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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的京师已是微凉,但是这地下的鬼市却颇为温暖,按道理来说这地下只应有建筑,可酒肆外面的街巷却有绿树夹道,在通明灯火的照耀下,显得郁郁葱葱。
酒肆旁高悬的灯光下,一个简陋的算命摊子摆在那儿,摊主刚摆好似乎就知道今日没有生意,靠着酒肆的外壁已是昏昏欲睡。他似乎并不在意,只是身旁那几个摆摊的人却有些好奇,时不时的侧头来看他在做什么。
“这人当真有趣。”纪如谨微微笑着,将那浸透了狼毒的木棉花盒子重新盖上,然后藏进怀里。松木的匣子,上面还有着对方的温度。她却只是笑了下,连谢谢都未曾说,就将注意力转到了街巷上。
宁夜看着她,抚摸着自己刚刚冒出胡茬儿的淡青下颌,问道:“你认识他吗?”
纪如谨正在好奇看着那人布挂上写的招牌,听到这句问话后转过头来,静静看着他那略黑的脸,应道:“只是看到了而已,我哪里认得这鬼市中的人。不过也是好奇,这么多天南地北,各国商贩混在其中,当真就没有冲突吗?”
宁夜并没有直接回答,因为先前他已经说过了,鬼市就有鬼市的规矩,进来了人就得遵守,否则自然有人出来收拾。
却也就在这时,纪如谨伸向酒碗的手停了下来。
酒肆简陋帐蓬的门帘被一只手掀开,相貌俊美的梁丘雅走了进来,看到她之后,本在清秀面容上的笑意顿时化作了一片冰寒。
她本是准备来找宁夜说些事情,没想到却看到两人的手相距不到两寸,瞬息想到他们片刻之前应该有些交集,顿时心中涌起了些莫名的情绪,冲散了脸上的笑容。
“你是什么?”她冷漠盯着纪如谨的脸,说道:“在这样的地方与边军将领会面,就不怕朝廷怪罪下来吗?”
纪如谨沉默片刻后笑了起来,开口答道:“姑娘带着关外口音,却在京师地下责问大明子女,不是更容易惹人疑心?”
她还准备说上两句,可脸颊上的笑容却瞬间消失不见,变成平素罕见的凝重,迅速扭头看向了窗外。
街市上一切如常,高悬的灯笼洒下了明亮的光芒,行人走在其间,如沐阳光般感受到温暖。
可是那些树叶却动了,应当是有风穿行于这地下的街市,呼啸低鸣,树叶沙沙作响,像是有幽魂在哭泣。
纪如谨蹙着眉头望着街道尽头,仔细倾听着那些呜鸣声里的细节,忽然眉毛紧蹙的说道:“不好了!”
风中低鸣里的那丝杂音终于显现出了真相,一枝羽箭闪电般自街巷尽头的夜色中袭来,呜呜凄啸,射向了那昏昏欲睡的算卦摊主人!
噗的一声闷响!
就像是一根尖锐的金属刺狠狠扎进数十张叠在一起的湿纸,那根羽箭射进旁边摊子的摊贩胸口,这个蓄留着络腮胡却依然年轻的男子捂着淌血的胸口倒了下来。
在纪如谨说出不好两字的时候,那几个摊贩无意之间都走了几步。这名摊贩恰好走到了卦摊前,挡住了羽箭的方向,他并不知道身后有什么情况,所以到死都未曾看到那枝夺命的长箭。
他本想去打趣两句,没有想到却用自己年轻的生命做了代价。
“杀人了!”
“有人在鬼市杀人了!”
“城隍爷呢?”
街市上无数人都看到了这边的情形。
没有人回答他们,而无数的箭矢,却如暴雨般从街巷尽头密集抛射而出,嗖嗖作响,瞬间衬得呼啸风声消失无踪,显得格外恐怖。
纪如谨坐在酒肆之中,恰好是在那些羽箭的攻击范围。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心道自己真不该乱说话,却见宁夜一下踢飞了身前桌子,挡在了他们四人的身前,而后将他们的头按了下去,嘱咐道:“不要轻易露头!”
