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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成化三年春,紫荆关连下了三场雨。
这座城是入京师的最后一个城市,战略地位十分重要,所以城墙四周皆用上好的青岩垒就,远远看过去就像是一头青虎睡在那处。
这个时节十分干燥,北边吹来的风依然能刮进行人的衣裳,好像刀子般入骨冰冷。官道上的浮土随风而起,然后落到了路上行人身上,落到了城墙上兵卒们的甲衣上。整个世界瞬间就变得朦胧起来,一切都变成了土黄色。
所以这场雨来得很及时,被浇得浑身湿透的兵卒们脸上都带着笑意。关城已经被大雨洗干净了,连同他们身上的甲衣。
城墙上此时站着的陈青云也在笑着。
他是这紫荆关的守将,位高权重,不过那笑容里却有大半是谦卑。平素他极不喜欢有闲杂人等登上城墙,现在却只能将不满化为笑容,将最好的观察位置让了出来。
站在旁边,对那位身穿锦袍的青年恭敬施礼之后,他小声的请示道:“末将不知道公公大奖光临,来不及准备,小小意思还请笑纳。”说话之间,他已从袖中拿出了个小小布袋递了上去。
他的位置在这紫荆关算是最高,可出了这关城,就只是个蚂蚁般存在了。所以这小布袋中的黄白东西,已差不多是他能拿出的全部。但机会难得,他不能不这样做。
青年温和的笑着,看了下那布袋后,并没有伸手去接,只是看着城下那些布幔扎成的帐篷,开口说道:“陈将军,你觉得那些女子之中,哪个最好?”
昨夜子时,城下这些军士押着数十名女子到了城下,扎营等着天亮城门打开。陈青云早听说了这些人的来处,所以特别留意了下,不过也只是避免麾下与他们发生冲突。毕竟,那些浑身血腥的家伙,可不是他们这些京师附近的守军能比。
沉默片刻后,他开口回答道:“从广西到京师,长路艰险难行,加上这场雨连下了三日,那个女子本不该是这般模样。”他并没有直接指出,而是看向了城下帐篷外,迎着阳光刚走出门的少女。
锦袍青年也是微微点了下头,小声对他吩咐了几句。
……
帐篷外几名兵卒满脸不屑,他们对这些京师守军向来不怎么待见。当然了,那满脸不屑的皱纹深处,依然藏了不少羡慕。拿着同样多少的俸禄饷银,人家能安然吃香喝辣,自己就得将脑袋系在腰带上,如何能不羡慕。
“你当真不走?”帐篷里,身披重甲的七品将军问着刚走进来的少女。
他们一行从广西而来,这些女子本该有两百人,走到现在却只剩下了不到百人。虽说其中小半是因为伤病死在路途上,可大部分却是被他私底下放走了。
少女低着头咬着唇,再抬头已是满脸坚毅。“关将军,您的大恩,如谨没齿难忘。这番被掳入宫廷,虽说前路艰险,可毕竟也是为我纪氏全族伸冤的机会。”
“唉!”关铁山叹息一声,命人将她送回帐篷继续看押起来,而后才让门外兵卒放人进来。
陈青云随手抹了下脸上的雨水,而后抽出张纯白手巾帮那锦袍青年擦着衣服上雨珠,一边厉声训斥道:“好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竟敢让公公在门外……”
不等他说完,锦袍青年已伸手摆了摆,示意别继续说下去,而后亲自上前两步,走到了案前。“关将军外表冷漠,内里倒是有副好心肠。却不怕因此丢了自家性命么?”
关铁山听着他的嗓音,抬头浅浅笑着:“大明律法森严,公公私出宫门,恐怕比铁山要严重得多。”
他说话不卑不亢,并非因为对方的身份而卑躬屈膝。都说宰相门客、贵人远婢、亲王清客是官场上令人头痛的角色,近则惹人怨恨,远之又招麻烦。可比起这后宫的公公们,这些角色都上不了场面,毕竟他们手中没有实权,不想这些公公们,三言两语就可能让人入狱,更可能牵连全族。
“好。”锦袍青年确实是宫中司礼太监张敏,被反讽后也不生气,反是由衷赞叹一声。“咱这大明王朝啊,就是少了将军这样的血性汉子。”
关铁山依然满脸冷容,十分不客气的截断了对方的话,问道:“公公此来不会就是为了这句马屁吧?”
