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都市言情 > 我的泼辣女室友 > 第24篇

  【一】

  软和温馨的霏霏细雨,将春日的尘埃拂拭无余。矗立在牛集村边源的土岗叠青泻绿,抽穗的麦苗在四月微风的吹拂下蜿蜒起伏。逶迤的夕阳余晖紧贴着暮霭般的天壁,凝眸望去,直觉双目隐隐作痛。

  荒凉的暮色消失之后,墨汁一样的黑暗慢慢渗透混浊而伤感的牛集村。这里的人群仿佛一片巨大的阴影爬上天空,最终化作灰暗的云朵,飘浮在我的记忆之中,淅淅沥沥掉下雨滴……

  夏铭雨走的那天我正反复弹奏《送别》的曲调。手指突然间颤颤微微地抖动起来,不听使唤。黑白琴键在炽亮的灯光下顿时显得面目狰狞。

  我心烦意乱地胡弹一通,然后推开门走向街道,去找夏铭雨。我一边踏进黑咕隆咚的小巷一边唱着《送别》给自己壮胆。那句“长亭外,古道边”的音调早已在我的无意识下完全被扭曲,仿佛狼嚎般。我停下来,在大伯家的门口叫夏铭雨的名字。

  静寂的小巷犹如阴暗潮湿的鬼屋,在黑糊糊的夜色中充满怪异。一声又一声的“夏铭雨”好似把把利刃,刺在空洞的黑暗中。

  从小巷独自走回家的时候,我心里突然难过得充分。于是再次翻开乐谱,一遍又一遍地弹奏着《送别》。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的曲调仿佛是为夏铭雨送魂。

  我曾无数次地幻想夏铭雨骑一匹骏马的样子。青衫素扇,腰里别着利剑。嘴角轻微上扬,一抹迷人的笑。然后,背影依稀,马蹄声踏碎青苔。那该是让多少女孩倾醉的古代美男子啊……直到现在,这个形象还存在我的脑海中伫立不倒。

  我从未曾想到,夏铭雨的离开比他的到来还那么让人始料不及。

  在这个丛生的季节,我的记忆再次跳跃起来。一个轻微的弹指便能够触及内心最疼痛的部位。

  【二】

  牛集村的夏夜是混浊而又沉重的。黄昏来临的时候,这里的人们都端着各家的饭碗聚在街道的大树底下乘凉。小孩子们的吵闹声,妇女们扯东道西的絮叨声,以及男人们打着赤膊将桌子凳子从院里搬出来的磕碰声,构成一曲曼妙而又滞重的调子。

  那个夏日的黄昏,我独自站在牛集村的十字路口吃冰棒。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身后的阴暗与前方的光亮形成鲜明的对比。然后我看到不远处的大杨树下面围满了人。

  我走过去,一手拿冰棒一手使劲拨开人群往里挤。于是我瞅着一个新鲜的小人儿抱台只有七个指键的儿童琴在人群中央站着,面部清秀,表情桀傲,目光澄澈,穿戴洁净。那是与村里的小孩子们完全不同的一种形象。

  我呆呆地望着他怀里漂亮的小琴,心想真美呀真美。直到手里的冰棒被身后的牛天一抢去才顿时清醒过来,一边追向撒腿就跑的牛天一一边哭喊:“还我冰棒,还我冰棒。”

  我就是在那样的境况下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夏铭雨。

  是的,我曾很多次从大人们口中听到过“夏铭雨”这个名字。他是大伯的第三个儿子,据说刚出生那会儿计划生育正实行得厉害,被送了人。他运气还好,养父母在市里工作。一个本应灰里土气的乡下人儿遥身一变,成了城里的小王子。

  那天我花费很长时间也没从牛天一手中夺回我的冰棒,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走回家。屋子里填满了人,而奶奶正搂着面无表情的夏铭雨老泪纵横:“回来了,可算是回来了……”

  那时候五岁的我并不懂得发生了什么事情,仅大我一岁的夏铭雨自然也不懂得。他看到狼狈不堪的我,从奶奶怀中抽出身,将漂亮的儿童琴递到我手里,一声不吭。

  直到很长时间之后我才明白,夏铭雨的养父母离异,他终回到了原本属于他的家庭,并且渐渐地融入牛集村卑微而有趣的生活之中。

  【三】

  夏铭雨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牛集村人们谈论的对象。

  谁家孩子好多天不洗澡了,会被父母拎着耳朵训斥:“就不学学人家夏铭雨,多干净。”

  那些妇女们常会逗夏铭雨:“给你找个漂亮的小媳妇儿要不要?”

