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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好大风，梅枝二尺斜横，雪落院当中。歪打竹梆道三更，庭外闻犬声。抬手三寸点油灯，绕深坑，辨西东，左右徘徊数枯藤。莫道红泥无绿蚁，下酒最是雪隆隆。
昨夜确实有很大的风，但却没有暗香浮动梅枝斜横，更没有落入院中的白雪。有的，只是满地的落叶和簌簌发抖的枯草。入秋后的第一场降温悄然而至，半夜一直哗哗啦啦的大风一夜之间将天地换了新颜，思辰推开门时，便看到满满的一片枯黄和尤为显眼的翠绿青菜。
思辰早已穿上了较为厚些的衣服，这几日来温度始终在慢慢下降，而今日降的格外严重，似乎冬天提早来了一样。向外面打量一眼，徐老估计还没有起来，风声不再凌厉的从眼前刮过，思辰紧了紧衣服，走了出去。
早饭他已做好，就放在屋内，这些日子以来他起的都格外的早，而习惯睡懒觉的徐老就只能抱怨着吃不到热饭，不过倒也没要求思辰每天晚点做饭，而是自己动手将饭稍微热一热。因为他知道思辰会早早开始每天必须的功课。
晨光熹微，思辰就已经起床，然后将那首歌细细复习一遍，从昨夜好大风一直练到下酒最是雪隆隆，直到浑身大汗淋漓，才会停下来，回屋换身衣服。
这些日子，思辰向徐老请教过两次这首歌的一些关键之处，但无一例外都被徐老一边唱歌一边痛揍一顿。起先思辰毫无反手之力，只能被动挨打，但慢慢的，他倒是也能在挨打中躲过一两手。再往后，他便能躲过大多的拳脚了，而此时，思辰也将这首歌从头到尾都记了下来，自然不是记得句子，而是一招一式的模样关键。徐老没由头再揍他，反而格外高兴，当然，徐老高不高兴思辰是不知道的，他自己反正特别高兴。
像往常一样，思辰把歌复习了一遍又一遍，汗水逐渐浸透了衣服，他长呼一口气，停下来，回去又换了一身。
然后就开始挑水了。
往日他挑水之前，是不会将汗湿的衣服换下来的，因为换下来也还还是要在地洞的潭水里重新浸湿，没必要麻烦的换来换去。可慢慢的，他便开始换洗衣服了，因为他开始很少掉进潭水里，再穿着充满汗气味儿的衣服，他确实有点受不了。
轻松的担好两只木桶，思辰一脚踏入地洞口的石块之上，顺势向下倾斜，坠落下去。然后他很随意的在另一块石头上点了一下，整个身子转一个弧度，稳稳的站在石块上。随即，他一只手扒着湿滑的洞壁，向着更下一层的石阶跃了下去。依次如此腾挪展跃，总是有惊无险，慢慢的便下到了最底层，然后打上两桶水，再有惊无险的从底层爬到洞口，仔仔细细的将徐老心引为命根的青菜一一浇灌。
从第一次的浅浅一层到如今的满满一桶，其中所付出的艰辛磨难除了他自己，也唯有朝夕相伴的徐老能够知晓。思辰对此毫无怨言也无甚感慨，有的只是欣喜与满意。因为他知道，自己连日来的付出与收获总是成正比的，这当然也缺不了貌似严厉的徐老每日督促教导，因此对圆圆脑袋的菜农也充满了感激之情。
有时他也会暗自庆幸，自己从黑窟出来以后碰到的都是真心待自己的人，一个豪爽不羁的西泠鼓，一个面冷心热的徐老，总让他对生活充满了乐观与向往。
浇完地得了闲空的时候，他也会时常的出神，暗暗想在菜园子外面的那些学子们，查漏屏的西泠鼓，如今在学些什么？通过隔段时日就会来菜园子收菜的各处食堂师傅，他大约了解到尚武堂的教学无外乎习武与修文两大课程，只不过以所在的不同屏，决定了各自不同的特点。但总体上来讲也是殊途同归，反正日后都是要进军机院参赞军事，教学目的往往决定了教学手段。
