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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过脸，晓晔领着他们穿过卫镇老区，来到一家商业区的早点摊子。他们起来的不晚，煮豆浆的大锅还在呼呼的冒着白气。昨晚似乎刮了一夜大风，天上的阴云比昨天下午淡了许多，但街道上也净是树叶，有黄的，也有半绿的。
“今年上秋真早。”晓晔淡淡的说了一句。
作为治安官，晓晔在商贩中很受瞩目。他们被老板请到靠着墙根一侧的棚子下——这已经是这家摊子的最好位置了，没等他们开口，老板就先端上了几碟腌荇菜、海蜇头一类的凉菜，让他们先用着，然后才低着腰，恭顺的问晓晔吃点什么。晓晔看了看三人，让他们自己随意点。
六虎是很饿的。本来，在他们的计划中，昨晚应该是偷了鱼拿到一处肥牛说的破砖窑中烤了吃。可知道现在，肥牛吃过的东西也不过是在家里的那碗面疙瘩汤。可他又实在脸皮薄，哪好意思让只认识了一天——还是抓了自己偷鱼的叔叔请客。尴尬了一会，只要了一碗高粱茬子稀粥。小石头也是如此，想了半晌也只点了一份卤水豆花。晓晔似乎看出了两人的忸怩，便自己给他们买了几个糖蜜果。而肥牛却大方的多，要了一份红薯粥，两个海虹包子，还有一份煎饼卷面丸子。六虎看着肥牛毫不脸红的吃着，一边替他害臊，一边咽着口水。
早点摊子离卫镇门卡不远。三人吃完了早饭，就被晓晔带出了卫镇，一直送他们到了白海湾大道上。没有什么道别的话，晓晔在六虎和肥牛的脑袋上一人拍了一下，把装着鱼肉的破风帽扔给了他们，挥了挥手就转身离开了。
“嘿，早知道这样还偷什么鱼啊……”肥牛看着晓晔走远了，没羞没臊的说着，手里紧紧握着破风帽。
六虎看他的样子，只想在他圆滚滚的肚子上捶几下，不过现在不是时候。“我们快点走吧。”他一边提议，一边迈开了步子。
“是得快点走。”肥牛的语气有些变了。六虎一回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胖子站到了路边的一块石头上，正向山那边眺望，“今天保准得下雨。”他喃喃道。六虎清楚，他又要向小石头卖弄了。
“你怎么知道？这也能看？”小石头果然好奇。
“跑船的都知道，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啊。”肥牛总喜欢抓住一切能在小石头面前显露的机会，他笑嘻嘻的腆着肚子，指着远处缓坡边上绯红的彩霞对小石头说。
“嗯，喝完粥一身的汗，要是变天了准得着凉。”六虎摩擦着自己的胳膊。他希望肥牛能看懂他的意思。
肥牛看了六虎好一会，才恍然大悟的匆匆解下他那件宽大袍子，献宝似的伸向小石头说：“对对，你们女孩子娇气，多穿上点，穿上。”他做着催促小石头穿衣服的动作，却完全没有接触到小石头。忽然，他发现小石头身上披着六虎的，又慌张的开口：“呃，六子的短衫太薄了，不抗风。”
“不用了。”小石头略过了肥牛，“你的衣服汗味太大，难闻死了。”她走了几步，肥牛似乎还在原地僵硬着不动。小石头叹了口气，又说了一句：“你自己别冻着了，走吧。”
肥牛看了一眼六虎，似乎是想要说话的样子。六虎有些窘困，他刚刚都忘记了小石头身上还有自己的衣服，以为能帮一下肥牛。看着肥牛幽怨的表情，他只好也装作没看到似的往前走了。过了一会，他才感到肥牛跟了上来。六虎在心中向肥牛赔了个不是。
三人走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到影子变得只要早上一半长的时候，三人走到了白海湾不远处的海边，就是他们昨天相会的地方。而此时，从山坡一侧吹来的风，似乎比昨晚还要猛烈，天空中的云盖也密集了起来，三人的影子变得发虚。
