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化尽时,升州四面环水的崇正榭竹亭中,两个影子面对而坐,相对无言,只有北风呼啸而过。
徐知诰是昨夜赶回升州的,但却没有回丞相府,在大家都还不知道他回来之前,就径直奔到崇正榭来秘密约见久候在此的宋齐丘。
此刻的徐知诰正沉着脸,看着宋齐丘抓了一把火盆中黑黑的炭灰,洒在两人面前的桌几上,伸出一根手指涂画着:“杨隆演不能死。”
这是他们两个决断军国大事的一种独特方式。早在润州那会儿,为了避免被徐知训的眼线监视刺探,他们就想到了用这个方式来交流。
徐知诰点点头,任由穿梭而过的北风抹平了桌面上的浮灰,抬手写道:“我知道。”
“他活着,徐温就无法夺权。”宋齐丘抹乱了他的字,又抓了把炭灰写道。
“若杨隆演死?如何?”徐知诰抹平他的字写道。
“立杨家人,阻止徐温自立。”宋齐丘看见徐知诰点头,知道他看清楚了,于是自己抹了又写,“立杨溥。”
“杨濛何如?”徐知诰写道。
“难难。”宋齐丘拈了拈自己的长髯,摇头道。
“只怕杨溥会被丞相胁制。”
宋齐丘哑然笑了一声,抓了把炭灰写道:“亦可为我用。”
“让我自立?”徐知诰有些诧异。
“舍君其谁?”宋齐丘写道。
“时机不对。”徐知诰沉吟了一下写道。
“主公有心否?”
徐知诰心里一震,抬眼去看对面的宋齐丘。宋齐丘双目正视着他,微笑着,等待他的答案。桌上的炭灰都被吹散了,徐知诰却站起身,反翦了双手,远眺丞相府的方向。宋齐丘倒是不急不忙地斟了杯热酒,仰脖饮下。
宋齐丘知道他此刻的心中思绪纷乱的不可开交,徐温将他养育成人,有再生之恩。他若自立,就必须夺权,按照徐温的秉性,难保不是你死我活。他没有立即表态,说明他心里仍有顾忌,但也说明他有自立的心志。作为他的心腹谋士,宋齐丘并不想逼他立刻做决定,他说的对,时机不对,但是,如果要自立,现在就应该未雨绸缪了。
徐知诰驻立了许久,方才回过身来。
宋齐丘呷着酒,看着徐知诰,等他表态。
徐知诰复又坐了下来,抓了一把炭灰缓缓洒了下来,眼睛紧紧地盯着对面的宋齐丘,一笔一画的写道:“丰羽翼,缓自立。”
宋齐丘会心一笑,抬手写了一个字:“善。”
徐知诰长舒了一口气,拂散了桌面上的炭灰,站起身,敲响了身边的磬。
远处岸边的侍卫听见磬响,赶忙去放小船,用最快的速度往崇正榭划去。
小船触岸立刻打住了,徐知诰缓步上了船去,回身向宋齐丘一拱手。
宋齐丘连忙起身还礼相送,看那一叶扁舟翩然而去,消失在水云间。
掌灯时分,兴教寺的禅房中,裕竹大师正闭着眼睛给东华诊脉,另一只手捻着雪白的胡须,若有所语的念叨着什么。
东华眼睛上蒙着的纱布已经被拆的只剩薄薄的一层,眼前已经有了朦胧的光线和模糊的人影了。
玄微趴在桌子上,看着裕竹大师给东华诊脉:“师父,东华姐姐的眼睛什么时候才能好啊?”
裕竹大师笑了笑:“快了。这两天应该就能复原了。”
东华掩住心里的喜悦,淡淡地弯了下嘴角:“徐大人什么时候回来?”
裕竹大师移开了手,整理起桌上的药箱:“快到了吧。玄微啊,你跟为师去山门迎一下吧。”
东华想要说一并前去,总觉得不妥,于是张了张嘴,终究没出声。
裕竹大师和玄微打个声招呼,便出了门去,留下东华一个人在屋子里,只这般呆坐着。
脑子里空落落的,明明什么也没想,偏又觉得很乱,全不知里面都塞了些什么。眼前模模糊糊的,像是油灯上跳跃的橘色火焰,红红的一片,暖着她的心。她摸索着伸出手去,想呵护那点温暖,却冷不丁被烫了一下,慌忙缩了回来。
这难道是一个不祥的预兆么?究竟预示着什么呢?
窗外鸟雀咕咕的声音开始嘈杂起来,看来天色真的已经很晚了。
山门这一边,裕竹大师和小徒弟玄微并肩走着,僧鞋在寂静的山麓中发出细碎的声音。
玄微打着灯笼,仰起小脸去问师父:“师父,你怎么知道徐大人今天会回来?”
裕竹大师笑道:“师父会算呐!”
“那,玄微也要学。”玄微绽开孩子的天真笑容,露出两个小酒窝。
裕竹大师伸手抚抚他的小脑袋:“徐大人的信里说的,一回昇州,就会立刻到寺里来的。算了算,这个时候,也快到了。”
“若是不来呢?”玄微顽皮道。
裕竹大师笃定得很:“嗯,会来的。”
正说着,山门那边便传来了急驰的马蹄声,玄微兴奋的叫道:“师父,徐大人来了!”
徐知诰纵马近前来,大约是远远看见了裕竹大师和玄微的身影,于是放慢了速度,将到他们面前时,勒缰下马:“大师!”
“徐大人!”裕竹大师合十一礼,“一路赶回来,辛苦了。”
徐知诰将马缰缠在手上,还了一礼:“大师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
“我师父会算啊!”玄微笑眯眯道。
“呵呵,”徐知诰爱怜的摸摸玄微的小脸,“东华姑娘呢?你照顾的如何啊?”