  家里所有好吃好玩的都是夏铭雨的。

  我至今仍记得他站在石头上那副居高临下的样子,左手举根火腿肠右手拿把小刀,盛气凌人地说道:“坐好了坐好了,谁坐得直奖谁吃这个。”说着将左手缓缓地晃动起来。

  于是石头周围的我们一群小孩子努力把身体坐得笔直笔直的,眼巴巴地瞅着他手里的火腿肠。然后他用小刀从上面切下来一小片又一小片,轮流放到我们的嘴巴里。

  我当时真是对夏铭雨饱含了羡慕之情,当然全然是因为他的玩具和零食。真正让我崇拜起他却是另一件事情的发生。

  那一天傍晚,血红的夕阳以绝望的姿态炫丽着。我早早地吃过饭,在大树底下铺好草席,听奶奶讲故事。

  “那老猴子精把大姑娘背到洞里当媳妇,姑娘一直哭啊哭……”奶奶摇着扇子慢悠悠地说。

  “她为什么哭呢?”我呆头呆脑地问。

  “想家呗,想爸爸妈妈。”夏铭雨觑我一眼,然后低下头抹泪水,“我也想我的爸爸妈妈。”

  奶奶赶紧放下扇子,把夏铭雨搂进怀里:“乖孩子,不哭不哭,明儿个他们就来看你……”

  当第二天的阳光穿过层层梦境来到尘世时,我听到夏铭雨清脆的声音从墙外传来:“嘿,羽思,出来玩。去樱桃园,他们说够知了皮呢。”

  我揉揉惺忪的眼睛,没魂似地穿上鞋子,从墙角拿出塑料袋和一根长长的竹竿。

  那个露水未干的上午,夏铭雨和牛天一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前面,我和其他小孩子们小跑跟在后头。走着走着突然看到一间破旧的小房子立在田地里。

  夏铭雨眼睛一亮,然后一拍手大声说:“看,这是什么?”

  “房子啊。”我回答。

  “小黑窝。”牛天一满脸的不屑。

  “难道是……鬼屋?”旁边的梦昕紧张地拉住我的手。

  “错。”夏铭雨摇摇头,露出狡黠的笑,“奶奶说的那只老猴子精就藏在这里面。有人经过会被它掳了去。”说着,他伸出两条白皙的胳臂,在阳光下曲曲弯弯。“就这样,你正走着,它勒紧你的脖子,弄进屋去。”

  我顿时觉得脖子仿佛被一双手卡得紧紧的,连大气都不敢出。

  “男的吃掉,女的当媳妇。”夏铭雨故意将声音放低,“谁都救不了的。”

  我浑身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身边的梦昕轻微地抽泣起来。

  夏铭雨像一个国王一样满意地看着缩成一团的我们,笑道:“谁愿意陪我进去把猴子精除掉?”

  身旁的孩子吓得一哄而散。牛天一呆了几秒钟,也转身走掉。我一边跑开一边不停地扭头,看到夏铭雨一步步走近房子,使足了劲把脚踢向门。随着那扇门“咣当”一声响,我一下子摔倒在地上,然后几乎连滚带爬地朝家里奔去。

  从那以后夏铭雨成了牛集村所有孩子心目中的英雄。而我也开始接二连三地梦到他配戴宝剑骑着骏马勇武无比的样子。

  直到多年以后,当我细细琢磨夏铭雨扭转的命运和最终离开诸如此类繁碎的事件时,我总会不由自主地联系到_若非惹怒了猴子精……而这更给我的童年蒙上了一层无名的忧郁和恐惧。

  【四】

  那一晚我弹奏《送别》到深夜,无论如何也不能入睡。村上春树说_夜晚降临,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正在悄悄地发生。

  然后急促的敲门声,杂乱的狗吠声,隐约的哭泣声混淆而来。我吓得躲到被子里面,两手紧紧捂住耳朵,心想_一些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那个发霉的黄昏,夏铭雨喝掉偷偷藏起的杀虫剂,在抢救的过程中永远地离开了世界,离开了牛集村。

