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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老对这些天来思辰的表现非常满意,其实也可以说,他对自己这些天非常满意。
初阳未升起床,温习功夫;之后仔细早餐,饭菜可口;上午挑水浇地,毫不惫懒;下午读书习字,刻苦用功。到了晚上做完饭,还知道主动去菜园子里看护青菜小心麻雀……总之是勤奋的很,这让徐老很欣慰,因为他知道,这块璞玉自己一定会慢慢雕刻成大器,他对自己的手艺自然是相当的满意。
不过这小子这两天倒是有点奇怪,没事总喜欢跑去井里挑水,自己给他的规定不过是一天两畦,而他每天几乎都要把整块菜地浇上一遍才肯罢休。徐老对这点确实疑惑不解,不过他也懒得去解,人变得更加勤奋总不是什么坏事。
吃过早饭的徐老懒洋洋的靠在竹椅上晒太阳,这份悠闲时间在思辰来了之后变得格外的多,以至于他都觉得晒太阳与吃饭睡觉一般已经成了生活中的必修课。特别是晒晚秋的太阳,跟三九寒冬偶有的暖洋洋天气也没什么区别了,这种享受总让徐老惬意的不行。
看了一眼忙上忙下的思辰,徐老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太一样了,但具体哪里不一样他又说不出来,是他往返洞里洞外的速度变快了?还是他走在湿滑的石块上已然犹如闲庭信步?徐老嘿嘿笑了起来,不管是什么样,那都是他的成绩或者说自己的成就,徐老很满意思辰的成绩,所以他嘴角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端起茶壶饮了一口。
人都有一个喜欢显摆和分享的心理,这点徐老也不例外,所以他自然而然的就想到了那个很多年都再没说过一句话的老花弄。
徐老站起来,舒服的伸了一个懒腰,嘴里不知道哼着什么烂俗的调子,不快不慢的朝花园里走去。
去花园,要穿过一段弯弯曲曲的小树林和藤蔓遍地的土丘,徐老转了个弯,就消失在了思辰的眼前。
思辰松了口气。
然后他转身朝洞口跳了进去。
洞里依然寒冷无比,水潭上只有滴出的波纹在轻轻的荡漾。思辰拿木桶敲了敲水面,刚把木桶提起来,水面就开始不停翻滚,然后露出了一个硕大的脑袋。
思辰咧开嘴笑了,然后拍了拍那颗脑袋,一屁股坐在了水潭边的石头上。
“徐老在晒太阳,我可不敢在里面停太长时间。还好,现在他去找齐老了。”
那脑袋也不知道听得懂没听懂,倏忽钻进了水里,然后一阵水花四溅,水面上霍然多出了一只盘旋着身子,四五丈长的蛇形怪兽。
没来得及躲闪的思辰被惊起的水花溅了一身,没好气的冲着那只怪兽翻了个白眼。
怪兽咿咿呀呀的叫了两声,直起脖子,弯下头朝思辰胸口拱了拱,竟是像个对长辈或者大哥哥撒娇的小孩子。
思辰顿时被逗笑了,后撤了一步躲开这怪兽亲昵的举动,连连摆手道:“我这可是最后一件衣服了,你要是再弄脏,我就只能穿湿衣服了”
那怪兽懊恼的把头撤回来,趴在水面上。
思辰叹了口气,道:“看看这时候的你,多好,干嘛昨天一见我就不死不休的。”
那怪兽呀了一声,尾巴翘起来在思辰的脸前晃了晃,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然后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的往水下缩了缩。
这是在说,我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是谁,怕你告诉别人我在这,才想留住你。
思辰显然是看懂了,所以他笑了笑,道:“没关系,反正你也不是真的想害死我。我只是想跟你说,以后你一直这样就好了。”
水兽歪着头想了一想,然后轻巧的点了点头。
思辰摸着下巴,喃喃道:“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这样吧,我叫思辰,我看你也没有名字,我就给你起个名字怎么样。”
水兽呼啦出一圈水花,不住的点头。
思辰皱着眉头想了会儿,张口道:“就叫你思午吧,跟着我的姓,咱们以后当兄弟。”
水兽竟一下越了出来,两只爪子紧紧抠住洞里的石壁,身子贴住,向思辰清晰的啸了一声。
不是叫,而是啸。
于是思辰听到了一阵极为悠长,清澈,深远仿佛直落人心的声音。这声音不大,但却极其富有穿透力,在洞里荡起回声,一圈又一圈的在思辰的耳膜处流淌积叠。
这啸声里,包含着极大的欢喜。
因为它有名字了,叫思午。
也因为给他起名字的那个人说,咱们以后当兄弟!