“咱家这番来,是向将军要一个人。”张敏也不再拐弯抹角。
关铁山眉头微蹙,双目炯炯有神的盯着对方。
张敏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咱家想从将军押解的女子里要一个人。”见对方不解,他又解释道。
“她们都是朝廷钦犯,人人都在花名册上,公公想要人,似乎走错了地方?”关铁山虽然不知道对方何意,可对这些太监并无好感,当即拒绝道。更何况,他本就同情这些女子。
见他这幅态度,张敏强忍着脾气,开口说道:“将军这一路上办的事情,咱家可都清楚。予人方便,也是给自己方便。咱家只要先前出了这帐篷的那名姑娘,若是关将军允了,老将军想办的事情,自然也就成了。”
“不行!”关铁山没有半点犹豫,直接拒绝道。月前父亲为将他调回京师,找了不少人,花费银两不在少数,事情却一直卡着。现在机会来了,他却果断的拒绝了。
张敏眉头微蹙,怒容在脸上稍纵即逝,随即回身对陈青云示意,让他先出去一会儿。
等到帐篷之中只剩下他们两人了,这才开口接着说道:“关将军,咱家不是想害那姑娘,却是在给她一条活路。”
关铁山盯着他的脸,等待着后话。
张敏再走进两步,到了他身前,小声说了许久,说得对方的脸色一变再变,终究是叹息一声点了点头。
关家与纪家本是邻里,不过纪如谨的父亲顽固老化,这些年一直安于本分呆在南宁。而关铁山的父亲虽被军中各方评为胸无点墨的莽夫,目光却极为长远,以至于关家早早就已经走出了南宁,关系脉络逐渐延伸到大明疆土的各个角落。
此番广西叛乱,关铁山随父亲回故乡镇压,心中本就有芥蒂。平乱结束后,在罪案册中看到纪家满族姓名时,更是不安。
这一路上虽然对兵卒们的所为视若无睹,间或还暗地里让人将女犯们逐个放走,却都是在暗示纪如谨早早离去。皇宫大内是什么地方,他在从军这些年里,早已听得两耳生茧。莫不说纪如谨这样的天真少女,就算是大老爷们进了宫中,那番步步惊心的恶斗下来,能有个全尸也算是种福气了。
所以,他并不赞同纪如谨入宫。
但是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他却不能不点头了。先是纪如谨执意将入宫当成了面圣伸冤的机会,后是这宫中大太监亲自出城要人,而且许喏除非自己死了,否则一定护得纪如谨周全。
多番考量,加上早已听说的宫中传闻,最终他还是同意了。
等张敏离去之后,他命人将纪如谨再次唤来。
“关将军,可是还有什么要嘱咐?”纪如谨开口问道,先前已经说得很明白,这么快就被唤了回来,心中未免有些疑惑。
关铁山看着她,眼底流露出一丝柔软,而后开口说道:“先前那位是宫里的公公,专程前来告诫。此番你进宫后,只需要记得一个隐字,所图的事情自然就能成了。他日出宫之时,我在南宁给你准备一座宅院。”
最后两句,他的声调极低。纪如谨一直低着头,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只是略微点了下头之后,就告辞离去。
出了帐篷,少女刚走回女犯该呆的地方,忍不住回头,恰好看到关铁山帐篷的布帘放下,心中顿时一紧,酸楚滋味顿时涌上了心尖。她并没有忘记少小那些情谊,却必须要忘记。明日就将进宫,进去容易,出来怕是今生无望。这些恩情,只有看来生了。
叹息一声后,她回头走进了营帐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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