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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屋这边,恨水已经将菜全都洗好,就等明萱过来掌厨。明萱不用说绝对动作麻利,正午时分,一桌丰盛的“年饭”齐了。思雨伸着小手儿挨个儿点过:“哇!十荤六素,十六大碗吔。”
江城人叫“吃年饭”也叫“还年福”,腊月二十七八就有人开始“还年福”,但是大多数集中在大年三十中午。菜上齐了,恨水却拿着一挂一万响的排炮(不带春雷的鞭炮)下楼去燃放。
开席了,老太太在正上位另摆一套餐具,斟上杯酒,恨水小声而又庄重地叫:“爸,喝酒啊。”这,不是叫毓德,而是叫他的义父。
然后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吃喝开来,对长辈敬酒,互相敬酒,说些恭喜话儿。
酒过三巡,菜尝多道,恨水忽然捅他身旁的明萱:“小妹,新年伊始,说说你的愿望吧。”
“我?我还没想好,嗯,还是你先说吧。”明萱说。
“我,是啊上有老下有小,我的愿望就是,家庭照顾好,工作干出色。”恨水说,“既要装下油盐柴米,又要装下明月清风。”
“呵!我可没你那么风雅。”明萱说,“我嘛,有两个愿望,一是赚了钱开家‘素食坊’,专门研做素菜......”
“这个愿望不错!”老太太破例地插嘴,“我举双手赞成。”
“是啊,因为我名字就是一种素菜。”明萱得意地说。
“哦?”老太太默了一下说,“还真是吔,萱就是黄花菜,素菜中的珍品——还有一个愿望呢,说说看?”
“还有……”明萱指着夹在父亲和奶奶中间的思雨说,“对了,这个问题留给思雨吧,你脑筋那么灵光,猜猜看?”
“还有,就是——嫁给你。”思雨指着老爸脱口而出。
一桌人都哄堂大笑,这时老太太叫明萱盛一碗米饭,正位上的酒换成饭,明萱一声“爸,吃饭”,眼泪差点溢出。
又吃呀喝的闹了一会儿,老太太说声“收碗”将正位上那晚饭端起,思雨斜着脑袋去看碗底,见没有水汽,她立刻拍起巴掌:“吃了,吃了,他吃了。”
“‘他’是谁呀?不懂礼貌!”恨水说。
“当然是......嘿!你见过吗?没病吧老顾,吃年饭也瞎说话儿。”思雨毫不退让。
“坏蛋!还倒打一耙。”恨水转身对明萱笑道,“越是家里有人,越是逢年过节,她越不听话。”
“这才叫幸福。”明萱说,“天真,天真就是幸福。”
“爷爷奶奶,你们说什么叫幸福?”思雨问。
“有烟有酒就是幸福。当然烟得是好烟,酒就无所谓。”老头说。
“一家人健健康康,和和美mei,平平安安,就是幸福。”老太太说。
“妈你说呢,什么叫幸福?”思雨歪着脑袋问明萱说。
“叫姑!”恨水忍不住再次喝斥。
“小的时候幸福很简单,长大了,简单才幸福。”明萱说。
“矫情吧。”恨水说。
“才不!事实如此嘛,小时候有好吃的,有新衣裳穿就感到幸福。长大却很少很少有这种感觉,现在完全没有这样感觉,有时候得到的多,欲望也越膨胀,反而觉得离幸福更远。”
“唉——”听了这话,老太太忽然一声长叹,“也不晓得你哥现在怎么样?嘿嘿,摆平?我还不信!肯定是怕我担心。仇萍,这个麻烦制造者!”
没有人笃信感应。但是,远在兰图的继成跟仇萍却同时打起喷嚏。兰图的雪不比江城小,此刻继成他们也聚在廉正公寓“还年福”,一样的喜庆,但饭菜“质量”还有辛辣程度都远超江城那边,不过气氛却要逊色好多,这边几乎是沉闷。戴姨的厨艺绝对没有“退化”,他们一个个儿却认为她今天菜做的不怎么样,时不时地批评一两句,“哎,这白鳝不够辣,有股腥味儿。”“这黄羊是野的,它怎么也有膻味儿?”......好在此时座机响铃,一个越洋电话让这个空间骤然荡起温暖喧闹的气氛,这才让人感觉到“年味儿”。
没错,电话是顾昶从荷兰打回的,接电话的是戴姨,正式通话却是一人一气,顺序:妈妈,外婆,外公,最后也是讲的最多的是爸爸。
“雪天易晴”这句话在江南特灵验,第二天、也就是2010年春节这天,果是好天气,风平浪静,红日蓝天。正当庭芳知智两口子手拉手儿在人头攒动的北京路闲逛的时候,江城碧野小区的老头老太太忙不迭地接待拜年客。他们家城里少有亲戚,但是磨盘垸进城的越来越多,再就是恨水的朋友跟同事。传统节日,礼尚往来,风俗而已,无须赘述;但是其中一人非提不可,那就是丁畅!
