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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安厅的监狱不小，但犯人却没几个。卫镇这种地方，很难有重犯，都是些小偷小摸的，还有几个不知籍贯的无赖少年。晓晔把刑期剩下不足一个月的都放了出去，剩下的戴上镣铐扔进同一间监舍。随后，他又去看了看他之前的下属们。无论是牌兵还是办事，见到他都诚惶诚恐，尤其是经常给他办事的几个属官，还没等他开口就一箩筐一箩筐的奉承话，帽子送的比他戴的还高。这不怪他们。本来，晓晔是出了名的“快官”——调职快，十几年都是地方官，也从没离开白海湾。一下子成了监国司在郡城的椽总，虽然官位不高，品级也只省了一级，但谁都知道监国司是干什么的。他们在他手底下时没太把他当回事，虽然晓晔一副不管事的样子，可谁能保证他不记仇、逮住哪个的罪过他的往死里整呢？
这些事情，晓晔心里清楚的很。如果是平时，他倒真有心消遣一下这帮势利小人，可现在他实在没这个心情。他掏出口袋里装着的银币，发了一圈，当做升职喜礼——即便他一点都没觉得有什么喜事。办事们又卖力的撇了一堆谀词，一个眉毛都白了的老办事还说当初就看出来他晓晔器宇不凡有古风，是祖上的遗德，日后再高升千万不要忘了白海湾的老下属们，还当着众人抹了几滴眼泪。
晓晔强忍着不笑，把一名平时还算可靠的牌兵拉到后庭回廊的角落里，给了他一块金币，让他去找老犁，拿着他开的过所条子——虽然不知现在还有没有用，让他驾马车去黑石村把那三家人先接去郡城。老犁虽然出身低微，又没怎么读过书，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但脑子很灵通，办事更是可靠。他只怕这牌兵被人抓住了乱说——如果照实说还不要紧，最怕的就是添油加醋的胡编。于是，他又给了牌兵一枚金币，交代他一定亲自送老犁出卫镇，然后办完事回来找他，还能拿到第三枚金币。
目送着牌兵离开治安厅，晓晔搬了一个小马扎，独自坐在监狱前的院子的雨棚下。很快，那些穿着黑衣的士兵陆陆续续的送来了用麻绳捆着、穿成一串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都全身湿透，有的满脸惊恐，有的则懵懂不知情况。晓晔并不清楚第二卫镇究竟有多少他曾经的兄弟，只是看着络绎不断的人，觉得心惊。十四年了，无论有没有身家，富不富裕，只要活下来的，就都是一大家人，连同父母兄弟亲戚，没多久，腾出来的几排监舍就都塞得满满的，还是一个监舍塞进去四五个人。他不知道这些人的命运如何——可无论怎样都好不了了。
晓晔越看越呆，只知道埋头按照人名登记在册，同时在一个黑衣士兵送来的名单上划掉人名。越看这这些用朱砂笔勾去的人，他心中越是不安。幸好他们还没去过黑石村。晓晔完全不敢去正眼看那些人。这些人他大多不认识，可他们却都认识他。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牌兵从侧门跑了进来。他一身的雨水，看起来格外狼狈。
“老爷，呃，椽总。”他小心翼翼的拱着手跟晓晔说话。
“怎么这么晚回来。”晓晔不想去想他去干了些什么，只是能回来跟自己说话，应该还没被逮到。
牌兵慢慢靠近了晓晔的耳侧，又看了看站在牢房门口的两名黑衣士兵，欲言又止。
“你这样叫人看到了反而有鬼，直接说，没人敢偷听，雨这么大他们也听不到什么，小点声说就是了。”晓晔不耐烦的对他摆摆手。
