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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下伸出一只手。
李浮柯难辨从崖下上来的这人为“庄三疯”中的排行老几,但从接下来的谈吐中,他就可以觉察出这是哪一位师父了。
时间减弱了“庄三疯”飘若鬼魅般的外形投射在心头的压力,这三人只是孤僻古怪而已。庄大有不同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喋喋不休,仿佛要把幽闭期间损失的话语弥补回来。庄二话不说其实经常是一句话也没有,冷峻地注视着什么,当你要探视他眼神里面的内容,会发现那里面是一个无底的黑洞,会把试图探视的人吸纳进去。庄三心二意总在等待一个插话的时机,遇到他感兴趣的话题,他会一语道破其中的玄机,惹得庄大有不同老大的不高兴,知道谜底的游戏顿时失去了吸引力。
那一条黑影借助一只手攀附在崖石上的力量,一飞冲天,落在李浮柯面前。如期而至。
李浮柯借着月光端详这人的脸色,初见面沉似水,但一等李浮柯靠近,这人突然龇牙咧嘴做个鬼脸。不等这人说话,李浮柯料想此人应该是“庄三疯”中的庄大有不同。
个把月的时间,李浮柯尚没有琢磨出“庄三疯”举动的套路,只知道“庄三疯”一旦突发奇想,必然会有奇异举动,率性而为,全不在这个孩子面前遮掩他疯狂的主意。
“你小子等得不耐烦了吧。”庄大有不同从牙缝间挤出的声音说。
“弟子才不会不耐烦。”
“我想也是,你一天中有多少时间属于发呆的时间?这个僻静的所在,真是个发呆的好地方。”
“以前我到这里是为了发呆,现在则是琢磨。”
“琢磨什么?”
“琢磨今夜有师父有什么内容传授?”
“今夜向你传授《庄子?秋水》。”
“师父到现在还不传授我武艺,总讲你家祖宗的文章。今晚我给师父带好吃的,能否传授我你蛟龙出海的本领?”
听李浮柯这样一说,庄大有不同身形旋转,从李浮柯一侧飞掠出去,悄无声息地落在摇着尾巴的青牛背上,叉腰在牛背上立定,那青牛居然跟没有任何负担一样,纹丝不动。
李浮柯已经悟得一些武学道理,这种能够自如地蜻蜓立于荷角的技巧,乃是内外兼修的功力,非臻于化境不可达到。
庄大有不同冷冷地说道:
“你既然拜师于我,我家祖宗就是你祖宗。你可知你祖宗乃是真正的大有为而不为的圣人仙师?你祖宗不像某些得势的丧家之犬,明明担着一副落魄相,反而要一本正经地装弄大道正统。再不许小看你祖宗的遗文。”
李浮柯嘿嘿嬉笑:“师父,我是真的想要学武。”
青牛驮着庄大有不同移蹄到李浮柯前面,如有驱使,却见牛背上的庄大有不同叉腰站立的姿势没有丝毫动弹。
庄大有不同说:“天下文武艺,首要在心。你已先天具备了练习吾宗武艺的资质,现在首要的就是修心,武艺你自然会学到的。”
自然而然,水到渠成,顺着庄大有不同的话路往下撵,很可能就是这样的一席话。李浮柯正在琢磨“庄三疯”又要做出什么举动,却听到他话语里的情调突然轻松下来。
庄大有不同问道:“今日白天里你都去了哪里?给爷们儿说说解闷儿。”
此话一出,庄大有不同即觉察出李浮柯神情的异样,被用心掩盖的惆怅一下子便发芽破土。不由得哂笑:“少年识得愁滋味,发呆解决不了你心头的大问题。说说,你白天的见闻。”
李浮柯白天去了岑家的庄园,遂将岑家庄园的气象绘声绘色道来。说到曾经一道读书的岑进玠,李浮柯此时突然觉得不再动情,对于被父亲中断学业一事竟不知不觉地不再耿耿于怀,不由得心里感到意外。
但是李浮柯心里在犹豫要不要把白天的见闻悉数兜出。
李浮柯在岑进玠的书房前,见到了让他怦然心动的岑无瑕。
岑无瑕和李浮柯年龄相仿,却是截然相反的气质。李浮柯的表情静若止水,表面底下却是众多的忿忿不平。岑无瑕的表情则灿若晴空,风云皆现于颜色。
李浮柯心里清楚,这是家世不同所赋予的气质。自家的家底促使自己的行为必须行止有度,不得不将自己约束。岑无瑕则拥有万千宠爱,娘亲爹疼,哥哥们忍让,几乎处处可以恣意放任,因而口直心快。
岑无瑕一见李浮柯便问:“听说你那头青牛可是个宝贝,什么时候让给我骑一阵子?”
李浮柯现在忘了自己是怎么搪塞过去的,此刻讲起时,犹自脸上飞红。
庄大有不同顿时看出了一些门道,手舞足蹈地哈哈大笑,说:
“臭小子原来是动了春心了,你裤裆里的小蚯蚓开始爬了。”
“师父,这可不是蚯蚓。”
“那能是什么?”