……
在百花的深处,有两个老人。
这两个老人已经相对坐了很长的时间。
徐老满心欢喜的来到花园子里,正准备跟齐老显摆或者说分享一下自己满心的得意喜悦,却意外的看见齐老正安安静静的坐在百花深处的一方石凳上,仰着头看着北方,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齐老虽然从来没有说过话,但精神没有问题,他也不会跟个哲人或诗人一样站在那里脚踏实地仰望天空,冒充孤独模仿绝望。
但既然他这么做了,那就是一定有想做的事儿,想等的时间,想看的东西。通常这些东西也会非常的重要。因为齐老已经很久没这么样了,所以徐老也一言不发的跟着他坐下,等着齐老回过神来。
谁知道这一等就等到了天黑。
星空如海,布满星斗。
然后齐老叹了口气,无声的低下头,仿佛在为谁而默哀。
徐老问道:“谁?”
已经坐了一天的齐老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然后指了指北方的那七颗如勺的星辰。
抬起头,徐老看到北斗中的开阳星昏暗无比,摇摇欲坠。然后他脸色一阵茫然,喃喃开口:“竟然是他……呵,谁能想到,帝国权倾天下的开阳元老也会有这么一天。”
齐老嘿然笑了笑,手指在身前粗糙的石桌上来回摩挲。
徐老叹了口气,道:“当年圈禁黑窟,正是开阳一手促成,不知道那姓秦的如果得知开阳快要嗝屁,会是什么反应?”
“京都古剑院最杰出的两个学生啊……却都是一心一意为了黑窟!老齐,你说说这是不是讽刺?一个姓秦的,一个霜天晓角,放在哪里都是人中龙凤,却因为黑窟而步入了截然相反的两条路,真猜不透这些人是怎么想的。”
徐老的叹气特别多,他觉得就算给他一座山,他都能把它叹倒了。
三十年前的京都,实在是一个风起云涌,纵横动荡的年头啊!
那一年,帝国七大元老之一开阳主张对黑窟实行圈禁制,划出特定的聚居点,将黑窟与帝国的城市彻底割裂开来,以抛掉这个拖了后腿的累赘,并间接承认对黑窟的等级歧视。这一举动方经提出,便引起了京都震动,满城风雨瞬间而至,赞成与否定的呼声此起彼伏,将那一个秋天的古老城市彻底淹没。
出身古剑院的秦老师和同窗好友霜天晓角无外乎是反对呼声中最高的领袖。
那时的秦老师尚未毕业,但名声却已不胫而走,以“文章撷八斗风光,武功平九州河海”誉满睢渊。加上秦老师对政局敏锐的洞察力和非凡的领导能力,有人猜测,如果不出意外,十载后帝国元老的七把椅子,必会有一把花落秦家。而他的好友霜天晓角也是同样的天之骄子,弱冠年纪独自一人横闯国学院,一身辩和之术让院中耄耋老教习都甘拜下风引为莫逆好友,简直是一个人挑了整个国学院的场子!
