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去意虽已决,缱绻之心,却是无处安放,唯有埋头苦读,朝着学籍奋发。
文化课排的很紧,物理老师追着要作业,语文习题亦是堆积如山。本着临阵磨枪,不快也光的想法,每天,下午训练完我就到教室做作业,一直到下晚自习,晚饭往往就是香禅带个馒头给我。
我觉得离考试越近,训练与学习时间上的矛盾就越突出,中考关乎我的学籍、即将来临的省比赛,也许是我竟技生涯的绝唱,哪一个我都看中,所以学习训练哪样都不能停。
上午、晚上我用心学习;早上、下午拼命练功,我不让自己失掉信心,我希望自己能顺利通过中考,能走进县城的普通高中、也希望自己能在暑期的省运会上取得好成绩,我要为自己的初中阶段和竞技体育生涯,画上一个圆满的休止符。
体校今年面临着成立以来的第一次严峻考验,初三年级的中考和高二年级的高考,毕业班马上就要参加考试了,老师们都很紧张,这是检验他们教学成果的时候,升学率比什么都能说明问题。
压力的重荷不仅背负在老师、学生的身上,甚至,学生家长也不能幸免。
那天,我到班主任老师那交作业,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褂,蓝裤子,齐耳短发、眉清目秀,但满脸愁容,个子顶多有一米五,四十岁左右的农村妇女,正坐在老师的房里和他说话,我的进入丝毫没有打扰到她,老师示意我等一会,我就立在那,她一点没有停歇的意思,一直说。
她说了很多,好像是在描述她家的困境,和请老师严格要求他的孩子,该嚷该打决不要心软,动情处,她还淌下了眼泪,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有一句话仍深深的烙在我的脑海里,“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她说出这句话后,我刹时对她刮目相看,不是因为这句话本身的含义,而是因为这句话竟出自一个农妇之口。
陈旧衣衫、憔悴倦容仿佛立刻剥离了她的躯体,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无形的光环,在她周身熠熠生辉。
当时,我不知道她是谁的母亲,但我很羡慕,羡慕他或她身后有一个这样的母亲,这母亲不仅自己,还要拉人一起推着他的孩子前行。她走后,老师告诉我,那是常丰收的母亲。
对于那些农村来的学生,那时候户口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考上学就意味着有了城里户口,一辈人的命运就随之改变,其实,在他们被选入县队的那一刻,在乡里乡亲眼里,他已经是跳出农门了,从父母的心理上来说,自己在村里的地位和受推崇的程度绝不亚于一村之长。
农村出来的运动员,练到这种程度,已是绝无回头路可走了,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否则,真是有无颜再见江东父老的意味。
而就是在这关键时刻的一个安静的晚自习课上,一声惨嚎划破夜空,使寂静变为吵杂,随即,整个体校为之晃动。
二
待到岚子牵着我的手,踉踉跄跄跑到楼下时,我看到的是一个吓人的场面,一辆敞棚大卡车,停在黑暗的教学楼前,四周围着黑压压的学生,老师正呵斥着学生往后退,教田径的琴老师正给一会哭一会笑的香禅穿鞋,我们挤到跟前时,两个老师正架着狂喊不止的香禅往车上抬,我正不知如何是好,就听琴老师喊:“岚子、寒梅你们上来。”
我赶紧一跳,把住车厢板,蹬踏跃身上车。岚子随即也跃入车中。
香禅依然叫个不停,且浑身抖得厉害,我和岚子两人都按不住,摸着她冰凉的双手、看着她直勾勾瞪着的双眼,一股恐惧袭上我的心头,感到浑身汗毛直竖。
她疯了吗?她疯了怎么办?随即我感到喉头哽咽,眼泪就掉了下来。