她来时正好恨水在家,两个人坐在沙发上絮絮叨叨,恨水不时嬉笑不说,居然还带点小动作,害得他母亲干咳好多声,幸亏那会儿明萱不在。
兰图那边跟江城风俗一样,所以继成的顾府也是络绎不绝的拜年客,同样让老俩口(戴姨被放了假)忙不迭,所不同的是,客人所带的礼品大相径庭。江城那边绝大部分是酥糖,而这边却烟酒居多;即使同一样的礼品,档次也相去甚远。比如酒吧,提到新屋的几瓶酒,是个什么花儿的,尽管广告做得响亮,档次依然是那个档次;而拎到顾府的酒,毋庸置疑一律的正宗茅台。来者当中,这里也只说说一个或者两个:
小妹第一次进顾府,她是跟国美一路。她居然跑来拜年!这让继成大跌眼镜且十分尴尬,恰好仇萍在场,继成一咬牙不失风度并且很绅士的招呼客人,问候中还不忘幽默一两句。仇萍呢,她不但亲自倒茶,在给上小妹茶时还说了声“对不起”!
“啊?”小妹红着脸看她。
“那天我看错人了。”仇萍说。
“没什么啊嫂子。”小妹尊她一声“嫂子”,自己的脸更加红了。
有事说事,无事就带过。正月的时光过得更快,一转眼就到了初四。
初四上班。
继成一上班就面临诸多压力,会议接二连三,工作困难重重,财贸工作有压力,企业转型有阻力,房地产调控乏内力,好在区里只三个镇,农业人口不多,贯彻落实中央一号文件无需费力。一年下来同事下属都惧怕他却又愿意和他亲近,这就是威信、一种无声的威严。威信不是捧出来的,得靠智慧头脑与出色业绩。但是新年上班的第一天,所有下属和同事的眼光都有些怪怪的,连笑都很不自然——当然,区长还没工夫去计较这些。
相比哥哥,恨水上班就轻松多了。司法局会议室桌上摆着香烟、茶水和糖果,说是开个“收心会”,其实也就叙叙旧、唠唠嗑儿。
正月初八
继成这边终于出了件大事。仇萍愿望的“退财折灾”没能实现,财是“退”了,“灾”也来了。该来的总得来。
这天上午,仇萍被身穿便服的检察官传讯,下楼就被一辆黑色轿车带走。当天她就被羁押,不是刑拘而是逮捕。
正月初九
江城这边,宽素坊新年开张。跟去年一样,恨水买一挂万响排炮,在店门口燃放。开张生意嘛,一般般,店里全部工作人员暂时只明萱跟桂姨俩。
转眼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
政通人和,风调雨顺,天公也作美。入夜,一轮明月刚出地平线,恨水“一家”就吃完团圆饭,今夜的江城是个不眠之夜,新落成的体育场将举行焰火晚会暨大型灯展。这是一个万人空巷的时刻,当五彩缤纷的焰火腾空而起时,恨水明萱带着思雨淹没在沸腾的人群当中。老头不肯下楼,说在阳台上一样看焰火。老太太却坐等儿子继成的电话,但最后等来的是孙子顾昶的电话——照样心满意足(祖孙俩都还不知道仇萍的事)。
正月十六
思雨开学,她还是住小姑这边。这里上学要近三四百米。恨水则跟俩老人住在新屋,但是他几乎天天两头跑。
兰图这边。由于仇萍身陷囹圄,继成昨晚在教师公寓那边跟二老过了一个惶恐而又凄冷的上元节,今天上午开会,下午他与小妹相约在燕子山下一片树林里见面。
平日驾驭全局呼风唤雨的他,此刻却像一个丧家之犬,深感在命运面前的渺小与无奈!没有功夫闲聊,当然更没有心情调情,二人在策划一次行动,继成酝酿已久的“行动”:
钱跃进老家在浙江建德,那里有一座小山叫乌居山,海拔不过六七百米,却林木茂盛,浓荫蔽日,绿浪连天,风景绮丽。跃进的父母在世时买下了这片山(林场)经营权,近两年只有跃进的叔婶两口子在山里居住。
“你这样跑去隐居,是不是有点儿草率?”小妹说。
“在没有得到相反的证据之前,我必须假设最坏的情况。”继成说,“怎么,难道你不想去?”
