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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灵学院有一个很奇怪的传统。
无论刚刚入学的死灵学徒天分如何,不管他是在诅咒系方面有着远大的前景,还是在血系魔法方面有着突出的天分,亦或是对死亡幽能的感知异常敏锐,不管怎么样,学徒们的第一堂正式课程,所学习的第一种死灵法术,永远都只有一个。
那就是召唤骷髅。
在导师的教导下,以一具人类的尸骸作为施法材料,唤醒一只骷髅兵。
虽然顾忌到诺伦大陆主流人族的感受,死灵一系的施法材料大多使用从史隆长城运来的兽人骸骨,这些源源不绝极其能生且超级强壮的绿皮生物是比人类尸体还要优秀的施法素材——但是不知为何,学徒们第一堂课程的施法材料,永远都是人类的骸骨,谁都没有例外。
西格玛也同样没有例外。
那一天,是人生第一堂正式的死灵法师课程,在家人的劝说和自己的考虑下已经有些认命的西格玛忐忑不安、勉勉强强地坐在听讲席上,左看右看着身边坐着的面无表情的死人脸,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地听着导师的讲课内容,在导师的讲授中,他第一次直观地认识到了自己堪称恐怖的死灵天分,因为当大礼堂的同学们还在导师的引导和指点下努力地催动精神力来引导魔力流转时,他已经依照导师的讲述和自己的理解,死亡之力犹如流水般顺畅地流转着,刻下了精致完美的法术模型。
看着导师惊讶中带着欣慰的表情。感受着旁边一群死人脸们投来的震惊的眼神,西格玛在那一刻有些施施然,他那时产生了一个念头。他觉得做死灵法师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毕竟这似乎很强大的天赋不能就这么浪费了。
然而,这个念头,很快就灰飞烟灭了。
完成了法术模型篆刻之后,代表着理论课程内容的终结,接下来的是实践。
大礼堂的天窗打开,一只只石像鬼托举着巨大的盘子从天而降。将实践法术所用的施法材料放在了每一个学生的身前,接下来,这些新晋的死灵学徒们要将镌刻好的法术模型投射在冰冷的尸体中。让负能量浸透这尸体的每一块骸骨,唤醒其中的死亡幽能,汇聚残破的灵魂之火,从血肉中复苏由二百多块骨骼组成的不死战士。
当盖住尸体的白布被炼金傀儡掀开时。西格玛的心脏在这一瞬间险些停止了跳动。
不是想象之中的兽人骸骨。而是人类,已经死去的人类的躯体。
那尸体紧紧地闭着双眼,面容上还带着一丝诡异的笑,嘴唇微微抿起,整个人因为死灵法术的防腐处理而呈现出诡异的苍白——这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西格玛与他素不相识,不知道他为何而死,又为何成为死灵法师们的施法材料。不知道他这一生为何潦草谢幕,不知道他是善良还是邪?恶。不知道他的父母是如何将他养大,也不知道他的家人会不会因为他生前死后的遭遇感到哀伤和心痛,不知道……不知道自己这一生所遇到的、关心的、结交的甚至只有一面之缘的人们,哪一天会不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死亡国度,成为死灵法师们消耗众多的施法材料中的一员,更不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会成为周围这些淡然冷血的人们,能够将同类的尸体看作是纯粹的消耗品,就算哪天突然发现出现在试验台上的施法材料是自己少年时代所结识的朋友,只是歪了歪头说了句真可惜,就面不改色地重新开始手头的工作……
周围的同学们专注异常、小心翼翼地将聚灵阵没入眼前的同族的尸身之中,令人头皮发麻的响声咔嚓咔嚓地响起,仿佛有一只吞噬血肉的怪兽正在慢慢挣脱蛋壳,血腥的味道开始大礼堂中弥散,周围的一切宛如最恐怖的噩梦——在一个个身披灰袍神色专注的年轻人们的控制下,一只只骷髅兵破开血肉的束缚,恶心的体液和黑色的血液涌出,早已经坏死的肌肉破裂翻转,一只只仿佛来自于幽冥的骷髅挣扎而起,左右摇晃着空洞的脑袋,深幽的眼窝中燃烧着绿色的灵魂火光……而那些,那些将同类的尸身损毁,亵渎着死者的身体,召唤出了甚至还连着血肉筋骨的骷髅的死灵法师们,居然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而我,而我竟然要成为他们的一员?