“椽总啊，话我给您带到了，犁壮士也赶着马车去了，我把他送到了大道上才回来的。”牌兵的回答让晓晔放心了一些，“可是我回去的时候，发现卫镇门卡的人都换成了黑衣服的，我的过所条子也不能用了。我好说歹说，他们才给我记了名字让我进去。我本来是准备直接回来禀报您的，可刚进了卫镇，就被几个牌兵按住了。我去的时候怕给您生事，没穿公服，也没有腰牌，他们非说我是外面村子来的乱民。简文王爷爷开眼啊，我这家里几代都是住在卫镇的，怎么就成了外面村子来的了，就算是外面村子来的，也不是乱民啊。他们把我和一帮来卫镇送货没有身份凭证的人都带到了军营，然后一个一个甄别。老爷啊，我这干了这么些年了，连公家的茶水都没往家里带过，就，就这么给我抓起来了……”牌兵委屈的说着，一脸的难受样。
“给你。”晓晔想了想，又掏出了两枚金币，塞在了牌兵手里，“难为你了。”他拍拍牌兵的肩膀。“回家吧。这几天别出去乱跑。这边也用不着你们什么事，等他们走了再出来，这段时间不怕旷班。”
“呃，老爷，我还没说完呢。”牌兵深深地弯着腰，凑到晓晔跟前，他头发上的水都要滴到晓晔衣服上了。
“还有什么？”晓晔轻轻推开他。
可这牌兵又凑近了晓晔。“老爷，我从军营出来的时候，我看到，犁壮士，犁壮士也被他们带回来的。”
“什么？”晓晔吓了一跳，这该死的牌兵说了半天才说到重点。
“您莫慌，莫慌，我看了他被带到军营，就回家取了公服和腰牌，又去了趟军营，把他保了出来。我，报了您的名字……”牌兵磕磕绊绊的说着。
“那个不打紧，他有没有跟别人在一起啊？”老犁本就是卫镇的人，被抓了也没什么，可黑石村的三户人家就不一样了。
“没有没有，他就自己一个人，他跟我说告诉您他在老区的房子里，让您尽快过去一趟……”牌兵总算把话说利索了。
“我知道了。”晓晔心中各种不同的情况互相纠结碰撞，一时间难以平静。“你先走吧，多谢了。有人问起，你照实说就行，别说我让他去找人，就说去办事了就好。”他停了一会，才对牌兵说。
“知道了，您放心。”牌兵又拱了拱手。晓晔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别慌张。”他不知是对牌兵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牌兵一愣，随后点了点头，慢慢的退了几步，然后压着步子走了。
晓晔忍住了跑出去找老犁的冲动，又耐着性子在椅子上坐了不知多久。这会儿，送来的人已经很少了，都是单独的一两个人，差不多好几刻才送来一个人。秋天的白海湾本就白天短，又下着雨，没多久功夫，天就暗了下来。晓晔起身来，走到治安厅后堂。抗烈已经不在那里了，坐在正座上的，是一个小眼睛宽眉毛的家伙，身上的衣服跟晓晔的一样，侧座上是之前的那个快手，还有两个他不认识的黑衣军人，似乎都是头目。快手看到晓晔，忙站起来行了个护国军礼，而另两人和正座上的，都疑惑的看着他和晓晔。
“晓晔总兵，这是我们啸曦舰大副。”晓晔明显的察觉，那三人的眼光似乎有些敌视，尤其是那个正座上的，虽然长相平平，可腮帮子上都是横肉，胡茬子一块长一块短，眼里都写着凶狠。晓晔做了十几年地方官，治安官做过多任，眼前这位，他一眼就觉得不像是良善之人。“这为晓晔椽总，是舰长刚封的啸曦舰总兵。”那个快手倒看着机灵。
两个头目听了快手的讲解，忙给晓晔行礼。
“属下啸曦舰护卫营营副褚朗－昭。”
“属下啸曦舰陆战队队长铡头。”
尽管晓晔一点都不想跟他们认识，可人家自称属下，晓晔也没法不还礼。他轻轻拍了一下左胸口，点了下头，算是还礼。
“总兵……舰长可从未跟我提起过。”只有那个面露凶光的大副斜着眼，有些不屑，又有些疑虑。
