巷都寂静的厉害，只能听到细微的脚步声和沉重的呼吸声。
然后他忽然感到天变冷了，有风从巷子里穿梭而过，月色慢慢被云层遮掩起来！
下雪了。
入冬后的第一场雪，不期而至！
少年艰难的抬起头，有雪花从高处飘落，在他的脸上融化，更多的雪花落在地上，不一会儿，就已经一片淡白。
少年停顿了一下，又开始往前走。
漫天的雪花中，只有一个单薄的少年在彳亍前行。
……
菜园子里同样在下雪。
徐老一直没能睡着，当入冬的第一场雪把整个园子都涂抹出一丝浅白时，他正站在门口，望着漫天的大雪，怔怔出神。
天凉好大雪，又是一年新桃换旧符。
又是一年过去了。
问青天天有何寿，地有何极？
他修到了问青天，却一直没能问出这一句话，所以他的时间不多了。所幸的是青天并不如想象中那么无情，好歹给他送来了一个让他颇为满意的徒弟。
少年天资心性都很不错，也懂得尊师重道，很是符合他这些老一辈江湖人的收徒标准。就算他有那个秦老师又如何，毕竟少年喊的是老师，不是师父。徐老想着想着，不自禁的笑了出来，师父和老师，终归是有区别的，而在他看来，这种区别无异于天壤之别。
然后他又皱起了眉头。
方才有个学子跑到菜园子门口，向里面大呼小叫了一番，大体说些思辰今晚暂时回不来，望两位老人不要见怪之类的话。徐老知道思辰在学堂里还是有些朋友的，但他不知道这些朋友都是什么货色，所以他有点担心，就像担心自己家孩子夜里不回家似的，有点恼火。
随即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年轻人嘛，出去玩再正常不过，自己年轻的时候何尝不是这样？
正回忆着年轻时放荡不羁岁月的徐老听到了一丝叩门的声音。
他脸色有点微变，下一个瞬间，人已经冲到了那窄小的门口，猛的拉开门！
从外面摔进来了一个狼狈不堪的人影。
……
“齐一二，齐一二！出来，赶紧出来！”
花园子里忽然响起了急促的呼喊，徐老怀中抱着一个昏死过去的少年，疯了一般冲在百花盛开的园子里，朝着四处声嘶力竭的呼喊，只差没有破口开骂。黑色袍子的老人无声的出现在花园子的石桌前，冲着徐老瞪上一眼，然而当他看到老人怀里的少年时，脸色也是变了变，目光沉下来，快步走上前去，伸手探了探少年的鼻息。
“没死呢！”徐老怒喝出声，喊道：“得提前用你的那些花了，这小子现在危险的厉害。”
齐老眯起眼，想了想，点了点头，然后打了个手势。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思辰从今天下午就不见了，刚回来已经成了这副模样。现在没时间想这些乱七八糟的，救人第一。等他醒了之后再一点点问吧！”
齐老点点头，转身走开。
徐老眉头皱成了一座山，他忽然发现自己竟有点颤抖，于是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复下来，抱着思辰走向了百花丛中，将他平放在锦簇的花团上，伸手在他身上点了几处，然后退出花丛。
齐老和齐老两个老人站在花丛边，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然而又必须说点什么。
因为他们没有把握。
徐老将深吸的那一口气缓缓吐出来，然而又忍不住重新吸了一口，问道：“这法子能行吗？”
齐老不说话，但眉头也是紧皱的，他摇了摇头，然后叹了口气。这意思不是说不行，而是说他也不知道。这显然不是徐老想要的答案，所以徐老的眉头皱的更厉害了。他看着昏迷在花团中的少年，脸色一变再变，难以抉择。
满园子的花自然不是一般的花，徐老在这里待了三十年，只知道自己的这个古怪师兄年年都在种花，每一年的花都不尽相同，有时今年种的是全黑，到了明年又成了全蓝，再过一年，却成了五彩斑斓。徐老一直不知道这有什么意思，直到某一年徐老意外的发现，一簇簇一丛丛鲜艳的花朵里，竟然有那些传说中的仙草奇花！比如传闻中生长在北海奇寒渊薮的天海紫昙，只有古籍中才能查阅到的海外牵魂蕊，已经在语冰大陆绝迹多年的朝枯夕荣……简直让徐老惊掉了下巴。但每每问道师兄这些花是怎么种出来的种这些花干嘛的时候，师兄总是爱答不理，一声不吭。直到他修了闭口禅，徐老才再不问起。
思辰伤的极重，这是已经摆在眼前的事，徐老方才查看了一下，这般伤势重的不是在身外，而是在体内。一股强劲的真气在他的身体内四处游走，根本无法降服，而思辰本就冰封万里的经脉如今更是被这股真气毁的狼藉不堪……为今之计只有用珍异花草温养思辰体内经脉，再由他和齐老两个人出手，生生将那股游走的真气揪出来！
这法子有点凶猛和暴戾，徐老很不愿意，所以他想从齐老那里得到一丝保证，但齐老却让他更加茫然起来。
然而只是一瞬的事，徐老的眼神已慢慢坚毅下来，他看了一眼躺在花丛中的思辰，道：“就这么来吧……”
齐老抬起眼看了看他，无声的叹了口气，抬起双手！