“哎呀，这下是没法烤鱼了……”肥牛站在路边，充满了遗憾的说着。话音刚落，一阵风吹来，卷起了许多半黄不黄的树叶，有几片直接飞到了肥牛嘴里，他“哎呀”“哎呀”的叫着，狼狈的吐着树叶和砂石。在一路上，肥牛几次提议，先去把鱼烤了吃，防止他们回家以后被教育没法出来。对于这个没心没肺的提议，六虎和小石头一致反对。
“你还烤鱼……”小石头头发里也裹进了几片树叶，她一边清理树叶，一边揶揄肥牛。
“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味儿？”摘出了最后一片树叶，小石头把它凑近了鼻子，用力嗅了几下。
“是有些……糊味？”六虎往山坡上走了走，对着风深吸了几口气。这道山坡与白海湾的大部分山一样，漫长而平缓，但要比这边许多山都高，站到山坡顶端，就可以看到他们的村子。
“好像是有点，谁家吃的烧糊了吧。”肥牛跟上六虎，慢步往山坡上爬。
“你们家饭做糊了味道这么大，就知道吃的。”小石头白了一眼肥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她似乎没太在意，轻盈的跳了几下，“我们来比爬山吧！”
这是他们的娱乐项目之一。主要在于，肥牛虽然体力强劲，但对于他的体重来说，爬山和跑步都不是他的强项。听了小石头的话，肥牛连连摆手：“别了别了，吃的太饱了，跑不动，跑不动。”
“好啊。”六虎答应着。他不在意赛跑，他更在意风中的奇怪的焦糊味道，这种味道使他很不舒服。他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只想着赶紧回家。
“预备，跑！”小石头兴匆匆的发令，随后就自顾自的冲了出去。“快走。”六虎回头朝肥牛说了一句，也朝山顶跑去。没一会，他就听到了肥牛在后边哈哧带喘声音。
六虎埋头向山上跑着。跑步是他唯一喜欢又擅长的运动。本来，对于六虎来说，迎着风和稀薄的阳光，在不太冷的天气里奔跑是件再舒服不过的事情，可他却愈发的不安起来——那股焦糊的气味太浓烈了。而且，越接近山顶，他越能感到，在焦味中，还有一股十分复杂的烟味，好像过年时放鞭炮以后留下的气味。难道睡觉有喜事？可那种强烈的烧焦气味却不像是鞭炮。
马上就要到了。小石头站已经站在了上边。六虎慢下了脚步。小石头用一种奇怪的姿势站立着，似乎要倾倒，但却纹丝不动。“怎么了？”六虎不觉得山下会有什么新奇的事物。
小石头没有回答。然后，在半秒之后，小石头的身体似乎失去了骨头一样，膝盖微微弯曲，整个朝前面倒去。六虎吓了一跳，但反应很快，手脚并用的冲上前去，还算是即时的拉住了他给小石头的衣服，把她扯了回来。小石头竟然毫无反应，直接倒在了六虎怀里。六虎完全没有料到，他被突入起来的重量压得差点滑了下去，拼着力气才把她托起来。
“怎么了……”六虎半蹲着，怀里捧着小石头。她的气息十分急促，有些断断续续，浑身上下几乎都是僵硬的，只有胳膊在明显的颤抖着。
“怎么回事！”肥牛从六虎身旁冲了过来。六虎刚刚也想过，他这样抱着小石头肥牛肯定会不高兴，可现在根本顾不上了。
突然之间，六虎觉得什么东西在视线的边缘闪过，让他无比紧张。他扭头朝山下村子的方向望去，随后就完全明白了小石头为什么会那个样子。
虽然还有几百丈的距离，但村子的全貌已然展现在他眼前：所有可以看到的房屋、村舍、仓库都变得焦黑，并且如同被从天而降的巨石击中一般，没有一个是完整的。
“这……这……”肥牛也看到了，他哆哆嗦嗦的指着村子的方向，嘴里只能说出一个字来。
六虎觉呼吸有些困难，但他还是想赶快回家看看。“我们，赶紧去家里看看吧！”六虎用力的摇着小石头，他又看看肥牛，肥牛似乎被吓傻了一样，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眼泪已经在眼睛里打转了。
