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彩绘着雪影梅花的台历又撕去一页,一周过去,离旧历新年又近了一周。合作多年,洋人早已熟知了中国人的“过年模式”,出港转船的货品早早安排妥当,商行里刚结束了出口单的运作,转而又进入了零售贸易的旺季——出口的剩余货品无论数量多少都会面向平民百姓出售,只要承受的了价格,都能买到称心如意的货色,特别是锦珮年的锦缎饰品,年年都是抢手货。
生意好自然是好事,但冗杂繁多的账目却多少令林晚婧有些应对不暇,加班成了家常便饭,夜半风凉,再加上休息时间骤然收缩,一周过去,林晚婧遭遇了回国之后的第一次卧病不起。
迷迷糊糊的睡梦中不晓得时间流逝,林晚婧睁开眼的时候,却已是第三天午后,她将手从厚厚的棉被及丝绒毯下抽出来,抬手试了试额上的温度——还有些微微发烫,她伸手摸来床头的体温计塞进嘴里,脑海中重播起梦中情景——梦里,她穿着雪白的婚纱站在花树下,树上不知名的红色花瓣纷纷扬扬的落了她满裙满襟,男人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与她面对站着,手中握着一束盛开的牡丹花,他的唇峰轻启,絮絮的似在低语什么,只是她听不清晰。男人的名字就在嘴边,可不知为什么,这个时候她的脑海里却只有“沈珺懿”这三个字。
有些时候她也会感叹,若是沈家从来没有打过结亲的主意就好了。
“林晚婧,若你不是林家的大小姐该多好。”
她多少有些赞同沈珺懿那天在港口说的这句话,但是转念一想,若她不是林家大小姐,沈珺懿也未必会看她一眼——人生就像登堂之梯,只有当你站在某一个台阶的时候才会被人看见,而当她站在这个阶梯上的时候,却也看见了很多不愿看见的事。
脑袋昏昏沉沉的,越是想这些复杂的东西,头越是疼的厉害,她从口中抽出体温计,38.5度,看来用睡觉的方法降温效果很不显著。林晚婧又在被子下面辗转了一会儿,终于心一横坐了起来,顷刻间天昏地暗,她摸索到床头柜上的玻璃杯,杯里的水还是温热的——想来是阿玲刚换的热水,阿玲的细心果真是难能可贵的。清甜的温水冲刷去脑海中一半的混沌,林晚婧找了件厚实的洋装穿上,用梳子随便将长发梳顺,而后起身下楼。刚转过楼梯的转角便看见林熙雨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今天并不是周末,因此林熙雨的出现着实令林晚婧没有想到。
“小姑妈。”林晚婧打招呼道,“今天怎么会有空过来?”
平时若非周末,林熙雨都是在牌桌上度过的。
“这不是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么。我还没来得及上楼,倒是你自己下来了。”林熙雨笑道,“怎么样?有没有好受些?”
“有劳小姑妈担心了,楠楠没事,可能受了风寒罢。”
“真的没事了吗?”林老夫人关切问道,伸手轻抚林晚婧的面颊,“这脸色青的啊……阿蓉,去厨房里把炖着的鸡丝干贝粥端来。”
名为阿蓉的女佣应声走了。老妇人的话头又回到方才的话题上来:
“刚才你说,云泷想跟人合伙做茶叶生意,可是真话?”
“是啦,妈,早年不是常听老人们说,在兀脊岭的深山里有一株大红袍老树么?”
“怎么?那株老树精被找着了?”
“可不是!南城外的富盈茶庄妈您听说过吧?”
“听过,说是满清朝年间专给皇上恭茶的,谁知道呢……难不成这事儿还跟他们家有关?”
“听说啊,福盈茶庄现在那个管事儿的……好像姓……姓付来着……”林熙雨寻思片刻,“对,付先生,他们把那株老茶树请出来了,就种在南城新购的茶园子里,明年收了叶子大卖一笔,本啊利啊就都回来了。”
“我觉得吧,这事儿有待商榷啊……”林老爷子道,“暂不说这大红袍不都是生长在绝壁上的才算是极品,眼下这个时节是植茶树的气候吗?”