“一条喷云吐雾的龙。”
“是么?你把一条龙盘在裤裆里,恐怕不见得是件好事。既然你有屈龙之心,那真龙岂能甘心蜷窝在你的骚秽之所?”
说闹到这里,庄大有不同突然话锋一转,问:“今夜带来什么吃喝?我老人家要带下去饱餐一顿。”
“在那棵小树上。”李浮柯说。
闻听此言,庄大有不同即如燕飞,一下子扎进密密麻麻的树叶里。
李浮柯立在一块石头上观望,看他怎么把藏在树上的东西找到,只见树上枝叶一抖,正以为庄大有不同还在里面翻找时,忽觉后脖颈一凉,有人将瘦硬冰凉的一只手搭在那里。
不等李浮柯回头,身体就被一只手拎起,抛到了青牛尾巴下的地面上。
天长日久,李浮柯早习惯了此番捉弄,在身体还在空中掠飞时,即作势下落,果然将双脚轻盈地搁在地上,没有给发呆的青牛带来半丝惊吓。
李浮柯对庄大有不同说:“师父,您这神出鬼没、变化莫测的诀窍,肯定是利用了树、草、石、山作为掩护,用这些东西分散对人的注意力,悄悄潜行到我身后的。”
庄大有不同心里实则有七上八下的想法。但此刻听了李浮柯的话,也不由得暗自惊叹,这臭小子,果然是悟性过人,沦落在这孤崖上思情发呆,实在是可惜了。
想到这里,庄大有不同对李浮柯说:“性敏才茂,思无所据,信手拈来,如果你想问什么是武学的最高境界,就是这十二个字。”
说完,庄大有不同即作势要从崖下跳下。
李浮柯突然叫住:“师父慢走,今儿个弟子特地给您准备了‘百虫鸡’,您可要好好品尝。”
庄大有不同一听,心里更是痒痒。他素有耳闻,“百虫鸡”原是山东沿海一带的名品,将树上和海里的各种美味虫子汇于一处,拾掇好后放入掏空内脏的公鸡体内,辅以香料清蒸,各种滋味相互浸染,自然是美不胜收。
崖壁上的洞穴内。
“画史”盘腿坐在地面上,为避免地面潮气的侵袭,地上铺着一条靛蓝色的褥子。
褥子的尾端,庄二话不说与庄三心二意同样盘腿打坐。
再往里靠近石壁的地方,“豆豆”大人头发散乱,无精打采望着洞口。过去的时间几乎没有概念,过去今天的经历,无非是把当年门第之难重新切身感受了一遍。品尝过死亡的滋味。击中后心的一记鬼掌带来的疼痛片刻之间即被死亡淡化,甚至来不及感受。死无非如此。
原来被铁栅隔离开来的神秘老者,“画史”,此际正在调息养神,那种神秘感被这几日的感恩之情冲淡。
其实被冲淡的是对神秘的恐惧感。当初认为铁栅内的境界出乎人的意料之外,因琢磨不透而敬畏。如今,一连几日的厮摩相伴,来自老者的低言的垂询,已令“豆豆”大人走出敬畏的迷障。这才接触到神秘的真正的本质。
彷徨再三,影影绰绰,心向往之。
但在一个局促的山洞的空间里,甚至可以闻到对方身上残留的蜡烛油烬的气息,听到对方缓慢的呼吸,却仍然无法想象老者偶尔注视过来的空洞的眼神里究竟包容过什么信息。
火把不能照亮所有地方,但可以更清晰地勾勒老者面庞发须的轮廓。
这似乎早已冥冥中被天意注定,“豆豆”大人栖身在火把的光亮投射在老者身上所形成的影子里。他尽量一直保持这样的状态,掩盖五脏六腑翻滚导致的面容的扭曲。
夜色。虽然天光照不进来,洞口依旧比火把照不到的地方要亮一些。
人仿佛置身井底,仰脸望着井口那么大的一片光。
光被遮住。庄大有不同从崖顶下来。
一进洞,庄大有不同即将一篮子吃喝摆在老师面前,颔首示意两位兄弟过来。
“庄三疯”谁也没有招呼“豆豆”大人,留他肆意在影子里沉默。
非是不礼,而乃不扰,任由“豆豆”大人兀自沉浸在他自己的构想和冲突里。
他们师徒四人自然会留下“豆豆”大人的一份,等他们躺卧在地上时,“豆豆”大人会悄无声息地过来,在没有人注意的情况下用牙齿慢慢将食物磨碎,蠕动喉咙,将磨成碎末的食物咽下去。
庄大有不同将一只“百虫鸡”从篮中取出,对“画史”说:“臭孩儿今儿个用了心,给咱们弄到难得的美味。”
“画史”垂目一览,火把的光不甚明亮,色泽辨不清楚。
但是一种格外的异香扑鼻而来,许多种花草的味道夹杂在里面,更有许多诱惑的味道弥漫在鸡汤的香气里。
庄大有不同知道老师见多识广,见老师眼皮往下耷拉一下,看完之后鼻翼轻耸,眉宇间隐约有久违的松弛。不禁心中大喜。
庄大有不同将“百虫鸡”从鸡胸中间掰开,里面果然裹满了各种晶莹剔透的昆虫,虽大不雅,却是大有名堂。