认真的浇完了两畦菜地，思辰又将屋里吃饭用水挑满，才得了闲空功夫，于是将临走时秦老师送的那本《蒙学初读》拿了出来，从头到尾的看上一遍。
这书其实和字帖无二，都是一些学堂最初级的识字读物，比不得市面上售卖的话本小说、传奇故事来的有趣且引人入胜，但思辰看的十分仔细。黑窟中资源奇缺，就这本《蒙学初读》还是秦老师多年前的藏物，也陪伴着他度过了许多个年头。读书写字勿要稳固扎实，秦老师和如今的徐老都是这般教过他，只不过秦老师只对学问而言，而徐老却是以此引申了功夫的锤炼。不过他自己也认为，温故而知新，只有安安静静踏踏实实将最基本的修习的最好，才能得到进一步的发展。古往今来不乏眼高手低者，思辰深谙其中道理。
还没看两页，就听到门外有人大声喊道：“思辰，出来。”
思辰将书折好放到枕头边，应了一声，快步出门。
门外是徐老，头发有些凌乱，显然是刚刚睡醒未来得及洗漱。思辰问道：“徐老有什么交待。”
徐老哼了一声，将手中的一样东西举了起来，没好气的道：“这是你做的？”
思辰一看，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萝卜块。他刀功不是很好，切菜的时候总免不了厚薄不一，对此徐老并没有介意什么，只说熟能生巧，慢慢来就是。但不知道今天为什么却因为这个生了气，思辰茫然的看着徐老，点点头道：“对啊。”
徐老呸了一声，骂道：“娘的，你知道这萝卜有多咸吗，我就纳闷了，你是怎么把一根水萝卜炒的咸成这样，你来你来，我好好问问你。”
思辰愕然，心想今天炒的所有饭菜他都尝过啊，哪里有太咸的？莫不是徐老口味太淡？可是做了那么多日的饭菜，怎么就今天口味淡了呢？还没等他想明白，徐老已经跨上两步，欺近了身，抬手向他胸口打来！
思辰后撤一步，反手撩开这一拳，脚下一个旋转，侧在一旁，道：“今晨我没多放盐啊，你不信可以去看盐罐……”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徐老怒火更盛，骂骂咧咧道：“还敢顶嘴，以为我揍不了你？”手下更不容情，丢开萝卜块，五指成爪便向思辰抓来。
思辰见多说无益，干脆闭上了嘴，一手护住身前，另一只手曲起无名与小指，用中指指节奋力敲在徐老的手背之上。
徐老嘿了一声，五指猛然翻了过来，闪电般探出，便要将那两个手指头抓住。
思辰欺身向前，弓步踏入徐老身下，护身的手瞬间成掌，按向徐老小腹。徐老咦了一声，显然对这招声东击西十分赞赏，后撤一步，那成抓的五指紧抓为拳头，向下一沉砸开了这一掌，另一只手反手一个巴掌扇了出去。
这一巴掌来的太快，思辰简直避无可避，急匆匆里，他一咬牙，闭上了眼一脚抬起狠狠踩了下去。
徐老的手停在思辰脸颊之上，但却并没有响起应有的清脆耳光声，而是如亲切的抚摸一般慢慢软了下去，顺着思辰的脸颊滑落下来。
下一刻，徐老脸色刹那变得通红，表情凌乱如田埂枯黄的杂草。徐老紧紧抿着嘴缓缓抬起脚，双手抱了上去，咬了咬嘴唇，神色似食人魔般盯着思辰一动不动。
慌乱之中猝不及防踏出一脚的思辰哑然无语，半响，才试探性的小心问道：“要不，我给您揉揉？”
“臭小子你敢踩脚趾！！”
菜园子里响起一声震彻天地的怒吼！
……
午后烈日炎炎下，思辰将两只木桶无力的丢在草丛里，长呼一口气，整个人颓然坐了下来，尽管空气已然冷冽，但他还是汗流浃背，两手拼命扇着风，顾不得擦一擦从额头上流下的汗滴。在他的旁边，徐老安然的躺在藤椅上，一手拿着蒲扇，一手提着茶壶，不时抿上一口，当真是无比惬意。