六虎用力的咬紧了牙关，他感到鼻子很酸，但还能坚持住。“我们得回去。”他朝着两人大喊。
小石头终于有了些反应，她挣扎着站起来，甩开了六虎的手，然后直接跑下了山坡。“快走！别坐着了！”六虎对肥牛大吼了一声，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这么大嗓门。
肥牛如同被叫醒一般望着六虎，然后抹了抹脸上的眼泪。六虎把他拉了起来。二人追着小石头跑去。
六虎不知道自己脑子里闪过了多少可怕的念头，也不知道在山坡上跌倒了多少次。他一路跌跌撞撞，跑着跑着就不知道肥牛去了哪里，可又根本顾不上他。在山坡最下面，六虎绊倒在了村中小路边的石坝上。他整个人腾空而起，扑在了那条熟悉的土路正中。
手臂，双腿，还有头，六虎觉得浑身都在疼，整个世界都在打转。然后，一双厚重的手拉住了他。“你没事吧！”是肥牛粗重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惶恐。
六虎感到左腿和左手一侧都在发麻，他看了看，衣服上沾满了细小的石砾，渗出一丝丝血迹。还好，没什么大事。他轻轻活动着身体，虽然疼，但是都能动。“我没事，快回家。”虽然还站不稳当，但六虎推开了肥牛，“快去！”
肥牛走出几步，又看了看他，才跑了出去。六虎忍着疼痛，准备离开。可一转头，他差点没叫出来。他看见，在石坝上，布满了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血迹无比的密集，像是泼在石头上一样。他本来还能压抑自己的情绪，可看着这些血痕，他怎么也没办法控制自己。六虎感到眼泪、鼻涕不受控制的流出，胃里有东西在往外涌。
六虎跌跌撞撞的往家的方向跑，没跑一步，他都感到巨大的疼痛和急剧的心悸。到了自家院子不远处时，六虎走不动了。他再迈不出一步。家中每一间房子，都跟一路上看到的一样，似乎被人用巨大的锤子胡乱砸过，只剩下几堵墙还立着。院子里装着卤水泡荇菜的缸已经碎得找不到了，而荇菜则黑乎乎的到处都是。他又强迫着自己，朝前走了几步，每一步，都要挪动好久。他走到原本的栅栏墙门口时，，听到“噗通”一声闷响，然后原本还立着的几堵墙突然就倒了。
过了一会，六虎才明白，是他摔倒了。他尝试着站起来，腿能用上点力气，身体却发软。挣扎了几次，六虎感到天变黑了，眼前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小石头和肥牛。他们的样子差不多，小石头完全没了平时冷冷的样子，脸上全是惊恐，泪痕还没与有完全变干，看到六虎醒来，又哭了起来；肥牛则明显刚哭过。
“你可醒了……”肥牛吞着口水，咬了几下嘴唇，“你……你……来跟我看看吧。”他扶起六虎，拉着他朝村里走去。六虎感觉自己的头脑还不太清醒，但他明显能够感觉得到，肥牛不会给他看什么好事。“我想，再看看我家里。”六虎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变得有些沙哑了。
他慢慢走回了“家”中——现在只能说是家的废墟中。屋内的陈设虽然也有些焦糊，但大多都还可以辨认。在这样的环境中能一目了然的是，他的母亲和哥哥们都不见了。六虎踉跄着退出了房屋的废墟，逃跑似的离开了院子。他跪在院门口，脸上能感到时凉时热的液体不断的淌着。
六虎用力的咬着自己的拳头，让自己平静下来。“我们过去吧，去哪？”他看着同样两眼通红的肥牛。
肥牛默不作声，拉起了他，向着刚才的方向走去。六虎知道，这是往村中央广场的方向去的。小石头飞快的跟上了他们，像是怕他们或者自己丢了似的。