“大人交待的事情,玄微自然的尽心做好的。”玄微冲着他笑道。
“一路回来,鞍马劳顿的。”裕竹大师招呼道,“咱们边走边说吧。”
徐知诰点点头,三个并肩往山上走去。
一阵风瑟瑟而过,枯黄的竹叶萧索而下,铺在他们脚下的山路上。玄微在前面牵着马,打着灯笼为他们照路,觉得有些寒冷,裹紧了衣服。
徐知诰呵了口白气:“大师,我回来,马不停蹄先到寺里来,是想打理一下大王前来养病的事宜。”
“这些,老衲接到大人的信后,就着手准备了。现在,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裕竹大师努力拢住被风吹乱的胡须。
“大王中毒的程度很深,而且,这个毒,似乎不是寻常的毒。”徐知诰的眉头皱了一下,“但是,目前的形势,大王绝对不能出任何的意外,否则,恐有激变。”
裕竹大师会意的点头道:“这个,老衲自是知道的。从大人信中所告知的大王中毒的症状看来,这个毒,应当是出自北地。而且,依照大王中毒的深度来看,恐怕……”
“怎说?”徐知诰立刻紧张起来,“难道……”
裕竹大师无奈的叹了口气:“老衲会尽力为他解毒,但是,解毒之后,他的性命最多延长一年左右,这个要看他的命数了。”
“一年的时间?”徐知诰的气有点紧,下意识地咬了下嘴唇。
“一年的时间还不够么?”裕竹大师一语双关。
徐知诰对他也不想隐瞒什么:“有些仓促。”
“最多一年,再多,恐怕就不是人力能做到的了。”裕竹大师长长地呼出了一口白气,“老衲是担心,就是能全部解毒,他也活不过三年五载的。身边那么多人觊觎这个宝座,但是宝座只有一个,逃得过一次劫难,逃得过一世么?”
“大师说的极是。”徐知诰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遇到仁厚的人,他或许还能活下去。可是遇到……”裕竹大师顿了一下,如有所指,“那就很难说是什么样的下场了。这正是老衲决定帮大人你的原因。”
“大师难道也劝我自立?”徐知诰完全没有想到裕竹大师也是这样的想法。
“按理说,老衲是出家人,不该过问这些事情。但是,两淮历经战乱,百姓流离失所……”裕竹大师说起这些,眼睛中出现了一种黯然而痛惜的神情,“天下逐鹿,却以百姓为刍狗,佛门中人,慈悲为怀啊。大人你有天日之表,有如龙虎之行,可贵的是,你宅心仁厚,为民尽心。将两淮百姓托付给大人,才得太平啊!”
徐知诰沉默了下来。
裕竹大师提到的“龙虎之行”,是一年前的事情了,这件事情闹得满城风雨,自己还差点因此被徐温逐出家门。
一年前,昇州城中来了一个颠道人,邋里邋遢的,自称寻找一个“天人”,说这个“天人”有“龙虎之行”,将是江南之主,王者之尊。因他疯疯癫癫的,形容让人作呕,昇州城的百姓都唯恐避之不及,可那道人却无所谓的样子,整日在街头巷尾闲转,非说江南的王气正在这金陵城中。
徐知询心有所想,派人将其弄进丞相府里,引荐给父亲徐温,以图能从他口中得到什么吉言。徐温召集家中的子侄,悄悄的让颠道人来看,不想颠道人见状大笑,说徐家败落就在徐温身后。徐温非常生气,急召徐知诰调黑云长剑将其拿下处死。徐知诰应名赶来,方才进门,那颠道人便向他跪倒,连呼“天人”在此,大拜不止。徐知诰立时成了众矢之的,徐温震怒异常,非要斩杀那颠道人不可。徐知诰想要为这个无辜的道人说情,又忌惮徐温对自己猜疑,进退两难,只能跪在地上,听候徐温处置。
不想,那颠道人竟仰天笑道:“徐温,你而今受王者之拜,是藐视君臣纲常,你死之后,徐家的子孙都要下他永世下拜。”
徐温怒火攻心,挥手拔剑,将那颠道人一剑杀死。
那一刻,血溅在徐知诰的脸上,让他忍不住地战栗。
徐温不光是在杀死妖言惑众的道人,更是在杀死自己胆敢称王称霸的野心。徐温是在告诉他,胆敢背叛徐家,就会比这个道人死的更惨不忍睹。
事情已经过去了一年,徐知诰的心却一直停留在那一瞬间,不住的颤抖。实际上,从那以后,徐知诰清楚的发现,徐温开始有意无意的防备自己,从扬州平乱之后,徐温更加的不信任他了。徐家的人,已经恨透了自己,尤其是徐知询,只要徐温一死,第一时间就会除了自己。如今,裕竹大师有直言不讳的提起这件事情,这说明他真的不能在等了,等着别人的剑架到自己的脖子上。
徐知诰正在走神,身后的山路上有一个小沙弥飞奔着追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喊道:“师父师父!山下来了两个人,说是要借宿在山上。”
“借宿就引他们上来便是,你慌什么。”裕竹大师责备道。
“可是……可是……”小沙弥拼命咽了两口口水,缓了下气,“他们不肯在山下解剑石交出佩剑,还和几个师弟打起来了。”
裕竹大师向着徐知诰行了一礼:“老衲的这些徒弟不争气,总是弄些个麻烦给老衲添乱,老衲去看看。”
徐知诰还礼道:“大师跟知诰不是外人,您自便就好。我自己进寺去好了。”
裕竹大师点点头,带着玄微和另一个徒弟往山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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