那是西格玛这辈子第一次逃课。
课堂上的经历,也彻彻底底地激起了西格玛的反抗情绪。
然而这也终究成了一个例外:西格玛是阿特拉斯死灵学院自成立以来,首位没有完成第一堂召唤骷髅课程的学员,在那以后的几年中,也从未有人向西格玛提起这件事情,也没有谁想要让他用人类的尸体重新完成这项“传统”,而当西格玛实在按捺不住好奇,询问这一项“传统”到底有什么意义时,被他问到的所有人,都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笑容,摇头不语。
随着这几年跳闹揍打的逃学大作战中,对于当初的疑问,西格玛也隐隐抓住了一些头绪,他能够感受到当初压下此事的大师们的苦心与对他的期望,但年轻的死灵法师却默默地祈求着,祈求他永远不需要明白那第一堂课的意义。
直到今天。
今天,他与姬莉和福特驰马出镇,想要回到当初定好的会合场所,去接应那些联络散居点的人们,由于昨晚山洪暴发,紧急态势之下,白河村车队紧急撤离,虽然历尽辛苦甚至牺牲,终于将村民们成功地送到了晨光镇,但还有五队人马不知道车队撤离的消息,这就是西格玛此行的目的——将掉队的人们接回来。
然而他们遇到了麻烦。
随着低声的吟唱,土元素开始活化。泥泞的土地上隆起一列疏散的土层,被水浸得宛如泥浆堆砌,松散到一脚就能踹塌——然而下一瞬间。一道寒冰射线横扫而过,驱散热量的法术将混合着水与土的墙壁牢牢冻住,将从溃口冲出来的洪流牢牢挡住,西格玛抹了一把脸上淋漓的雨水,向着被吓傻了的村民大声吼道:“快往前跑!跑上那个高地!”
他已经无暇用奥术护盾挡开雨水了。
不远处圣光缭绕,姬莉一剑将倾倒在地的大车劈开,从车底下拖出了呻吟着的人。用圣光止住血之后,交给了旁边哭泣着的妇人,叫道:“那边有匹马!驮着他往高地跑!”
场面一片混乱。在狂暴的大雨中,无数的人哭喊着,无数的人咆哮着,无数的人挣扎着。远方轰鸣作响。极目远眺,能隐约看到一线银色的洪流层层而来,不断增长的降雨量终于超出了本地水文的承受范围,最终轰然塌溃,河流,山川,土丘……崩塌的储水汇聚在一起,小范围地爆发着。并默默积蓄着摧毁一切的洪峰。
“下车!所有人下车!把车留下!其他人快跑!去前面那个高地!”奥利弗一把将差点摔倒的男人扶起,将车上的老人和孩子一个个抱出来。然后挥剑砍断车辕,将孩子抱上牛背,这大牲口性情温和,又有动物趋利避害的本能,察觉到后方即将到来的恐怖危险后,开始小跑起来,奥利弗送走了这一家子后,用力将车推翻,又挑了几块石头堆上去。
“能挡一点是一点……”他喃喃道,转头看着那边的元素光辉,扯着嗓子喊起来,“西格玛先生,我感激你,但你们不该来的!”
“我圈圈你个叉叉,现在说这个有你妈的鸟用!”西格玛腾空而起,又在一处地方竖起了一道冻土墙,听了之后回头咆哮道,“还不赶紧救人!”
奥利弗愣了一下,随即哈哈狂笑起来:“说的没错!如果这次我有幸活下来,回去请您喝酒!”