晓晔没心思计较。“告诉你们舰长，我出去办点事，找一个老朋友，就在城里。”他没看那个大副，而是对快手说。“舰长没说什么时候开拔吧？”
“没有，最早也是明天。”快手回答。
“好，没事的话，我就不回来了。有事去我家找我，官厅里的人都知道我住哪。”晓晔没准备跟他们聊上几句，转身就往官厅正厅走。
“晓晔总兵请留步！”一个沙哑而沉重的声音在晓晔身后响起。晓晔心生恶意。转身一看，果然是那个大副。
“不知舰长派了总兵什么差遣，总兵可曾有述职交班？”大副背着手，微微颔起下巴，目光无比锐利。
晓晔觉得心底陡然升起一股无名业火。他走到离大副极近的地方，几乎要碰到了他的胸口才开口轻轻说：“敢问大副尊名，可有家氏？”
“贱名岐文，贱人一个，不曾有家氏。”岐文几乎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哦，那敢问岐文大副现居何职，品级几何，可有爵位？”晓晔仍是一副不愠不火的样子。
“啸曦舰大副，从监国司领工钱，命贱，没有品级，没有爵位。”岐文眼睛瞪得几乎要蹦了出来，鼻子里的气一股一股的喷在晓晔脸上。快手和那两个军官看架势不对，都想上前，被岐文一个手势拦住了。
“吾乃王土共和国执政院钦封白海郡监国司官厅椽总、牌兵统领，复川县靖国男，正八级修职郎晓晔－康岩，受白海郡监国司派使抗烈之命，领啸曦舰总兵之职，职位品级都在你之上，尔胆敢如此放肆！”晓晔突然厉声大喝，心里十分畅快。他比岐文高上一些，便竭力的俯视着他。
岐文似乎被晓晔的话和突如其来的气势惊住了，向后退了一步，却绊在了身后的矮木台上，幸好转身即时，才没摔个四脚朝天。
“属下……属下请总兵恕罪。可非常时期，就是舰长也要按条令行事。”岐文的语气软了下来，也弯下腰拱手低头，虽然看不到表情，但声音还算谦卑。
“让你们舰长来找我，我再述职。”晓晔没理他，转身抛下一句话，甩开步子走了。刚才声音极大，一路上看到的黑衣士兵都对他弯腰低头行礼，直到外院门口，站在大门两侧的士兵也都慌慌张张的抱着拳。
晓晔没给他们反应，离开了军营附近官厅聚集的地方后，他几乎小跑着钻进老区的街道，不顾满街的泥水和垃圾，踩着污水一路跑到老犁家。匆匆扣了几下门，门吱呀作响的打开，老犁伸出了半个脑袋。看到有些喘的晓晔，他也没做声，向两侧的街道探头看了看，才把晓晔拉了进来。一进到屋里，晓晔便看到，老犁的破床上，横躺着肥牛和小石头，六虎则坐在一把没有靠背的椅子上，倚着墙壁，三人都睡着。
他刚往前走了两步，六虎和小石头就都醒了，只有肥牛还张着嘴躺着，似乎说着梦话。小石头看到晓晔，愣了一下，然后一脸惊慌；六虎则有些愤慨的看着老犁，又看看晓晔，站起身来往后退了两步。
“你们怎么在这？怎么？”晓晔不知道他们怎么会这样，“怎么回事？”他问老犁。
“少爷你，怎么穿着这个衣服……”老犁却也有些慌张。
“不是让你们去郡城吗？你们爹妈呢？”晓晔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们三人身上都穿着破旧的短衫，裹着斗篷，看起来像是老犁的。而头发都是湿漉漉的，脸上也不怎么干净。六虎有些艰难的喘了喘气，咬了咬嘴唇说：“你跟他们，是一伙的？”
晓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制服，似乎他们见过那些军人了。“我没办法。你们在卫镇外面还见过穿这衣服的？”
“你不知道吗？”小石头满脸的不信任和恐惧。晓晔茫然的看着老犁。
“啊呀小姐啊，少爷是不知道……”老犁有些明白了的样子，可脸上写满了愁苦，他又转向晓晔，“少爷啊，你不知道，你，你怎么能跟那些人穿一样的衣服啊，那些人，简直是畜生啊……”