看着快要虚脱的思辰，徐老哼了一声，将手里的茶壶丢了出去。思辰顺手一抄，已拿在手中，仰头灌了几口。
“还不错，两个时辰就把菜地浇了一遍。”徐老懒洋洋的伸了个腰，道：“看在你没敢偷懒的份上，就不计较你小子踩脚趾了。”
思辰无力的拱手道谢。
徐老看着气喘吁吁的思辰，想起这段时间以来这小子的用功，忍不住道：“小子，说实话，这些日子可觉得枯燥无趣了？”
思辰愣了一下，这个他倒真没想过，歪着头思虑一会儿，摇摇头对徐老笑道：“没有，其实，在菜园子也挺不错的，有时候比在黑窟要有趣的多。”
相处的许些日子以来，思辰早就将自己的来历身份向徐老一一道出，不过让他有点惊讶的是徐老丝毫没感到意外。初听思辰说来自黑窟的时候只是嘿然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思辰想不明白，帝国的人一听到黑窟二字都会不由自主的浮现鄙夷的目光，而徐老却没有一丝一毫的介意与另类目光。这让思辰无形中对徐老多增了一份好感。
徐老摇了摇手中的蒲扇，似乎这晚秋的凉风还不足以让他觉得凉爽舒适。
“每天都是按部就班的做事，周而复始循环往复，你竟是不觉得无趣……”老人叹了口气，望着清远的蓝天，轻声喃喃，又似乎自言自语道：“可若是一年呢，两年，十年，或者永无止境……那时你是否会依然觉得有趣？”
思辰笑了：“徐老，我只有三年学时啊。”
徐老哈了一声，道：“也对，三年后你就该毕业了，自然不会这么下去。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铁打学堂流水生。”
思辰点了点头，忽然觉得无语了点。
半响，思辰道：“徐老。”
徐老嗯了一声。
“早晨的饭我真没多放盐……”
“咳咳咳咳……”徐老哦被呛的连咳数声，骂道：“我说你多放了就是多放了，不服是吗，可要再将菜地浇一遍？”
思辰识时务的闭上了嘴，不过却很不合时宜的瞥见了徐老背后沾上的粉色花粉与花汁。
这是刚从齐老那里回来吗？
菜园子里有两个老农户，一个管种菜，一个管种花，思辰没来菜园子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这两位被人戏称“种花教习”“种菜教习”的老农户，进了园子之后却一直都是与徐老朝夕相对。那个颇好种花的前辈却一直无缘得见，最多便是离的远远的望上一眼，问徐老时，徐老也只是说这家伙姓齐，脾气古怪的厉害，不喜生人，不用管他。思辰酸酸的想，可自己来了个把月，也不算生人了吧。记得有一回思辰问徐老和那齐老谁更厉害一点，徐老毫不犹豫也毫不端架子的果断说，那个老家伙！由此可见脾气古怪的齐老实力只怕更加不可捉摸。
看着徐老身上的花粉和花汁，思辰顿时明白过来，只怕是徐老在齐老那里惹了不痛快，被齐老修理了一顿，才没事找事的找自己麻烦，并牛头不对马嘴的说水萝卜炒的太咸……不过这些他却不敢跟徐老说，踩脚趾是万般无奈福至心灵的天外来招，若是再惹得徐老不开心，只怕自己就不仅仅是浇地而已……
不过思辰不但不对老人有抱怨之心，反而心中温暖熨贴的紧。有时候，多些这样的事儿未尝不好，不因为什么，只因为——
这就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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