在医院呆了一夜,医生在询问病因时,我知道了一切,原来,最后的复习是紧张而压抑的,同学们都憋了一股劲,要做最后的冲刺,而不安分的侯志,却偷偷窜到高二毕业班,拿了一只活蹦乱跳的癞蛤蟆,放在了香禅的铅笔盒里,待晚自习上到一半时,香禅想拿钢笔用,一打开铅笔盒,被憋得要命的癞蛤蟆,一接触到新鲜空气,立马蛙叫弹起,撞到了香禅的脸后才窜出去,对聚精会神的香禅来说,这的确是一个巨大的刺激,她虽然长在农村,可最怯癞蛤蟆,连惊带吓一声嚎叫她就突漏到了课桌底下,再醒来时,就变成我见的模样了。
医生给香禅用了镇静针,慢慢的她平静了,可这一惊确实给她的学习造成了很大影响。
那一年的七月,是个考试的月份,香禅和岚子高考罢,就轮到杨洋、果儿、小九我们的中考了。
我还清晰的记得十七日、十八日回县参加初中升高中统考的情景,考场很静,我仿佛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拿笔的手也有些抖。在开考铃声响后的约五分钟内,我都不能静心思考,我不断地在心里默念:寒梅,稳住、稳住,沉下心,开始。
慢慢的,我进入了状态。
中考完,体校安排我们在家休息几天,待到八月初到体校集训,迎接八月底在扬州的省比赛。
在家的日子,我尽量干家务,做饭、洗衣、买菜、打煤球,忙里忙外,腿都跑酸了,晚上很累,每天,很早就想上床睡觉。
姥姥比以前更沉默了,看着进进出出的我,她只是注视着,任由我忙碌。有时,我们的眼神会在不经意间交汇,我是她带大的,我们的心灵相通互融,不用言语我们会默默读懂彼此的心意。
七月底,我拿到了统考成绩,虽然在我们体校参考的学生中是最高的,但离县内重点高中一中的录取分数线尚有差距,只能上个普通高中。
说实话,手握成绩单,我的心情,还是喜忧参半:喜的是,我凭自己的努力取得了学籍,我可以回家上学,参加完这次比赛,我就可以和姥姥、妹妹朝夕相伴了;忧的是,我却不得不放弃对武术的更高层次的竞技拼搏,我和我心中的超美哥,也是渐行渐远了。
假期,香禅没在家呆,早早的回到了县体委,她常到我们家来,看着她因担心高考结果,时高时低的情绪,我很替她担心,尽量逗她笑、尽量说些宽慰的话,但我又知道,她的担心不是我用言语就可以抚平的。
八月一回体校,我们便投入了集训,由于是暑假,不用上文化课,特别是中考后的这一拨,不管结局如何,反正总觉有学上,撒了欢的疯练,只是香禅,担心着多舛的命运又降其身,难以兴奋。而岚子,这城里的“街滑子”,上不上大学总有一只铁饭碗在等着她捧,所以,对高考的结果,毫不在意。
三
高考分数下来了,虽然香禅和岚子的体育专业成绩都高出分数线一大截,而文化课却因一分、两分之差,让她们和大中专院校失之交臂。
拿到结果的那几天,侯志一直安静的躲着香禅,我想,无论如何,他是于心不安吧,就那一分,却是可以造成香禅城乡户籍差别的分水岭、是改变命运的机会值,香禅虽然始终未埋怨,但侯志心里肯定自责得不得了,也许那一分,是让他吓跑的也未可知!
由于长时间的停训,刚开始恢复训练感到身体很不适,反应很大,腿酸腰痛。长时间不拿器械,只练一小会,两个手指都磨出了水泡。训练完抽空拆了被子来洗,一沾水,两只手火辣辣的,忍着钻心的热痛,好容易才洗好晾晒上。
在离比赛仅剩半个月的时候,学校的训练部主任突然召集开会,说要传达今年的省比赛规则,其大意是:虽然今年少年年龄段人员的比赛是打包进行,但要求各地在报名时,分少年甲组和乙组分别呈报,各地区不许瞒报年龄。
训练部主任最后说:“规定我都传达到位了,请准备参赛的运动员们,各自先行自报组别,以便我们向上报送。”然后,主任便扬长而去。把我们一群孩子晾在那,面面相觑。
在这之前的几年省比赛,我们从未受过报名方面的困扰,赛前的一切,都有体校方面办妥、办好。我们只管提着器械上场即可,今年这是唱哪出?
虽然我、杨洋、果儿、小九的年龄报少年甲组没问题,但如果我们选择少甲组,那么,就意味着香禅、岚子有可能被挤出省比赛名单,因为,即使是少甲,香禅、岚子也已经超龄;如果我们选择少乙,就意味着我们要虚报年龄。
我矛盾极了,这是我决定离开竞技体育的最后一役,是省九届运动会啊!