村子中央，有一颗高大的老槐树，上面挂着一口破钟，树下有一个小小的台子。县上的办事来收税，卫镇上的校尉们来征兵，或是哪家的孩子通过了学堂的考试——虽然很少见，再或是郡里来了新上任的大官来探访民情，都会在这里敲钟通知大家，然后村里的老老少少就会陆陆续续赶到空地周围，来看看又是什么事情。
而现在，六虎只看到一副让他窒息的场景。破钟已经掉在了地上，老槐树被烧得只剩下变成了碳的树干，而小台子则已经不见了——这都不重要。在变成了木炭的老槐树下，有一堆小山一样的白灰色的、参杂着大大小小同样颜色不规则块状物体的灰烬。灰烬中，最多的是已经发黑了的球形的东西。
六虎清楚这是什么。父亲的葬礼上，火是他点燃的。看到那片血迹的时候的感觉现在又回来了，六虎感到天旋地转，一阵干呕。
一阵凉风吹来，让六虎稍稍觉得舒服了一些。可风中夹杂着的焦糊味道，以及卷起的骨灰，又让他觉得头皮发麻。这样一座骨灰堆成的山，恐怕是全村人都……六虎完全不敢想下去。究竟是为什么……
又是一阵风，更大的风，烟尘的味道依然浓厚。风中，六虎感到一丝冰凉。然后身上，地面上，都出现了许多水滴晕开的斑点。冰凉的雨水让六虎的头不那么疼了，也清醒了许多。
下雨了。六虎首先想到的，是地上的这些骨灰。“我们，得把骨灰收起来。”他转过身对两人说。肥牛听了，愣了一下，然后连连点头。
“这么多……得怎么收……”可随后，肥牛就一副手足无所的样子。
“怎么收都得收！水会把骨灰冲走，和成泥的！”雨迅速的变大，刚才还稀疏的雨点变成了如瀑布一般猛烈的暴雨。天空中的雷声不时响着，一道道闪电将阴沉的雨云不断撕裂。
“我们找找没有没有没碎的缸，坛子什么的！”六虎非常着急，散落的骨灰顷刻间就化在水里，堆在一起的也逐渐变成泥胶一样的东西。
肥牛不住的点头，回身就朝最近的一幢破屋跑去。
六虎也准备去找。“那边好像有人！”小石头拉住了他。他朝小石头指的方向看去，在村中小路的另一头，雨雾中的确有两个人影在摇摇晃晃的往这边走，只是似乎还没看到他们。
“好像是当兵的？”小石头视力很好，“我们去找他们帮忙吧！”
六虎也看到，他们似乎穿着类似牌兵的衣服，却是全黑的；身上好像也背着武器，但绝不是平日里看过的长枪腰刀一类。
不对劲！六虎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倒吸了一口凉气。“蹲下蹲下！”他压低了声音对小石头说，同时把她强拉着蹲了下来。
“你干嘛？”小石头挣扎着，但也像六虎一样放低了声音。
六虎来不及解释，拉起小石头，弯着腰跑进肥牛刚才去的破房子。
肥牛正抱着一个还剩下一半高的水缸往外走。“先别搬了，趴下，趴那！”六虎把肥牛的缸甩开，另一只手拉住肥牛，拽着两人，绕过一堆倒塌的墙砖，把他们按在了破墙后边，自己也迅速的趴下了。
“怎么了啊？”肥牛对六虎这番举动完全不能理解。
“别出声。”六虎听见，在淅沥的雨声中，混杂着明显不同于雨滴落在地上的声响，那种声音，更像是皮靴踩在水里的响声。
“我们看见两个当兵的……”小石头给肥牛解释着。
“不是普通的当兵的。”六虎压着嗓子，“卫镇上还是县城里的牌兵走在成了这样的村子里，怎么都不可能不紧不慢的！而且我们村从来没出过牌兵！”他听到，外面的声音已经很近了，甚至能听到他们在说话。
“没烧干净啊。”
“下完雨就干净了。”
虽然声音不大，六虎还是听的清清楚楚。肥牛和小石头也听到了。他感到小石头的喘息变得急促。他看了看小石头，轻轻地按住了她的肩膀。
六虎屏住呼吸，闭上了眼睛。我不能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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