“爸,我就说您这思想该更新了吧,当然要现在种下去,到了春天才会有茶叶收啊。现在洋人最喜欢的可是咱们的茶叶,您看福盈茶庄,年初时候接了个法国商人,现在阔绰的……听说名字都写在大帅的年会名册里了。”
帅府的年会是鹭洲政商两界每年的重头戏,受邀的嘉宾非富即贵,与其说是一种荣耀,倒不如说是对被邀请人实力的认可。
见两位老人沉默不语,林熙雨又接着道:
“怎么?您还有什么顾虑的吗?有福盈茶庄牵头,又有好几个大老板合伙,这事儿可是十拿九稳的。”
“你的话我听着是满放心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事儿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妥……”老夫人索眉道,“你说前年吧,云泷也做过一次投资,结果怎么样?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妈,您怎么还提那事儿啊!都说了那次是我们信错了人,站错了队嘛,这次连‘四海’钱庄的老板都入股了,他们骗谁也不敢片贾大老板呐!”
四海钱庄是鹭洲的第一大钱庄,贾老板黑白道通吃,纵横商场。
“还是说……您是不信云泷,不信我?”林熙雨话锋一转,“那就说的通了!所以说妈您偏心!早些年二姐跟人合伙开医院,您给钱。去年哥要买设备,您也二话不说的准了。我做点事儿怎么就这么难呢!还说不偏心……”
“怎么又翻旧账!还有,你在这儿跟谁耍脾气呢!给我把衣服整理好,坐端正咯!”林老爷子眉头一皱,训道。
虽然还带着情绪,但林熙雨也是不敢惹父亲生气的,嘟着嘴乖乖收起二郎腿姿势,端正的坐好。
“跟你说多少次了,你哥和你二姐做的那是实业,钱不在了,资产也是在的。你呢?你这是投机!钱没了,东西也是别人的,你说我们要不要考虑清除?”林老爷子接着道,“再者,你妈说不同意了吗?我说不同意了吗?”
“爸,您的意思是……”
“要多少?”
林熙雨眼珠转了转,竖起五个手指:“这个数。”
“啧,这么多?”
林熙雨不甘心的收起了一个手指:“还多?”
“再减五百。”
“爸……”
“这是你们要做投资,不是我。”见林熙雨又要辩驳,林老爷子又道,“平时给你那些零花钱如果你真有省着用,也该省下不少了。不过这会儿我手上也没那么多钱,后天吧,后天自己来拿。”
林熙雨瘪瘪嘴:“得了,还是老爸好。”
林晚婧将手中的瓦罐放在茶几上,罐子里的粥只喝了几口,她抬起头,却看见阿玲在屏风后面探过脑袋,面有愁容的看着她,不等她开口,林老夫人已经说话了:
“阿玲,你这丫头片子,去哪儿摸鱼了?小姐起了也不知道!”
“对不起……”阿玲低着头快步走到林晚婧身边,“小姐,档口来电话,说是有位大客户来了,恐怕得您亲自去见见。”
“大客户?什么人架子这么大,店里一帮老少爷们儿都伺候不了?”老夫人蹙眉看着阿玲。
“就是说啊……但是客人说是一定要见到小姐……”
“奶奶,我没事了,在家里闷着也是头疼,去店里走走也好。”林晚婧道,她直觉并不像阿玲说的来了大客户那么简单。
别过林熙雨,林晚婧披着老妇人的裘皮大衣出了门。直到坐进车里,阿玲这才说了真话:
“小姐,店里并非来了大客户,而是有人在店里闹事,打起来了。”
林晚婧听闻,脸色一沉,司机也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一路开的飞快。赶到万利商行的时候,门口看热闹的人群将店门围的水泄不通。
“大小姐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人群中让出一条路来。
少年手拿着柴刀在柜台前站着,目测十五六岁的样子,黄掌柜同另一个稍胖的年轻男子在柜台后面躲着,原本摆在柜台上的文具和陈设摔了一地。
“你们在做什么?!”林晚婧厉声问,“家丑不可外扬,你们还不去关门?!”
店里的几个男人闻言,赶忙将店门掩上。
“阿隆,这是做什么?”林晚婧走到少年面前,与他对视。
“大小姐……”名为阿隆的少年声音不知是激动还是害怕而颤抖着。
“大小姐!这小子偷东西!”柜台后躲在黄掌柜身后的男子先声夺人,“刚才我看见他在你房里偷偷摸摸的。”
“我是去查订货单,没偷东西!”
“谁知道你偷没偷!我看你根本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贼的儿子也是贼!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胖男子指着他叫嚣,面红耳赤。
“你给我闭嘴!胖子你这混蛋,我忍你很久了!看我今天不砍死你!”阿隆的脸气的煞白,提起刀便要冲杀过去。
“好了!你冷静点!”林晚婧情急之下伸手抱住阿隆的腰,她能感受到他周身的颤抖,也能闻到鼻息中发散出来的酒味。
“我就说了!当年你爸就是偷了主人家的东西被打断了腿,现在你也偷东西!你就是老鼠的儿子!”