说完之后,晨光镇的佣兵领袖反身冲去。
他负责的村落距离晨光镇最远,却没有发生什么意外的垮塌事故,但今天按照计划向晨光镇撤离时,于行进的路上突然遭遇了洪水的袭击,若不是西格玛带着一群佣兵突然出现并指明避难的方向,恐怕这一村的人们就会在慌不择路中被洪水吞没,十不存一。
“你们运气好,要是再晚来一会儿,我们就已经撤走了!”西格玛飞身来到他身边,与他一起并肩奔跑着,查看着四周有没有需要帮助的人们。
在发现洪水到来之际,于大路上整齐行进的车队瞬间崩溃,村民们或从车中跳下,拼命往道路一旁的高处奔跑,或直接催动牲口,向道路另一侧的平地奔去,这一瞬间所有的威望和指挥统统没了作用,所有人的心中只剩下了逃命,这无疑增大了佣兵们的任务难度。
如果不是西格玛带人突然冲出来,向人们指明方向,村民们大概就会在盲目的四散奔逃中被恶劣的天气、混乱的环境和身后的洪水追上并吞噬掉吧。
但此刻的情况也不容乐观。
人们在与洪峰赛跑,在与死亡赛跑。
远方的洪流如同潮水一般,一波波而来,一道洪流被辽阔的平原所分散吞噬,但是下一瞬间,又有更多的洪水加入到这一场不可阻挡的狂欢之中,越来越凶猛,从山间,从平原,冲上丘陵,冲断树木,人们尖叫着,躲避着,奔跑着,哭泣着,哀求着,诅咒着,虽然有幸运儿在这之前已经冲上了那救命的高地,但洪水还是来了。
一层洪水浸过脚下的土地。
第二道涌来时已经没过了脚踝。
很快,脚下的泥泞提醒着死亡的迫近,但柔弱的人类只能选择拼命地向前奔跑,哪怕知道一切只是徒劳,却不肯放弃犹如火苗般微茫的希望。
“逃不掉了吗……”西格玛看着脚下越来越高的水流,叹了口气,如今的魔力还剩下大约六成,靠着滑翔的话,甚至足以让他直接飞回晨光镇,这种程度的洪水只要不硬挡。抱着一块浮木顺势漂流,甚至黑铁剑士都有很大可能活下来,但是这里的村民……
他叹了口气。拍了拍身边奥利弗的肩膀,转头看到了姬莉,圣骑士举了举手中的盾牌,示意他放心,而与西格玛一起前来的福特手下的佣兵们,也各自做好了抵御洪水冲击的准备,这洪灾虽然猛烈。但还没到那种吞噬一切的程度,只要不像傻瓜那样硬挡,以这一群人的实力。一定可以顺利地存活下来。
无论是死灵法师,还是圣骑士,亦或是这一群战团佣兵,都认为大势已去。自己已经做了应该做的事情。仁至义尽。
但本地的人们还没有放弃希望。
奥利弗将两个孩子抱上了一颗大树上,跳下来之后,想要接着将孩子的爷爷抱上去,但这胡须花白的老人却指了指不远处,那里有另外一家人,孩子在哇哇大哭着。
仓皇逃难的人,舍生忘死的人,失去希望的人。挂念家人的人,同情弱者的人。
奥利弗蓦地仰天大吼起来。
这悲壮的气氛感染了所有生于此处长于此处的人们。
晨光镇的佣兵们怒吼起来。村子的男人们大声怒吼起来,甚至是那些小小的孩子,也跟着用稚嫩的嗓音吼叫起来。
一辈辈流传的血脉,传承自祖先的生活方式,值得夸耀的勇气和坚韧,即使是在绝境中也要坚持着的东西,守护,同情,保护,和挚爱。
当无可阻挡的猛烈洪水轰来之际,西格玛奋力将手中的人向一边的树上甩去,同时驾驭风元素,如狂飙般冲天而起,避过了可怖的洪峰。
他在天空中翻转过身,向下看去,她看到姬莉手中的战盾变形展开,变得更加宽大,被她踩到脚底,稳稳当当地浮起,将圣骑士托举起来。
他看到福特带来的佣兵们有些聚在一起,将背后的战盾竖了起来,强行挡住了洪流的冲击,有些佣兵高高跃起,闪过峰头后后抓起一块木板,浮在了水中。
但他看到了让人更为震惊的一幕。
他看到奥利弗被洪水打了一个趔趄,整个人向前扑出五六米,但却仍然向四周抛掷着从车上拆下来的木板,他看到有的晨光镇佣兵几乎整个人没在了水中,却死死地抓住一个素不相识的村民的胳膊,抱着一棵树,死死地不撒手。