若不去,一年来的辛苦就会白费,更何况我是这么的留恋那可以让我持枪秉剑挥洒人生的瞬间,但我又不想玷污竞技体育的优良作风。怎么办?放弃这最后一次参加比赛的机会?我不能。不放弃,又令我觉得自己做人不那么干净,我痛苦的思量着,难以决断。
四
开会那天,我们很奇怪,怎么未见张静轩老师?第二天我们才知道,他已离开了地区体校,他没有跟我们告别,不知道是他自己要求还是学校勒令。我觉得不能怪他逃避,而是他太为难,显然,对于一个借调来的教练,抵抗是毫无用处的,他个人是好下决心的,他原本就是暂时借调在地区体校,他满可以回县城继续教他的学生,他不想做假,但他不愿强令我们,因为此次省比赛的成绩,会直接影响一些面临升学学生的前途和命运。
最后,助理教练陈辰,对我们说:“按目前自报情况来看,实龄合格只有三人,其余都要回家开出生证明,否则,就视同自愿放弃省比赛。”
“三十六拜,都拜过了,还在乎这一哆嗦吗?走。”岚子咬牙切齿地说。
我们无奈地回了家,小九出面,他有个远房表哥在派出所,我没有进去,蹲在派出所门口,我难过得流了泪,我觉得这真得不对,会伤姥姥的心,当年,为了那破旧的两毛钱,姥姥说的话,不断在我耳畔回响:“诚实是人身上的骨头,做人千万不要撒谎,那样你就像个无骨人,人没了骨头,就永远也不可能挺直了身体做人了。”
可,我太渴望这最后一次比赛了。
八月二十一日那天,我们进行最后一次大运动量,十五华里长跑。我们的赛前训练,仍按张老师的训练计划进行,大家都很玩命,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来甩掉心中的包袱,跑的太猛了,到了卧龙山脚下,我觉得嗓子干的粘在了一起,已经不能呼吸,胃也翻转绞痛,实在迈不开步了,我停了下来。
“不能停,继续、继续,颠,也不能停。”是和我们一起奔跑的陈辰老师,科班出身的她,身体素质相当的好,持之以恒的跟练,使她的体力、耐力甚至超过我们这些十几岁的孩子。
“呕……”,我还是吐了,中午的饭菜还未彻底消化,一股脑倾胃而出,吐完了,人反倒清醒了,继续跑,我又重整精神,迈开步伐,一百米、二百米,后来倒越发轻松了,到了最后,脚下像有弹簧,奔跑的快感随之而来。
五
明天就要出发了,焦虑感也紧逼而至,真得很无奈,只希望日子快快过去,未来的比赛,对我来说,就像去赴一场义无反顾的圣战,不是大胜凯旋,便是战死沙场,我希望结果早日到来。
临行,老师让我整理并记下器械:棍十九根、单练枪三条、双枪一对、对练枪两条、双叉两对、双刀两对、九节鞭一对、峨嵋刺一对、单剑四把、双剑两对、三接棍两根、单刀四把。一切停当。可赴赛场。
我们顺利到达了省运会今年的比赛地——扬州。
这次,我没有处心积虑的去探寻我的超美哥,而是,希望把更专注的心思,放在我武术竞技的绝唱上,那晚,很怕超美哥会像往年,来住地看我们,自己会忍不住又要春心荡漾,所以,我独自去了体育馆,一晚上,我专注地,观看了市武术队的训练,像一个真正的看客那样,为他们精彩的表现,拍手叫好!当然,也引来了侧目,一场训练而已,你谁啊?不会是潜伏者吧。
接下来,进入了正式的比赛状态,除了动作,我不敢有任何暇思,专注、专注,再专注,超美哥,这一刻,我要将你抛到九霄云外!