满园鲜花忽然摆动起来，花蕊与花瓣犹如被狂风吹拂，挣扎向思辰靠拢。它们弯着身子，花香一瞬间凌乱飘荡四溢，抬眼往园子里看，我们能看到以少年为中心，四周如同五彩斑斓的麦浪，层层叠叠此起彼伏的歪向思辰。
齐老的双手仿佛冬日荒山上的枯藤，张开的手指枯瘦而无一丝生气，举在胸前，遥控着满园花草。
慢慢的，那些花儿开始剧烈摇动，花瓣纷纷掉落，被不知哪里来的风卷在了半空。花瓣越聚越多，越聚越厚，在思辰的上空一丈处旋转不停。
这一幕很是奇异，可徐老并没有半分欣赏奇异景象的心情，他满手心攥的都是汗水，目不转睛一动不动的盯着躺在那里人事不知的思辰，间或扭过头，看师兄一眼，满满的都是担忧与不安。
齐老枯瘦的双手渐渐向前推了一寸。
轰然炸响！
在那团聚集的花瓣四周，忽然出现了无数明亮透红的火焰。
火焰是有实质的存在，园子里的温度瞬间升高了不少，齐老的脸被映的通红，看着却更为可怕。那些花瓣被火焰包围住了，仍然在不停的旋转和聚拢，但已经可以看到花瓣最外层开始枯萎卷缩，皱起了一片。
齐老的两只手慢慢的合在了一起，相互紧握，轻轻向下按了按。
火焰猛然窜出，将花瓣包裹起来。
没有一丝声音，听不到一丝声音，只能看到许许多多的花瓣在火焰的燃烧和炙烤下渐渐消失无踪影，然后在火焰和花团的下方，开始流淌出一滴滴的金色液体，汇聚在一起。
齐老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拧成了一个丘陵。
徐老呼了一口气，他的眉头皱的比齐老的要高的多了。
然后他伸出手，向着思辰缓缓抬起。
思辰漂浮了起来，凭空离地三尺，悬停在金色液体的下面。
已经有点疲态的齐老终于撒开了双手，于是一片灰烬扬扬洒洒。火焰消失了，留下来的就只有金色的液体在空中浮动，犹如一朵会流淌的金云，奇异而美丽，让徐老都不自觉的悠悠叹了一口气。
他终于看明白了。
在被关在尚武堂菜园子之前，他曾听说过这样一个传闻中的阵法。
以天下各种奇花异草为引，加以心火煅烧融化，而后集其汁水，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惊天功效。
这样一个传闻只是传闻，所以徐老一直认为这是江湖一些闲着没事的人所臆想出来的扯淡故事，却没想到竟然真实存在。他随即想到，师兄种这么多年的花，是为了化什么腐朽，又变什么神奇？为了提高自己的功力吗？可这么多年来，当花草岁岁枯荣，一遍又一遍化为尘土时，从来没见过师兄采撷炼化。是为了救人？但三十载菜园子光阴，除了师兄和自己，又哪里有别人？难不成三十年前师兄就预料到了今天会有个少年重伤，需要百花救治？
太多问题涌入了他的脑海，但他并没有时间去思考。
金色的液体已经渐渐笼罩下来，将思辰整个人团团包裹。
徐老深吸一口气，仔细控制着思辰的身体在金色的液体里沉沉浮浮。
不管怎么样，这份人情，总是欠的大了。
他和师兄之间，本来不用讲什么你欠我我欠你的人情，但此时此刻，徐老确确实实的觉得，自己欠了齐一二的人情。
因为师兄救的是思辰，一个他本来是想杀了做钥匙的少年。
尚武堂菜园子，是个封印。
三十年前，京都古剑院学子秦老师游历天下，一战将他师兄弟二人击败，并联合了多方修真强者，将二人禁锢在了尚武堂中。如此，便是三十个春秋往复，寒暑易节。
三十年间，师兄弟二人听闻了太多的故事发生。帝国教育院与民政院牵头对修真界进行了一次大休整，参与学生运动的秦老师被冠以卖国罪名满门抄斩，尚武门改名尚武堂，成为军机院后备军官选拔地……十几年前，又来了一个整天笑嘻嘻却一肚子坏水的老家伙顾垣，身为尚武堂学监，对二人的往事却无比清晰。
时间太长了，实在是太想出去了。
可没有姓秦的扶龙真气，这禁锢菜园子的封印，怎么逃的出去。
偏巧在这个时候，来了一个身负七层扶龙真气的小子。
犹如天上掉馅饼一般。
出去的希望一下子无限扩张起来。
将这小子的修为提高到断矢期，然后强行破开他气海经脉里的绵延冰层，让真气喷涌而出，破开封印。这是齐老最初的想法，不过这付出的代价，将是思辰爆体而亡，粉身碎骨。徐老不愿意，他就要死了，他多么的想拥有一个徒弟。
然后换了另一个方法。
参加年试，取得头等头名。
两个人都知道，尚武堂头等头名的奖励，绝对不仅仅是军机院保送的资格，还有入祖阁静坐一夜。
祖阁，尚武堂千百年历史绵延下来的最核心处，相传供奉着尚武堂祖先所锤炼出的无数修真心得。而在尚武堂久远的历史里，不乏有得道大成，遨游九天的高人前辈。不过齐老和徐老兄弟二人却并不在乎这些所谓的修真心得，他们在乎的，是供奉在阁里的一把剑，那把名叫“认真”的剑。
因为三十年前，秦老师就是用这把剑画出的禁制。
这个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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