“我?去,你去我没理由不去,再说我又不是没得回头路,万一过不来权当一次旅行,我怕啥。”小妹如是说。
正月十七,平安无事。
正月十八
上午恨水开车送爸妈回磨盘。老刁的小儿子今天结婚,他在电话里说了又说,“俺是亲房,又是亲戚,你们要是不回来我多没面子。”
兰图这边,在教师公寓的仇家,老贾特地来找继成,二人足足密谈了一个钟头。这次密谈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继成最终痛下决心!第二天是十九,继成紧锣密鼓地做准备,其中包括向区委递交书面假条,理由是去上海长海医院治疗肝病(附有邹志铎提供的院方的“病历”及“转院意见书”)。
正月二十
先说身在磨盘的秀明老太太。她和平素一样,早早起床,突然感到一阵心慌,于是心想:今日是成伢生日,待会儿得好生问问他。
每年的这一天继成都会在早饭前后打电话回,一句“儿生母苦”不知多少回温暖老人的心。
直到午后仍然没有电话来。此时外面传来一阵鞭炮声,一会儿毓德老头回来说,花脸生了个儿子。
再说兰图市这边:
蜷缩在廉正公寓已成孤家寡人的继成,天不亮就爬了起来,一切准备就绪,“行动”就在当下,天亮就要出发。正洗漱时,手机响了,一瞅果然是小妹。
但不是赴约,而是“告退”!小妹在电话里也心急火燎,说她儿子夜里突发高烧,正在一医院就诊,医生说是感冒引起的急性胸膜炎。
“天啊!一个人仓皇出逃算什么玩意?”想到这,迫不得已他拨通了戚丽娟手机。
继成想方设法与她断绝关系将近一个月,他满以为这会儿她会臭骂一顿然后挂断电话,或者干脆不接他的电话。
岂料,他完全低估了女人的“情商”!他只看到丽娟爱财一面,却看不到痴情少女的那一颗心!
接到电话,丽娟当头骂了句不吉利的土话,但听说要立马见她,她二话没说就径直往这里赶。
没时间啰嗦,见面之后继成直截通报了他的决定。
“行是行,只是签证正在办理......”听说要跟他“私奔”,丽娟当然求之不得(她甚至认为这些日子继成与她断绝交往也是因为这)。
“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出国当然好,”继成说,“现在的问题是,好,已经来不及,只能退而求其次。”
“好吧好吧,反正我是你的人。”
春寒料峭、寒风刺骨。一辆黑色帕萨特驶出兰图,此时坐在副驾驶位上的丽娟姑娘心花怒放:“好啊,理想终于实现,总算‘完整的’得到了自己心爱的男人;却不料是以这种形式!不过也好,浪漫!”
回望兰图,笼罩在雾霾和晨曦中的都市似乎才刚刚醒来,一抹朝晖映着矗立在西山脚下那座带有旋转屋顶的高楼,瞬时霞晖漂移到一架巨幅广告牌上,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幻影。汽车在大桥上疾驰,烟波浩渺的江面上,好几只江鸥振翅翻飞,此时东方出现一大堆浓云,喷薄而出的太阳光从云缝里射出几道颜色不同的霞光,绚丽多彩,蔚为壮观。
出城不久,继成把车开进服务站过早。两人都要的稀饭馒头,吃完上车时,丽娟忽然拉着继成手臂一指:“看,鸽子。”继成一看,车前的空地上站立着一只白八哥!
“这不是鸽子。”他忽然感到心里瘆的慌,“娟儿我们回吧。”
“有病吧你。”丽娟说,“你丫做了那么多的功课,九十九拜都拜了,就差这一哆嗦?走吧走吧,走吧!”
“好吧,我依你。”接下来,继成一直保持缄默,谨慎驾驶。
丽娟却不停地东张西望,兴奋异常。不知过了多久,小车驰骋在皖赣交界的国道上,一路上风景秀美,令人赏心悦目。丽娟突然间接到一个电话,信号不很稳定,但还是能够听到,电话是她父亲打来的,“......人,心里藏着怨渎,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就是这个电话让她惶恐不安,她半开玩笑说:“继成,你莫不是想在山里面杀人灭口吧?”