  当时的我并不真正懂得死亡的意义,只是觉得在现实生活之外有一个世界是这个世界的缩影,那里四季盛开如莲,尽管此岸落英缤纷。

  可是一想到夏铭雨就那样走了,带着许多个躲藏在尘埃下的梦,以祭奠我们已经泯灭的童年的方式,我的心就疼痛得不能自已。我全身瑟瑟发抖,抱紧双臂缩在被子一角,任由泪水浇铸。往日的种种如山洪爆发般涌向眼前。

  初一那年,成绩优异的夏铭雨被迫辍学外出打工,那时候大伯正凑钱给他的大儿子盖新房准备婚礼。再次见夏铭雨已经是第二年暑假。他在工厂干活的时候发生了事故,从大火里逃生,全身大面积烧伤。被送回家。

  我看到烧得惨不忍睹的他,小心翼翼地叫他的名字:“夏铭雨。”

  他扭过头来看我,好长时间才回答了一句话:“叫我牛铭雨。”

  我转过身,万念俱灰,在那一刻感觉到我曾经相信的美好原来是一个大大的谎言。

  烧伤的部位渐渐愈合,留下一片片伤疤在夏铭雨原本白皙的皮肤上。但他并没有就此好起来,那场大火触动他的骨头,腰部以下的部位不能够动弹。

  我说:“做手术不行么?”

  夏铭雨摇摇头:“没钱。”苍白的脸上早已失去光泽。

  我不再吭声。时间宛然泻入一方死潭,缓慢蒸发。我闻到秋季里潮湿的墙皮沾染上腐朽的气息,滋生出霉菌。

  大伯越发地苍老,每天沉陷在大儿媳的吵闹和借钱给二儿子盖房子的愁绪之中,并且四处打听为夏铭雨治病的廉价偏方。

  牛集村的人们依旧会在每个黄昏到来时聚在街道上说天论地,只是他们渐渐地不再谈及夏铭雨,渐渐地将他遗忘。同龄的小孩子们也已经长大,有谁还会记得那个曾经勇敢到连老猴子精都不怕的小英雄呢?一旦看到大树底下的人群,我的心里就仿佛掠过一把小刀,轻轻一划便割出血来。

  夏铭雨在床上躺了一年又一年。我每次走进他住的那间阴暗潮湿的小屋时,总是不由地想到他曾编的猴子精掳人的故事,然后双手不停地冒汗。是不是猴子精把夏铭雨弄进了黑屋子里,然后无尽地折磨着他?

  高二那年,突然有天夏铭雨无比兴奋地对我说:“羽思,我的病能治好了。”

  “真的?”

  “嗯。”他点点头,“我妈找了一个算卦的人来给我看。他说我们家曾打破一尊佛像,惹怒了神仙,所以来惩罚我。我妈仔细想了想,还真有这回儿事。那算卦的说多烧烧香,求神仙原谅。半年后我就能站起来了。”

  我“哦”了一声,抬起头向窗外望去。空中飘着大片灰色的云朵。天要下雨了。

  夏铭雨没有如他相信和期盼的那样在半年后站立起来,反而由于长时间的躺卧,身体开始一块块的腐烂。

  他最终在二十一岁的那个夏天选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从盛开到腐坏,然后爱。从洁白到苍白,从苍白到尘埃,要离开_他是这么想的吧。来生,他一定会再像婴儿那样纯净的。我这么认为着。

  那一晚我反复弹奏的《送别》,就那么真实的成了为夏铭雨送行的别曲。

  【五】

  史铁生说:往事,或者故人,就像那落叶一样,在我生命的秋风里,从黑暗中飘转进明亮,从明亮中逃遁进黑暗里的。我无法看到黑暗里他们的真实,只能看到想象中他们的样子。随着我的想象他们飘转进另一种明亮。

  这个新生的四月,我再次想起夏铭雨,想起苍老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牛集村。

  抚摸落满尘埃的黑白琴键,我决定不再弹奏《送别》,而是唱起一首歌来_

  月光下的城城下的灯下的人在等

  人群里的风风里的歌里的岁月声

  谁不知不觉叹息

  叹那不知不觉年纪

  谁还倾听一叶知秋的美丽

  早晨你来过留下过弥漫过樱花香

  窗被打开过门开过人问我怎么说

  你曾唱一样月光

  曾陪我为落叶悲伤

  曾在落满雪的窗前画我的模样

  那些飘满雪的冬天

  那个不带伞的少年

  那句被门挡住的誓言

  那串被雪覆盖的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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