说完之后,他飞身就扑了出去,冲着那算卦的摊子。
纪如谨俯身酒桌之后,听着外面密集的箭矢破空声,听着偶尔从自己头顶掠过的箭声,默默计算着对方弓箭手的数量和用箭量。
酒肆外面全部是摊贩与鬼市客人愤怒焦急的呼喝声喊叫声,其间竟然还有极沉重的立盾声,那些由摆摊所用的厚重构成了大盾被那些人用力推起来挡在街中央,起到了极大的作用。
咄!咄!咄!咄!
羽箭狠狠扎进简易的木盾,发出像战鼓般的沉闷撞击声,却比最疯狂的战鼓更加密集更加恐怖,时不时有箭枝顺着简易木盾缝隙射中人,引发一声闷哼,而那些不幸中箭的动物则不像这些人那般狠厉坚强,痛苦地倒地翻滚悲鸣。
箭矢破空声、木盾中箭声、人的闷哼声、动物的悲鸣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让先前还被热闹平和的鬼市变成了一片修罗地狱。
咻!
一根羽箭狠狠射进纪如谨身前不到半尺的酒肆地上,溅起的石砾打在她的脸上,瞬间显现出红印,她面部的表情略有些紧张,却依然将目光投向了羽箭射来的方向。
在这里摆出这么大的架势,不惜得罪这鬼市里的所有势力,可见那些人对目标的势在必得。而此间能引出这么大动静的目标并不多,若是她自己是目标的话,那动手的人就应当是萧容,或则制造出广西谋逆案的幕后黑手了。
她隐约间看到街市尽头的房顶上已经出现很多密密麻麻的身影,通过先前计算箭枝密度加上此时视线所及,大致判断出敌人的数量大概在六十人左右。
这里毕竟是鬼市,对方想要杀人进了鬼市,就受到鬼市规矩的保护,所以这些人无论是为了事前还是事后的保密,都只能选择最忠心不二的死士。
既然是死士,人数自然不可能太多,但纪如谨很清楚,真正的以死相博,从来都不是哪一方面人数越多就越厉害,相反一支全部由悍不畏死的死士组成的队伍才最难对付。
不知道是谁安排这样一场惊天刺杀,除了动用死
士之外,甚至有可能连鬼市的规矩制定者都收买了,想到今天可能会在这里看到真正的地下派系之间的争斗,纪如谨心中竟莫名其妙产生了某种兴奋的情绪,旋即又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真是倒霉啊。”她喃喃说道,转头看了一眼先前进来的那位姑娘,发现这俊美的女子除了最开始眼眸里泛起过一阵惊慌惘然,竟是迅速平静镇定下来,忍不住在心中默默赞许了一声。
街市尽头的敌人已经涌了出来,竟然都身穿着羽林卫服装,手里挥舞着大明制式钢刀,像狼群般高速前扑,既然没有掩饰身份,那么很明显必然有一方会被全数屠杀。
那算卦摊附近的十几个摊贩显然是一伙,加上被先前那场箭雨早已激发了凶性,有的人竖起短弓开始疾速连射,有的人嗷嗷叫着拔出腰畔的弯刀迎了上去。
酒肆外面顿时响起一阵激烈的刀锋碰撞声,闷哼狂吼中双方不时有人倒下,刀尖捅入胸腹,刀锋割开咽喉,鲜血从男人们的身上喷洒而出,淋湿染红本已湿红的落叶。
战斗甫一开始便进入了最惨烈的阶段,却没有任何人退却,没有任何人转身逃跑,比拼的除了武技杀人技之外,更多的是敢于流血的强悍战意。
那些鬼市摊贩的箭法极其高超,勇敢而不慌乱,瞬间便将敌人的来袭之势压制住,身穿羽林卫铠甲的阵营里不时有人倒下,摊贩们怪叫着反扑而上,逐渐控制住这条鬼市十字街道,而且他们虽然悍勇依然不失谨慎,并没有盲目扩大阵地。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些摊贩的战术选择都非常正确,至少在纪如谨看来是这样,而且她也看出来了,这些人都是在保护那个已经醒来的算命先生,只是她非常不解,为什么身边那名女子的表情变得越来越凝重沉郁,似乎在担心什么。
这些化成摊贩的护卫毕竟未曾经历过大明那种可怕的战斗,她忧虑想着此事,狠狠一咬牙便准备站起身来。
纪如谨可不会让她暴露身形,从而让自己这些人陷入可怕的境地,右手握成拳挥击她的腿弯,让她重新倒了下来。