“是啊,”憋屈多日的继成,也想幽默一把,笑道,“把你喂了华南虎也算是你的造化,有何不好?”
只这一句,可不得了!丽娟突然变得惊悚而又狂躁,峰峦叠翠在她眼里变得阴森恐怖,山峰巨石都成了要吞噬她的妖魔,满眼的绿树翠竹已不再是美景——里面藏的尽是毒蛇猛兽!眼前略过一处小屋,其门前一只黄狗却被她看成一只恶狼!一路上车辆很少而且山高林密杳无人迹,好不容易看到几个身穿橘红色马甲的护路工,丽娟忽然朝车窗外呼喊:“杀人啦!救命呐!”
突然的癫狂对于继成来说,毫无先兆,情况陡变,他完全陷入惊慌失措。情急之下,他一手握着方向盘,另只手猛地伸向丽娟颈部……
“老头儿用胸脯打伤了王子的脚。”
——这是一部童话故事里的法官的裁决。
此时此刻,那位“法官”完全可以这样表述:女人将她的颈项嵌入区长张开的虎口里。
车停了。继成拿手触摸她鼻息,发现她没了呼吸!于是拼命摇晃:“娟儿,丽娟!丽娟!戚丽娟!醒醒啊丽娟!”叫了半天,仍只是泥一样的瘫软。
小车再次启动,不一会儿几乎是狂奔,蜿蜒公路却也宽敞而且车辆很少,即将到顶它忽然偏离正道——任何手段都为时已晚!灾难注定要发生,香消玉损只在瞬息之间……
正月二十一
一天到晚没等到电话的老太太,心里七上八下,今日一大早她就拨继成手机,手机一直打不通,打他家里电话,通了,却一直没人接听。九点多钟她在房里剥花生。因菜园给了玉珍,玉珍昨天送来一袋生花生以示回馈,太太昨夜剥了一半,天气太冷加之心情不好,早早睡了。这会儿正剥着,电话响铃,一接,是恨水:
“妈,”他操着哭腔,“我哥他,他不在啦!啊,可能是车祸,或者,或者更糟。”
“什么时候?”老太太是站着接听,却感到脚下地面在颤动,手还是拿着话筒,另只手也还是端着簸箕,但花生稀里哗啦撒了一地,“在哪里啊?”
“我也不知道,我也是刚接到电话,我现在和苗律师正往兰图赶。如果需要的话我会叫人来接你们,你们先不要声张,暂不要告诉我姐,等我电话,哈。”
晴天霹雳!老头感到天塌下来了!一天前还陶醉在幸福中的老人,其“幸福”一下子被击得粉碎!肝胆俱裂,老泪纵横。
兰图市。消息不胫而走,一个区长,带着一位女记者,车坠悬崖,玉石俱焚。
仇父昨天就给远在荷兰的外孙通了电话,婉转介绍并尽力劝顾昶不要请假,以免耽误学业,“交通事故嘛,事发突然。人都走了,回也于事无补啊。你要保重身体学好本事,这是他平生唯一愿望同时也是你对他最大的孝!听外公的没错,你叔也是这个意见。”
一个人一生要历经多少磨难?这,恐怕谁也说不准。可怜的顾昶,年纪轻轻,一个人远在荷兰北部这座寒冷的城市,举目无亲,徒有撼天恸地,肝肠寸断!