晓晔心里一惊。“他们去过黑石村了？”
小石头一下子哭了，她没有发出声音，眼泪却不住的往出涌。六虎眼圈也变得通红，他有些沙哑的说：“我们村子，被一个叫抗烈的领兵烧没了……”
晓晔如同被人用锤子砸在头顶一般。他感觉自己就是个白痴。“那你们父母……”
“所有人都死了……”六虎咬着牙，嘶嘶的吸着气不说话，小石头哽咽着回答。
晓晔一巴掌拍在自己额头。“你们碰上抗烈了？”他觉得浑身无力，靠在墙壁上问老犁。
“我们回去的时候，村子就已经没了。”六虎喘匀了气，“我们被两个黑衣服的碰到了，他们正追我们，犁叔赶着马车过来把我们救了。”
老犁点了点头，“那位牌兵兄弟给我带了您的口信，我就觉着事情不太对，快马加鞭的赶到村子，正看到那两个恶兵追着他们。我，我驾车撞了一个，夺了他的家伙，抓住了另一个。我拿家伙逼他，他就什么都说了。说什么，他们是王兴来的，执政院派来的，还说是什么七将军的命令，一个叫抗烈的领头的开着船带着他们烧了村子。我把他给杀了。”老犁叹了口气，“造孽啊。我活了三十几年，就是当年闹乱时候，也没有这样的事情，整个村子男女老幼都烧成了灰……这三个孩子都哭的快晕了……小胖子想动手，我哪能让孩子做这恶事啊。我本就也气不过这遭殃的匪兵，就……”老犁低着头，说不下去了。
“难为你了。”晓晔知道这话说了没什么大用，可又不知能说什么。
“家伙和尸首我都扔下海了。”老犁接着说，“小胖子淋雨发了高烧，在车上就晕倒了。那个匪兵死前说那个什么抗烈在卫镇，他们俩就都执意要来……我看门卡都被那些人堵着，就自己去试了试，结果被抓了去。又亏了那位牌兵兄弟，我才被放出来。我又出去找他们，是他们带我从一段破墙翻进来的。”老犁看着晓晔，似乎在等他说话。
“晓晔叔……”六虎的情绪似乎稳定了一些，“您不是跟他们一伙的吧？”
“当然不是！”晓晔忙说。
“我要杀了那个抗烈。”六虎的声音变得低沉，更加的沙哑，他两眼似乎能放光。老犁看着晓晔的眼光更加焦急了。
看着六虎的样子，晓晔觉得心头发堵。“等天黑了，我送你们出去，先带他们去郡城，等会我给你们去取个新的过所条子。”晓晔按着老犁的胳膊，“一定送到。我明天或者后天去找你们，你们先找家好些的店住下，买些衣服干粮，等我过去了再送你们去北方。”老犁点点头。
“你别急。”晓晔看着六虎的样子，走过去按住了他的肩膀。没有犹豫的时间了，晓晔心中做了打算。“好孩子，你一定得听我的。”
“我保不了你们爹娘，但我不能看着你们出事，你是大人了，对吗？要能明事。”他用力按了按六虎的肩膀，看了一眼肥牛和小石头。
“可……”
“别担心。我跟你们的爹，是过命的兄弟。你们的仇，我替你们报。”晓晔半蹲着，平视六虎。
“我知道，你喜欢看书，你之前来镇上借书看，是我跟他们打过招呼不要拦你的。古时候的圣人有说过君子敢杀身成仁，对吗？”六虎看着晓晔，点了点头。“你照看好你的朋友们，别让他们有事，这是君子的大仁大义，懂吗？”晓晔盯着六虎的眼睛。
“我……”六虎咬了咬嘴唇，“我知道。”他慢慢的点了点头，探头看了看肥牛和小石头，有些不甘心的样子。忽然，他又想起什么，开口说：“可你……”
“不用担心我。”晓晔长舒了一口气，站起身，微笑着打开门，“你们在这，那也别去，等我回来。”他踏出门去，把门关上。
雨还在下。晓晔感到脸上一阵冰凉。他慢慢地在泥水和垃圾中朝军营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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