阿隆咆哮着骂了一句粗口,若不是被林晚婧死死抱着,叫嚣的胖子估计早已身首异处。
“你们还愣着看戏吗?还不把刀拿走!”林晚婧又道,人群中这才走上来三五个男人抓着少年的手臂将刀夺下,没有了刀,阿隆依然怒发冲冠,他的手臂上青筋凸冒,紧握着的拳头咯吱作响。
“这里谁在闹事?!”一声喝令,人群安静了,穿着警署制服的男人带着一队警员冲进来,荷枪实弹,煞有介事。
“他!就是这小子!先是偷我们大小姐的东西,被我发现了又拿刀追砍我!”胖子指着阿隆大声控诉。
“刀呢?”
“在这儿。”之前抢过刀的店员将刀递给队长,队长将刀拿在手中,掂量几下,似有些分量,又道,“既然是盗窃,那赃物呢?”
“在他身上!”胖子又指控。
“搜。”队长一声令下,几名警员便上前在阿隆身上摸索起来,林晚婧看着他们行动,眉头一皱,别过眼去。
不一会儿,阿隆本来就不厚的棉衣被脱了下来,然后是棉裤,再是衬衣,隆冬时节,他**着上身,仅穿着一条**在寒风里发抖。
“锵”的一声脆响,红宝石戒指从衬衣口袋里滚落出来,碰撞在青石砖地上滚出好远,警员把戒指捡起来递到林晚婧面前:“小姐,这可是你的东西?”
林晚婧看到那没戒指,神情骤然一暗。
“大小姐,我没有偷东西,这东西真不是我拿的!您信我啊!”
“少废话!不是你拿的怎么会在你口袋里!”
“我也不知道!一定是有人加害我!”
“人赃并获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跟我们走一趟吧!”
“队长,不管他做了什么,要带他走也至少让他先把衣服穿上吧。”林晚婧向队长模样的男人道,“另外,我有些话想跟您说,可否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窗下,林晚婧低声道:“队长,这东西确实是我的,但不是这孩子偷的。上周我去码头的时候就遗失了,当时寻思着不是什么大物件,也就没有声张,想必这其中定有隐情。不过这孩子今天闹事也确有错,您帮我带回去给点教训。”
林晚婧拿出一块大洋偷偷塞进了队长的手里:“老人家还有句话,叫‘一个巴掌拍不响’……”
“林大小姐深明大义,冯某佩服。”队长笑了,转过身对着手下和当事人道,“穿好了吧?穿好了就走吧。”接着,他话锋一转,看着柜台里幸灾乐祸的男子道,“胖子,你也跟我们走一趟。”
“我?”
“废话!打架的除了你还有谁?!”
“大小姐,我是冤枉的……”阿隆看着林晚婧,试图做最后的争取。
“我知道。没事儿的,跟他们去,我一会儿就来。”
警察队带着两个闹事者在店外人的指指点点中离开了,林晚婧环顾了一番凌乱的店门叹了口气——今天下午算是不用开门了。她简单的安排了几个人做清扫,而后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
方才阿隆说,他是在这间房间里查订货单,林晚婧在书桌上好一顿翻找,最终在抽屉里找到了绿色封面的订单记录本,自从她接手后,账本换了全新的,带着精致的西洋锁,所以她的抽屉通常是不上锁的。但订货单通常不经由她过目,而是由掌柜的记录详细了直接送到厂里去,如今这订货单竟真躺在她的抽屉里,出现的如此蹊跷,林晚婧心中不免起疑,她在椅子上坐下,将订单记录翻开,仔细一页页查看,终于找到一条年底的记录——四海钱庄的贾老板订了一匹12号色的缎子。
乍一眼看过去没什么特别,但细看却能发现“1”的墨迹颜色与整行字都不相同,也就是说,有可能“1”是之后添补上去的。订单通常一式三份:一份保留在客户手中,一份由掌柜抄写了子母联盖了骑缝章送去厂里,另一份则抄正在本子上留存店中备查,而负责誊抄的正是阿隆。看到被人修改过的订单,林晚婧更加确认了阿隆是被人嫁祸的这一事实,她不动声色的将订货单放回抽屉里,带着阿玲往警署去。
有了林晚婧的交代,再加上阿隆认错态度良好,警察并没有太为难他,只是打了几警棍以示惩戒,胖子则没有那么幸运,被警署的气氛一吓,口供前言不搭后语,矛盾重重,警察最终认定是胖子偷了林晚婧的戒指,还嫁祸阿隆,好在林晚婧并不打算追究,这才决定拘留3天让他常常牢饭的味道。林晚婧领着阿隆从警署出来的时候,下午还未过半。
“大小姐,给您添麻烦了,我真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阿隆低着头,警署中受的惊吓将他的酒气全吓醒了。
“都过去了。你也太冲动了,别人说你几句你就气得找不着北。”
“我只是想吓吓他,没想真砍伤他……”阿隆顿了顿,“诶,您说的对,都是我的错,中午就不该听黄掌柜的话,不该喝酒。”
“他让你喝酒?”