“你要做什么!”梁丘雅愤怒盯着她的眼睛,右手则是悄悄缓慢伸向腰间。
纪如谨神情专注看着战场,根本没有理会她的质问,当注意到街市那处的画面,想到了某种可能,不由身体微感寒冷。
外面的厮杀正是惨烈,而算卦摊左右十步则是一片诡异的安静,那五名应该是精锐侍卫的摊贩,就像几尊石雕般半跪在那算命摊子四周。
那位穿着旧袍子的算命之人依然闭目而坐,在那些侍卫们的层层保护下,面向越来越阴暗黑沉的街道尽头。
纪如谨这才感到紧张,略微舔了舔发麻的嘴唇,从袖中抽出了手绢,掌心里不知何时冒出了很多汗水,湿漉漉一片。
厮杀还在持续,他们和惨烈的战场之间隔着酒肆那厚厚的木质墙壁,看情形那些侍卫和那些死士之间的战斗短时间内不会波及到此处,但不知为何,纪如谨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紧张,掌心的汗水不知何时竟也渐渐干了。
算命摊旁五名像石雕般半跪于地的侍卫冷冷看着街道尽头,微黑的脸上满是坚毅平静,虽然警惕但绝无畏怯。
这些侍卫看动作应当也是大明铁骑出身,只是不知道为何,竟然在这里保护一个看似平淡无奇的算命先生。
先前箭雨从灰暗街市尽头袭来时,他们迅速布成一个圆形防御阵形,沉默避于木盾将算命摊子保护好后,待敌方死士血袭而至,他们仍然一动不动保持这个姿式,浑然不顾就在四周发生的惨烈厮杀。
不时有同阵营的侍卫横死眼前,不时有无生命的身躯撞在木盾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响,他们甚至连眼睫毛都没有眨一下,始终一脸冷漠盯着街市尽头,心与身皆如钢铁磐石。
侍卫们单膝跪在街面青石之上,他们穿着长布衫,只是布衫边角已经隐约能看到甲片,他们右手伸向背后,紧握住斜斜向上的刀柄,冷漠目视前方,把身后的算命摊子团团围住。
这几人都沉默着,而队伍里唯一引人注意的却是宁夜。他盘膝闭目而坐,意甚闲适,膝上横放着一把剑。剑鞘破烂陈旧,像他日前穿过的那身破夹袄。
其余四名侍卫们面无表情守在摊主的身周,仿佛根本看不到四周的厮杀,听不到那些呐喊声,偶有敌人快要突进他们的防卫圈,才会有一名侍卫拨刀而起,投身而杀。
因为寡不敌众,单身而出的侍卫往往会迅速陷入浴血惨战之中,可即便如此,其余的几名侍卫们却是毫不动容,甚至眼睫毛都不眨一下,依旧不肯离开摊主半步。
纪如谨不知道侍卫们为什么如此,不知道这些侍卫们警惕注视的街市尽头隐藏着什么,但她知道那里必然有大恐怖。
隐约猜到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华丽冷酷新世界掀开帷幕将要来到的现实,让她的情绪紧张到了极点,头皮有些发麻,中食二指不停无声摩娑着桌子边缘,过了片刻,她的呼吸反而很奇妙地变得缓慢下来,脸上神情竟比先前更加冷静沉着。
她想起了不久之前,陪着赵晨龙闯进百草堂的那场惊心伏杀,今日这场面何其相似啊。等待未知的危险恐惧,让场间气氛变得极其压抑,街市四周的激烈厮杀声、刀锋碰撞声,仿佛消失不见。
就在紧张万分的关键时刻,那算命之人突然抬起头来,让纪如谨看到了灯光下略微有些熟悉的侧面,同时他手中的三枚铜钱落进了瓷碗之中。
“竟然是死局,当真是好算计啊。”他竟然给自己算了一卦。
摊子旁面色冷厉的宁夜低声说了句请小心一些,便迅速伸手拉过了一块木板,把他因抬头而导致的空当给挡严实,表情虽然恭谨,但或许是因为局势紧张所以动作显得有些无礼。
身在酒肆中的纪如谨洞察全局之后,脸色也是大变,说道:“当真是糟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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