庄三心二意率先捏了一只虫子,放到嘴巴里吧嗒了几下,没想到初看上去那么恶心,却是如此沁人心脾。并无异常,连忙点头示意可以放心地吃。
庄大有不同细心把虫肉裹进一张烧饼里,递给老师。
待到庄二话不说和庄三心二意也同样把虫肉裹进烧饼里,庄大有不同拿着一张烧饼正要裹进一些虫肉时,突然大惊失色,失声叫道:
“大家莫吃。”
只见庄大有不同用匕首的刀尖从一堆虫子的中央挑出一只虫子里。凑近火把,“庄三疯”一起打眼观看,竟是一只鲜红的毒蜈蚣。意外的是,蜈蚣体表竟裹着一层薄薄的冰。
“庄三疯”蹦跃而起,恼羞成怒,掣出短刃就要上去。
“画史”突然张口:“站住。”
“画史”沈梦溪大江大湖上经年往来,所见所闻当比寻常走动人物更广。“百虫鸡”的美名自然耳熟,也不止一次尝过。但“百虫鸡”中的至品,却仅止于耳闻。传言,即是将一条毒蜈蚣裹上极致寒冰放在百虫中间,用蜈蚣的寒毒将百虫的浊味去掉,将鲜味提出。而红蜈蚣之毒,则因极致寒冰之故,被封在冰里,并不外溢。只是这种做法实在是考校厨艺的水平,一般人不肯斗胆一试。
今番得见,“画史”心中格外地一抖。
“画史”沈梦溪慨然一笑,说:“我的傻徒儿,这不是臭孩儿有意毒害,这是皇帝老儿做梦都想的美食极品,放心吃吧。”
“庄三疯”对老师的话没有半点怀疑。即便其中有毒,亦得慷慨赴死。随即便将手中裹着虫肉的烧饼吃到肚里。果然,通体都能感受到虫肉的异香,畅爽透心。
“画史”则凝神不动。
“庄三疯”见状,立即安静下来,盘腿坐在地上,等待老师的举动。
良久之后,“画史”启唇慢慢说道:
“我等今晚要离开这里了。过了这些时日,外面风声应该不是最紧的时候。原先苟安于此,是因为我对双膝的寒冰刺实在没有破解之道。现在看来,‘百虫鸡’是险中求胜,我也应遵循此道,以毒攻毒,以寒驱寒。”
“庄三疯”问:“老师什么打算?”
“画史”说:“当今天下,能够积累大量极致寒冰的,恐怕只有富甲天下的皇帝了。看来,不想去的地方,也要去上一趟了。”
当下几人即决定动身去开封。原来,当初“烟波钓叟”赵无及趁老师不备,将两只寒冰刺分别钉入两膝,致使“画史”沈梦溪两腿行走不便,只能轻飘飘移动。若不是“画史”沈梦溪功力深厚,恐怕早已命丧黄泉。
此间,“画史”沈梦溪受“百虫鸡”启示,欲图冒险以毒攻毒、以寒驱寒。
时间早已过了半夜,庄大有不同先上了崖顶,却见李浮柯已经躺在一条青石上睡熟了。
庄大有不同又下到洞里。“庄三疯”共同将师父带到崖顶。
“庄三疯”再次下洞,准备将“豆豆”大人带出,却大惊失色,一时间没有了半点注意。
“豆豆”大人不见了。
“画史”沈梦溪低声说道:“适才并没有听到坠海的声响,他也不像寻死的人。事情总有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玄机,不见了就不见了吧。”
庄大有不同问道:“师兄欧阳德昌不在,我们走了,他怎么知晓?”
“画史”沈梦溪说:“他是联系故旧去了,你可以以后寻机托故旧之口转告他。他懂事理,不会因为我们突然离去而慌神。”
庄大有不同瞥眼看去。
月明之夜,李浮柯还在不顾春寒地睡在青石上。
庄大有不同从腰间拔出利刃。月光森森,抵挡不住利刃上的寒光。
庄大有不同在李浮柯酣睡的青石前逡巡片刻。一个月左右的时间,竟至于让人下不了决断。
“画史”沈梦溪伸出一只手来,摇手制止,走上近前,悄声说道:
“我先前一个徒弟,唤作香孩儿,你却叫做臭孩儿,看来都是天数,算是奇缘吧。”
言毕,“画史”沈梦溪从怀中掏出一本手抄来,轻轻搁在李浮柯的头旁。
在青石下面的一片平地上,那头青牛正卧地而眠。
四条影子扑朔而去。
庄大有不同落在最后,心情复杂地看着李浮柯似睡非睡的面容。
手上的利刃,如同一面镜子。
镜中的影像轮换。由李从柯的人头,变化为树,崖,石,路,水,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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