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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二十七,大风。
帝都城北。
风吹过十字军旗,将其高高扬起,不时展开的旗面上,斗大的“星”字赫然可见。
身着黑色战袍的北军将士们将强健的身躯挺得笔直,如同一尊尊钢浇铁铸的塑像,肃然而立。数千人组成的庞大阵列,给人一种遥无边际的错觉,让原本宽敞的官道也显得拥挤逼仄,却听不到一丝杂音。
整支部队沉默无言,有如一片深不可测的黑色海洋,看似平静的海面下,蕴含着随时可能喷薄欲出的力量,蓄势待发,带给人震撼莫名的威慑与恐惧。
可以想见,待其爆发时,将必定掀起足以摧山裂石的巨浪,将一切敢于阻挡的敌人狠狠抛入令人窒息的恐怖深渊,撕成粉碎!
这是一支铁军!
每个第一眼看见这支军队的人都会发出这样的感慨。
这正是廷星吾闻名大陆的亲卫部队——星军。
廷星吾本人身经百战,战功显赫,其中不乏足以让他名留史册的经典战役。这支当初由他一手创建的亲卫部队,也在整个战争生涯中一直陪伴着他,出没于各大战场,由弱至强,慢慢成形,直至今日让敌人闻风丧胆的超级强军。
特洛法奥绞肉机,白狼关争夺战,风泽大会战…………他们以无比的忠诚和勇气,护卫着自己的统帅,在每次艰难的环境,甚至看似无望的绝境中硬生生杀出一条条血路,历经一次次血腥残酷的考验。他们跟随着这位天才统帅转战千里,无所畏惧,勇往直前,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在这支闪耀的星字旗面前,贝伦人望而却步,法拉尔踌躇哀叹,拜顿人闻风而逃…………每个血流成河的战场背后,都活跃着这支部队矫健而凶狠的黑色身影。廷星吾耀人双目的战绩背后,他们功不可没。
廷星吾一身戎装,高坐马上,一如既往温和地微笑着,留给他的儿郎们一个瘦削的背影。
尽管看不到主帅熟悉的面容,但是将士们依然紧紧地凝视着这个背影,目光还是那么的热切而坚定。他们知道,这个看似瘦小的身躯里,蕴藏着怎样伟大的力量。
在整个大军身前,肃立着帝国的皇帝陛下和四位皇子,以及身后一干朝廷重臣。
南重明背向城门而立,面容严肃庄重,偶尔透出云层的阳光洒落在他高大的身躯上,不时给这位帝国至尊涂抹上一层金色的光边,神圣而庄严。
廷星吾缓缓开口:“陛下,此间王事已了,末将不能长侍左右,心甚哀之。真罗人狼子野心,探知我帝国内情后必蠢蠢欲动。末将此刻心急如焚,恨不得插翅飞回北关,望陛下恕罪。”
廷星吾早已位极人臣,高居总长之位,但是面对着这位昔日好友,他一直以末将自居,以此表明心志。
南重明肃然道:“星帅为国戍边,戎马一生,长年御敌于国门之外,保我帝国免于蛮祸,劳苦功高,居功至伟。朕夙夜思念,惜无以为报,常深恨之。谨以一礼,代我帝国臣民向星帅致以至高敬意!”
说完,躬身下拜,一揖到地。
身后众人亦随皇帝动作,跪拜一地。
军部官员无不心悦诚服,满心激动。
政部官员们面色各异。不管私下对这个武夫有多少不屑和非议,但廷星吾多年来征战沙场,保国卫民,是不争的事实,是任何人都无法抹杀的大功。在此国之大礼上,断不可废。
南重明慢慢起身,眼中似有湿润:“北地苦寒,山难水险,草原各族更是如狼似虎。星帅此去,不知何日重归朕前,每思及此,夜不能寐。望卿多加保重,为国惜身,为我帝国留一栋梁,也为朕留一知己,以待日后斟茶酌酒,酬卿辛劳。”
廷星吾闻得这位昔日老友,今日至尊交心之言,心中微震,点滴往事浮上心头,不由暗生伤感,一时间也是老眼微红,默然无语。
南野洛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恩师的身影,心中酸涩。
不知不觉,已经八年了。
八年前,他还是一个诸事无知的懵懂幼童,自从跟随恩师身侧,得他悉心照料,关怀备至,学业上更是时时耳提面命,言传身教,让他由一个无知幼童成长为今日的英武少年。八年的朝夕相处,师生间的感情非比寻常,此时离别在即,怎能不心怀感伤?
思绪纷飞之下,往日在老师身边的场景,有如重历一般在眼前一幕幕闪过:自己恶作剧时,老师的摇头长叹,无奈苦笑;自己不肖受罚,老师怒不可遏,举着鞭子的手高高举起,却是轻轻落下;自己学业有成,老师兴高采烈,笑得见牙不见眼,胡子都翘起来了,逢人就吹嘘,小酒都多喝了二两…………就连自己逃学鬼混时,老师那痛心疾首的严厉斥责,在此时想起来,也是这般亲切。
一行一止,犹在目前,一言一语,犹在耳边,师恩难忘,情深似海!