如此的两个人公开表示对开阳元老圈禁黑窟一事的不满,整个帝国顿时陷入了茫然之中。
一方是帝国元老,把持国务,至高无上。
一方是帝国新秀,引领潮头,指点江山。
整个睢渊都在默默关注这场新旧之争的发展和走向。
然而这起冲突来的快,去的也快。在反对圈禁黑窟的斗争不过掀起半月时间后,一封揭发秦老师通敌卖国的密信被送往元老会的议桌之上,随后这封密信连带着另一封被加盖了元老会国印的调令火速出现在了军机院中。然后没过两个时辰,法务院都察院会同隶属军机院的巡城兵马司浩浩荡荡共计两千余人便将秦家团团包围起来。随后,执行了一项由元老会签署的命令:满门抄斩!
再往后,反对圈禁黑窟的声音戛然而止。
传闻中,霜天晓角曾带着古剑院数百学子硬生生闯入秦家,却被巡城兵马司的披甲军人挡在巷子口,也不动粗,就是丝毫不让这些学生们进去。
传闻,秦老师在这一次血洗的秘密行动中靠着一身扶龙真气,斩杀八百铁甲重兵,力竭而死。
……传闻有很多,但最终的结果,就是一场学生运动无疾而终,领袖被冠以卖国罪名满门抄斩,另一个领袖被削去学籍,流放边关。所有参加过反对圈禁的学子全部下学,或责令其返回故乡,或入了贱籍,至今仍未翻身。
又过了许多年,霜天晓角因在边关立下战功,特许调回京都。此时的霜天晓角已再没了当年风发的书生意气,而是安安稳稳,一步一步的走到了帝国权利中枢——民政院院长。
似乎这样,当年的事就可以渐渐画上一个句号了。
然而花园的这两个老人却知道,那年,该死的人,并没有死;而磨平棱角的人,也未必就真的心如死灰了……一切,就像冬天里看着万里冰封的旷野,说不定下一刻,就会是大河滔滔。
“好热闹啊……”徐老笑着拍了拍手,看着一闪一闪却亘古不动的星辰,道:“不久之后外面就会热闹起来了,真想出去看看,凑份热闹。”
听到“出去”这两个字的齐老忽然仰起了脸,一反常态的站了起来,走到徐老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安慰着什么。然后他笑了,笑的诡谲阴沉,笑的隐忍扭曲。
徐老看见这样的笑,没有征兆的眉头一下子拧紧,他看着这个很多年不曾说话的朋友,坚定的摇了摇头。
齐老根本不在乎他摇头,而是自顾自的笑,笑的越发灿烂。
徐老一下生气了,压着嗓子吼道:“齐一二,我说了,我不想拿这个小子当咱们破开封印的钥匙。”
齐老的笑容猛然消失,然后他如鬼魅般出手。徐老闷哼一声,身子倒飞出去,跌在了花丛中,身上粘满花粉花汁。
齐老轻蔑的看了他一眼,伸着手对他勾了一勾,仿佛是在说,你试试看能不能打的过我?
徐老笑了,他看着那只瘦长枯槁的手,笑的有点惨然,“咱们当了快五十年的兄弟,我也跟你争了五十年,可我知道,我打不过你。师父当年就说你天分奇高,在武道一途上必定会比我走的更远,何况你为了破开这劳什子封印,还修了十年的闭口禅……可是,你听我说,你且听我慢慢跟你说——我不如你,从修炼开始,如今快要五十年了,我始终只是停在问青天的门槛上无法再进一步……我活不了多久了,我真的快要死了。我没老婆孩子,半辈子都被关在了这个菜园子里,可我是真的想有个徒弟,有个人能接我的衣钵……思辰,思辰那孩子虽然经脉废了,可好歹性子不错,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拿他当钥匙,我想有个徒弟,我只想有个徒弟,我求求你……师兄!”
齐老站在原地,良久没有说话。
然后他举起手,在空中无声无息的划出两个字。随即转身走开。
“年试!”
徐老闭上眼,松了一口气,轻声道:“谢谢师兄。”
他闭上了眼,自然也没有看到,齐老那瘦长枯槁的手,在眼角旁一划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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