一切还算顺利,第一天出场,双剑得了8.95分、单剑8.97,因为这两项我比较喜欢,也算是我的主项吧,分数尚可,岚子、杨洋一直冲我伸大母指,再接再厉。
第二天上午,没我的比赛项目,果儿、岚子上午比了剑,岚子得了8.9,比我少0.05分,她很不服气,她一直说姜还是老的辣,但,我也不服她,不谦虚地说,我的速度和精气神都比她好。她开始用言语围攻我:“人家长得俊,分当然高了。”、“这些裁判,印象分打得比难度动作都高,不称职。”我没生气,女孩间,0.05分的嫉妒,正常。
外界的压力不能对我造成困扰,但心中的压力一刻也没有走远,从虚报年龄那一刻起,这种无形的压力,一直萦绕在我的四周,不能彻底脱离,下午上场前,又突然冒出来,不断地骚扰我,在我上场比枪时,我的脑中只想着两个字“失败”。
结果,枪,又一次,无情的,掉在了地毯上,在我的习武生涯中,第一次参加比赛,枪落得,这最后一次比赛,枪又一次从我的手中滑落。
有时,轮回无处不在。
六
对于剑,不管是单剑还是双剑,驾驭起来,我都充满自信,每一次,不管是训练还是比赛,起势启动的一刹,便是我灵魂随之飞扬的一刻,刺、穿、云、崩,每一个动态,都是精、气、神的聚集;跑、跳、翻、旋,每一次腾跃,都是力与美的释放,我享受着剑带给我的心灵驰骋。
我向来认为,短兵器是属于心灵的,而长兵器是超越灵魂的。
其实,枪也是我的强项,但,枪和短兵器不同,短兵器能让你的内心瞬间爆发。
而枪,它是不会让你轻易左右的,只有你的力量超越它,将它玩转,它才会以它的强有力来带动你,让你整个身体都赋予它,一旦你的身心和长兵器结合,便会器身合一。
在枪花真正舞起时,人便会被消失在速度围合的虚圆中,这种枪棍和人揉为一体的效果,是任何短兵器都达不到的,它会让你隐在兵器之后,享受挥枪舞人生,含笑看浮华的心境;感受天地为我设,我为习武狂的豪迈。这次,我没能做到。
“寒梅,枪失败了没关系,单剑、双剑的决赛权你都拿到了,真得很不错。”是岚子,她在我分数好一点的时候,冷嘲热讽,而在我失败时,她又赶快来安慰我,女孩的嫉妒,来得快也走得快,所以,不必计较。
在长拳和对练赛完,预赛结束,此次省比赛我得了三项决赛权,是我习武以来的最好成绩,我应当高兴,可却诚惶诚恐。
为加强中日两国佛教徒和人民的友好关系,那一年,鉴真像回国探亲,落脚在我们比赛的城市,主办方邀请参赛运动员瞻礼,鉴真大师的塑像前,拥满了各路信徒。
香禅虔诚地匍匐在鉴真塑像前,而且还硬拉着我和她一起跪拜。常言道:晨钟暮鼓可惊醒浑噩山河名利客,经声佛号可唤回无边苦海梦中人。但,那时的我,对神灵缺乏敬畏,淡漠地说:“我是不信神的,信神不如信自己。”转身离开了。
那晚,饭桌上菜很丰盛,好多是我从未吃过的,红烧大排棕色的蜜汁充满诱人的酱香、奶白色清蒸鱼、八宝饭、油焖大虾,还有很多我叫不上名字也从未见过的菜肴,团体比赛已经结束,赛事告一段落,明天休赛一天,好吧,抛弃所有烦恼,尽情大快朵颐。
领队和教练心情都不错,特别是团体进入前三,实现了地区要求的成绩目标,吃,每上一样菜,我的筷子都会伸过去,香禅、岚子喜欢吃辣菜,只怨菜无味,特别是香禅,一到南方,连水中的净水粉味都不能忍受,那时店中还不兴卖矿泉水之类,结果,几乎每回比赛,她都会上火,这不,这两天她的嘴上又起了几个泡,我却特高兴,可能是由于从小跟身为南方人的姥姥长大,我向来对甜食情有独钟,南方的每菜必糖,毫无辣味,太合我口味了,吃,大吃,特吃,我让自己的肠胃都塞满了食物,太解馋了。
香禅、岚子陪我吃到最后,要不是香禅拽我,我还要再在盘碗间流连一会,我们从食堂出来时,外面下起了毛毛雨,天也骤然阴冷起来,立秋了,迎着风雨,我们快速跑向浴室。
天哪,老天,一晚上我几乎没睡觉,一趟趟跑进厕所,第二天早上我已经无力站立了。香禅跑进跑出,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老师在宾馆的会议室开赛事会议,她不敢进去喊,渐渐的,我的意识已不甚清晰,香禅在呼唤我的名字,......
一双有力的手将我抱起,虽然腹部在一阵阵绞痛,但感觉是坐在温暖的摇篮里,有人在不停地摇啊摇。
等我再睁开眼,已是躺在医院里,我的周围站着好多人,满脸泪痕的香禅、一副狐疑表情的岚子、一个穿白大褂的男性医生,这一个,嘻,我笑了,真逗,我看我是疯了,竟是超美哥,那微黑的肤色、英气混杂忧郁的眼神,真帅!
我是个“梦想家”,我又在做梦了,即使有病,也不忘做梦。
“哈哈……”我真切的听到了自己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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