南野洛觉得喉头似被堵住,哽咽不已,只能长跪伏地,埋头不起,生怕被老师见到自己长流不止的眼泪,徒增伤感。
泪水一滴一滴,随即变成一串,沿着年轻的脸庞,无声地滴落,润湿了身下干燥的土地。
廷星吾看着学生抽搐的肩膀,满心伤感,却又倍感欣慰。
他又何尝不是满心不舍?
他一生无家无子,只将南野洛和云赤城二子视为自己的接班人,倍加亲近,视如己出。对这位生性纯良的皇子更是倾注了毕生的心血和期望,教授之时兢兢业业,诚惶诚恐,不是畏于皇权的威严,而是怕辜负了老友的期望,夭折了这棵有着无限光明未来的稚嫩幼苗。
初见时天真烂漫的稚子,到今日,终于也长成了一个有着宽阔肩膀和博大胸怀的男子汉。
廷星吾凝望着自己的学生,心中暗叹:阿洛,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八年师生之谊,也该是分别之时了。能教的,为师都已经教给你了,接下来的路,只能靠你和赤城相互扶持,彼此照应了。这是一条多么艰难的路啊…………老师无能,只能遥为臂助,却是帮不上你多少了。还有赤城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小子………只是不知日后是否还有师徒再见之时…………
廷星吾举头望着辽远无垠的天穹,似是想看穿那波谲云诡的迷雾,洞悉未来。大风吹着他的花白须发四散飞舞,正如他心头万千的思绪。
片刻之后,他面容一整,又回复成那个杀伐果断,斩钉截铁的北军总帅,向南重明遥遥一礼,干脆果决:“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无需儿女情长,依依不舍。今国事艰难,当与诸君共勉,筚路蓝缕,勇猛精进,共创我南云之千古大业。陛下,诸位僚友,恕星吾在此先行一步,告辞了!”
廷星吾一勒缰绳,胯下骏马咴然长嘶,转向北方的辽阔土地。
一声厉喝,声裂金石:“诸将听令!出发!”
军礼官高吼:“出发!”
数千将士齐声附和,整齐有如一人,响亮有如万人,掀起一阵震耳欲聋的浪潮:“出发!!!!!”
大军轰然而动,似一股黑色洪流,无可阻挡,滚滚而行。
众人默然不语。
“……万里山,吾可担,千重浪,吾必当………敌不死,吾不灭,血不干,不休战……”
将士们高唱战歌,抖擞精神,雄浑的声浪直冲云霄。
大风起苍茫,欲将战旗挥。壮士离别意,百战不须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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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
骤然一道撕破天际的凄声巨吼,力压千军!
廷星吾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心中巨震,霍然回望。
一道魁梧身影越众而出,奔至队列前方,丝毫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在大风之中矗然站定之后,便纹丝不动,如同一道亘古长存的中流砥柱。
不是云赤城还有谁?
这个如今在帝都内万夫所指的冷血屠夫,往日玩世不恭的脸庞,此时却面色铁青,极尽凄厉。随风飞舞的头发,卷动拍响的衣袂,更添悲壮凄凉。
廷星吾笑了。
浑厚的声线穿透呼啸的风,直至弟子耳边。
“这么多年,你可是第一次叫老头子作老师啊!”
云赤城仿若未闻,偌大的身躯推金山,倒玉柱,朝着他轰然跪倒!
“不肖弟子云赤城!为老师送行!”一字一句,声若洪钟,震惊百里。
逃亡路上,是廷星吾收留了他,让他免于生父毒手,北军军中,是廷星吾的悉心教导,让他成长为新一代将领中出类拔萃的顶尖战将,人生路上,是廷星吾的谆谆教诲,让他知道,天下还有像亲人一样的关心爱护…………
这个面冷心冷的年轻将领,身世多舛,遭遇坎坷,他心中的温暖地带屈指可数。而廷星吾,无疑是其中一盏最为璀璨的明灯,无人可以取代。
如果说南野洛和老师朝夕相处了八年,师生情厚,那幼年无家,在老师身边日夜相随了十三年的他,对老师的感情,又何止是师徒!二人之间的羁绊,不是父子,胜似父子!此时骤然别离,其心怎伤!
“日后之事,汝自为之。只是帝都风大,莫要着凉…………”廷星吾的声音在风中遥遥传来,已是若隐若现。
云赤城再也忍不住,从不肯示弱人前的他,此时强自忍耐的泪水却如开闸之洪般倾泻而出,肆意滂沱!
众人的惊呼声中,一颗男儿头颅狠狠地砸向坚硬的地面,砰然巨响,猎猎风中,血泪齐飞!
“谨遵师命!!!!!!!”云赤城的喉咙已经嘶哑,只懂得用尽全身力气,发出生平最高亢的厉吼。
余音犹震耳,却只能回荡在风中,渐渐飘散不闻…………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满怀心思的众人遥望渐行渐远的军队慢慢消失在视野之中,耳边仍传来雄浑的战歌。
“……万里山,吾可担,千重浪,吾必当………敌不死,吾不灭,血不干,不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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