“嗯,他说家里带来的米酒度数低,喝两口没事……”
店里有明文规定,午休时间不允许碰酒。
“那你给我说说,订单是怎么回事儿?”林晚婧并没责怪他,而是直奔主题问道。
“您看过订单了?”
“嗯。到底贾老板订的是2号色,还是12号色?”林晚婧严肃问道。为了方便工厂和绸缎庄调货,商行里每季度都会制作明确的面料色卡,2号色代表墨绿,而12号色则是鲜艳的玫红,一旦出错,客人基本是不要货的,甚至会要求商行赔偿3倍于订金的违约金。
“是2号色,我记得很清楚。”阿隆回答的斩钉截铁,“那天贾老板来的时候是我接待的,他说要订一匹面料又不知道选什么颜色,只是特地说不要红的,我就推荐了今年最新出的墨绿色,也就是2号色。前两天我在市集上碰到厂里的女工阿芬,她跟我说起这事儿,说贾老板好奇怪,先订了一匹桃红的,又订了批玫红的,都是做旗袍的料子,若是送给大太太和小老婆,两个人见了面不打起来才怪。我这才觉得事情不对,想到要查单子。”
听他这么说,林晚婧心中有数了,八成是黄掌柜写错了单子,又怕客人不要货惹祸上身,这才想到要嫁祸阿隆,再加上胖子平日里与阿隆积怨已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阿隆赶出万利,待贾老板发现货不对板东窗事发时,已经找不到阿隆对峙,她们林家便只能哑巴吃黄连。
“大小姐,刚才在局里我考虑过了,事情闹成这样,我还是走吧。”见林晚婧久久不说话,阿隆以为是责备他了,于是低声道,“我知道您定是帮我做了人情,不然我没那么容易出来的,当年我爸爸是怎样的经历我知道,我给您添了这么大的麻烦,哪里还有脸继续在商行里呆着……”
“这种话先不要说了。”林晚婧打断他,“我保你出来,不是为了听这种话。要走还是要留,明天来店里说。今天你先回去把,我还有些事要去处理。”
其实,林晚婧这么说并不仅仅是要敢去厂里确认订单的事,打架的事算是平安解决,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之后,她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头很重,耳朵里净是嗡嗡的杂音,待阿隆离开,她踉跄走到廊柱边,扶着柱子大口喘息。
“小姐,您还好吗?您的脸色很差啊……”阿玲走上来,看着她苍白的脸色担忧道。
林晚婧保持着弯腰的姿势良久,站起身对她摆手,刚想说没事,双腿一软,就在她险些倒下的时候,一双手扶住了她。
“生病了就不要这么敬业啊。”刘瑾轻声道,话中带笑。
林晚婧全身一个激灵,猛的站起来:“谢谢,不过我没事。”
“别硬撑了,你的脸色早就出卖你了。”刘瑾见她站稳了,便也没再伸手扶她,而是收了手背在身后,“林大小姐待人确是宽容的很啊,不过要是能对自己也宽容些就更好了。”
这是在关心我吗?林晚婧心中蓦地冒出一缕暖意。
“带你们家小姐去医院看看吧。”刘瑾对阿玲道。
“啊,是。”阿玲应声。
“不用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耽误不得的。”林晚婧拒绝。
阿玲满脸哀怨的看着刘瑾。
“你们家小姐习惯看中医还是西医?”刘瑾并不理会林晚婧。
“西医。在泉湾道上有家英国医生开的私人医院,我家小姐习惯去那里。”
“哦?”刘瑾双目微暇,“那好,去叫你们家的车来,我押着她去。”
“我都说了我不用去医院了!”林晚婧大声抗议,“阿玲,你到底是我的丫头还是他的丫头!”
“去。”刘瑾将林晚婧拦在身前,阿玲似得到天大的恩许般迅速往停车场去了,而刘瑾则弯下身,凑到几乎站不稳的林晚婧脸前:“那么林大小姐,您是要刘某押着您去呢,还是抱着您去呢?”
刘瑾身边的副官轻笑出声,林晚婧满脸通红,像是傍晚时分天际的红霞。
(https://www.mangg.com/id31943/1729852.html)
1秒记住追书网网:www.mangg.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mang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