他看到洪流之中,有一只手艰难地举起来,托着一个小小的身形,直到哇哇哭泣的孩子被一名佣兵分离地接过,这才消失在了无尽的水波之中,任凭那个佣兵如何摸索呼唤,却再也找不到她的影子……
他看到将救命的木板抛给了别人,坐在尚没被洪水摆放的小丘上,哼着小曲,摸出一点烟草,点不着,于是将烟叶放在嘴中细细咀嚼,带着对一生的回忆和对远方家人的眷恋,消失在了咆哮而起的洪峰之中的老人。
他甚至看到了,在安全的高地上,一些人抱着拆下来的木板冲了下来,跳入波涛洪流中,向这里拼命地游过来。
在强大的灾难面前,生命是如此得脆弱和渺小,但正因如此,却是如此得沉重和震撼心灵——在西格玛他们这些外来人放弃之时,土生土长的人们却依然不愿意舍弃希望,依然在拼尽全力地守护着想要守护的人,亲人,家人,朋友,甚至素不相识的人,因为这里是他们的家,因为这是祖先传承下来的值得夸耀的勇敢,因为这是这里的人类借以在灾难和困境中艰难伫立的最宝贵的财富:希望、怜悯与牺牲。
不会将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救援和捐助上,朴实的心灵没有贪欲,真正的男人靠自己的双手守护重要的家人。
这就是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一代代永不断绝的人类。
不知过了多久。
不知道救了多少人。
西格玛气踹嘘嘘地飞回了高地上,环顾四周,大部分的人已经被成功地救出,但依然还有一部分人抱着木板,无助地挣扎着,呼救着。
高地上的人们,沉浸在悲伤的气氛中。
死去的人有些被捞到了尸体,集中安置在一起,遗体上蒙了白布,有人在旁边悲伤地哭泣着,那是村子里的男人,有些人的遗体旁孤零零的,那是为了救人而死去的佣兵。
而更多的佣兵,则是在奥利弗的带领下,宛如不知疲倦一样,依然奋战在水中。
“西格玛!让奥利弗和福特他们回来!”姬莉分开人群冲了过来,脸上也有掩饰不住的疲惫,“我认为现在的重点不是救人,而是如何保住这里的人!加固临时的防护堤,制作木筏,堵住可能溃塌的地方,人手严重不足!”
西格玛沉默着,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的第一堂课。
心脏突突地跳动起来。
想起了在佣兵工会中的演说,想起了佣兵们的欢呼和怒吼,想起了布恩夫人的勇敢,想起了弗雷曼男爵的豁达,想到了雅典娜在白河村的话,想起了在火焰中咆哮怒吼的艾森,想起了在这里勇敢奋战、不惜牺牲的人们。
想到了在自然学院的那个山谷,为了保护家人的未来,为了战胜绝不可能战胜的强敌,而将自己为尸爆材料的半兽人们。
最后他将目光投向摆放在空地上、蒙着床单的一具具尸体。
那是为了守护家人和陌生人而拼尽全力,最终失去生命的人们,勇敢的人们。
失去生命的,人们。
而在肆虐的水灾中,还有更多挣扎求生的活着的人,这些死去的人们拼命保护的人们。
西格玛突然笑了起来。
但眼中没有丝毫的笑意。
他抬起腿来,缓慢而艰难,仿佛腿上挂着万斤的重量。
但落下的脚步是如此得坚定。
死灵法师向摆在地上的施法材料走去。
“没有人手了?”
死亡之力奏响冥界的乐曲,聚灵阵缓缓地展开。
西格玛的双眼闪耀起熊熊燃烧的幽蓝火焰,声音冰冷却平静。
“这里,不是还有很多吗?”(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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