这且不表,但说倪副区长代表组织,接待了“当事人”的几位亲属,他的话很简短,主要算是通报情况,当然也包含着安抚:
“……情况嘛并不复杂,事实明摆着,大家都心照不宣,斯人已去,无须深究。但是关起门来还是得把话挑明,是吧,去干什么呀?啊!谁批准的?啊!”此时此刻倪区长当然需要克制情感,以维稳为第一要务,“情节非常严重!影响极为恶劣!当然,组织上考虑到他本人生前也做了些贡献……会尽量宽宥,然而功归功过归过,出于人道,我们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做了不少斡旋,可以用四个来概括:仁至义尽。”
法医鉴定,两人均死于脑外伤出血。于是,组织定性:“擅自违规用车,意外交通事故。”
没有开追悼会,也没有举行任何送别仪式。
亲属当中最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的是毓德老人,继成的死几乎将他击倒,“横死”则更令他彻底崩溃。
正月二十二
这天天上彤云密布,冷风肆虐,上午天下起雨夹雪。被取保候审的仇萍跟着恨水一道去殡葬馆认领骨灰,同行的除了亲属,还有苗律师、秦韶华和鲁希晟。恨水的强烈悲恸以及仇萍的歇斯底里、呼天抢地暂且不说。
磨盘的花脸正给他儿子“五0”洗三朝(zhao)。小儿出生的第三天叫“洗三朝”,得请左邻右舍和亲房的女宾吃面。
毓德躺在床上,花脸本人跑来三次,老太太拗不过还是去了。去了她也不客气,自己点个酒精炉煮一碗素面,里头放了些豆腐黄花木耳等。素面刚装进碗里,接生婆抱出洗好的婴儿,堂屋一时热闹开来,老太太忍不住跑过去一瞧。可是等她返回厨房,出“状况”了:不知哪位热心人将一只鸡腿塞到她的面里。老太太摇头道:“唉,这面活该是他吃的。”就端了回去。
家里大门虚掩,她进房一看,床上没人,她以为老头解手去了,放落碗去往后院。推开后门,老太太吓一大跳:
老头笔直的挂在那棵樟树上!
说时迟,那时快,她一个箭步冲上去,抱起他的双腿拼命往上一托,“嗵”的一声,二人双双倒地。听到老头一声“哎哟”,老太太火了:
“你以为一死就百了吗?你这个懦夫!去,去把那碗面给我吃了,吃了我跟你一起死。哼!做吊死鬼,丑人!要死我们上舍身崖去!”老太太怒气冲天,唠唠叨叨。老头一声不吭,羞愧难当。
事后老太太没告诉任何人,在他面前也不再提及——好像它从没发生过,尽管扭伤了腰。
但是下午恨水又来了电话,这便让她手忙脚乱起来。
原来在仇萍韶华她们去选墓地时,恨水和他亲耶(仇父)在清理遗物时,发现了继成的一张亲笔遗嘱:
“我死以后,无论如何要将我的骨灰埋到汇峰宕墓地。一抔黄土足矣。顾继成于091210”
儿子“回家”,老人心情复杂。老两口一个腿伤,一个腰伤,老太太只得用电话指挥,她先是告知女儿玉莲,接着叫人去买香纸炮,买鱼肉菜,买白布红布白鞋等丧事用品,还有请道士等等,于是国华哥儿俩,小毛,老刁父子一干人等,各领任务,分头行动。
噩耗传到磨盘,一时间整个垸子都沉浸在悲伤之中,乡亲们用质朴的情感迎接这位曾在他们心中闪耀过的游子,其宽厚与包容甚至将“未得善终”归咎于祖坟风水出了“纰漏”。
恨水和嫂子护送骨灰回到磨盘,各家各户都自发地燃放起鞭炮,以示吊唁。霎时间响声震天,香烟迷漫。除了那夜匆匆的晚归早去,算来他有两年另八个月没回磨盘,他最终也没能用凡人肉眼好生看看以他名义修的“磨盘大道”以及日新月异的故乡!真的是命运无常。
对于隆重而又繁琐的丧葬,尤其是请来河西张道士,恨水颇有微词:“妈!我看,这封建迷信未必是我哥的初衷,是吧......啊,至少他还享受公职待遇......”
“闭嘴!”老太太生气了,“什么封建迷信!我偏说是公序良俗!不是吗?多少代人就这么传下来的。我看你那个副局长当也罢不当也罢,磨磨叽叽的,找个老婆都‘下不了手’!你看看磨盘垸,几多人50不到就见了孙子,老娘我都快80了还冇见到嫡亲孙!”
老太太还是对他的婚事耿耿于怀。大年初二那天,恨水趁老妈高兴,说出丁畅来,老太太一听,一寻思,立刻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80年的绝对不行,虎猴相克!
这是一个普通的葬礼,故恕不细述。说普通,其实又不太普通,全垸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悉数加入到送葬队伍,这在磨盘是前所未有的。
云帐铅灰,天路蛇逶,香烟袅袅,鞭炮阵阵,哭声震天,哀乐低回,又一轮鞭炮燃尽,随着道士一声锣响,鼓乐戛然而止,身着道袍的张道士,和着钹的打击节奏,操着庄严而又哀伤的腔调诵经,一旁是催人泪下、撼人心魄的哭丧——这就是人世间生离死别的时刻!
哭丧作为一种文化,似乎多数人不忍触碰。时代在前进,“花钱买哭”已不再是笑话,也不是令人匪夷所思的一件事,江城就有专业的“哭丧班子”。“越哭越发”当然是指晚辈哭长辈,所以它其实有着丰富的内涵,当中就蕴含一个“孝”字。因此花钱雇人哭丧明显是“形式抹杀内容”,就像肥者不靠节食和运动而是通过手术摘除脂肪一样——绝非生理机制。脂肪可以人为干预,花钱买哭能否“越哭越发”却不得而知;但是如果夸它“孝”,则恐怕事主自己都汗颜!
花钱雇人哭丧,据说也能哭出水平,见者闻者无不动容。但是她们无论怎样动人也毕竟是演戏,只能忽悠那些感情脆弱的女人。
而此时此刻的哭丧,才是真正的哭丧!即使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凄然落泪。不过“主哭”的并不是“未亡人”,仇萍感情是有,但艺术全无,她只会“呜呜呜”地嚎,偶尔夹杂几句“继成啊,继成啊,该死的是我呀,该死的是我呀”;令周遭的人同洒热泪的哭丧,是亡人之妹顾玉莲!
明萱桃花两人搂着时不时用头抢地的玉莲;玉莲的儿子跟恨水一般高,一直跪在他妈妈后面。另一边,玉珍和国华妈挽着哭得死去活来的老太太,老刁老婆和另个女人搀着仇萍。
明萱与这位已故大哥素未谋面,但她却一直泪流不止,有一刻她却忽然心生异念:想起那位大自己一岁的姑娘,想起姑娘的可怜的父亲母亲......
汇峰宕这片山坳里,有一种叫酱叶树的灌木肆意疯长,整个山坳好像要被它吞噬,坟茔石碑都淹没其间。今天,绿荫中间被砍倒一大片,看上去像一块伤疤,“伤疤”中间凸起了一座新的坟冢。
丧事全都料理完毕,恨水在思雨明萱的簇拥下跟母亲告辞:“妈,你们今天是跟我去,还是过几天跟玉莲一块儿去?”
“我不跟你们走,我也不跟玉莲走,我嘛,就待在这。”老太太说,“我们守着你哥,等你哥满七、除灵再说。”
“老爸,什么叫除灵呀?”思雨问父亲。
“除灵就是等到满七的那天,请道士来念经,然后烧掉灵位。”
“然后大伯就升天?”
明萱看着满身泥土,憔悴不堪的玉莲,说声“姐,我走了”就哽噎起来,玉莲手捂着脸,只是微微领首,泪水从她指间滑落。
逝者如斯,七七之期犹如白驹过隙,一转眼三月只剩下最后一天。
接连几天阴雨连绵,天气烂,人的心情也很糟。恨水中午收到一条恶搞短信,是丁畅发来的,他并不知道明天是愚人节,甚至也没心情阅看短信。
因为明天是哥的“四七之期”,而且哥哥犯四七。据说人死后,七里(49天内)魂魄尚未升天,故乡下老了人最重视“做七”(做七就是请道士来念经超度亡灵的一种法事活动,过程颇为繁复),但由于做七成本太高,往往只有少数富裕人家才“逢七必做”,一般人只做五七,满七还有犯七。所谓“犯七”就是某个七期正好碰上阴历带“七”的日子。比如继成,他是正月二十“走”的,阴历二月十七(四月一日)正好是他的“四七之期”,即“犯四七”。按民间说法,但凡“犯七”,亡人在阴间必受酷刑,可是脚下人却有福(有“犯”,即有饭吃)。
天气不好,宽素坊早早关张,明萱在新屋给恨水父女俩做晚餐。饭后,思雨进房写作业,明萱在厨房洗碗,恨水进去和她商量明天给哥“做七”的事儿,正说着,他的手机“叮咚”一声又来一条短信,恨水抹开一看,扯起嘴角一笑。
“谁的信息?”明萱问。
“丁畅。”
“丁扬姐?奇怪,你们怎么勾搭上的?”
“用词不当吧妹妹,什么叫勾搭?有吗?”
“谁是你妹妹!”
“难道你不是我妈的女儿,干女儿?”
“是你妈女儿又怎么样?是你妈的女儿不见得是你妹!怎么?我就是这个逻辑!”
最近,两个人过家家似的,吵吵好好,好好吵吵,甚至随吵随好。二人正吵吵,忽听思雨远远的喊:
“老爸,电话!大伯电话!”
大伯?两人都惊得目瞪口呆。
(完)
2013年11月初稿于西藏大学
2014年9月修改于海南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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