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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崇宪得免更大的羞辱。心里却是不甘。
好歹自己掌握一方漕运,江湖南北亦素有小名,惊涛骇浪也见识过,今番无辜遭强手挑衅,被辱得没有一点脾气。忍气吞声,不张扬出去,这是保全颜面不得不选择的办法。
但辱自何来?对方是谁?却一头雾水。
年轻人通报姓名,周顺炀。
窦崇宪看着他,好不心痒,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正是自己当年太湖恶斗的心气。遂将周顺炀视为年轻的自己,感怀人生际遇,不胜唏嘘。遂决定带上周顺炀。
窦崇宪报官处理了望江楼上的事情,当地官吏得知窦崇宪是转运使司的大员,格外殷勤。窦崇宪请他们去码头漕运船上又唤来一名随从,带着周顺炀西行二十里路前去会面王权晦。
当和一脸诧异的王权晦谈起这一莫名其妙的事件时,王权晦却并没有觉得格外的突兀,反而挥挥手,示意窦崇宪淡忘了这个本来应该心欢气爽的上午。
在窦崇宪看来,更在意得失的王权晦不会如此淡泊,几乎近似冷漠。
如果在意得失的人变得满不在乎,那么这种不在乎的背后一定有更为攸关性命和前途的大事。
窦崇宪明白,早年对王权晦的付出,自己已经得到了回报。恩怨难了,那是小民小户,大人物随时可以祭出更大的恩怨来覆盖当初的鸡毛蒜皮。
此一时彼一时也。此时心情急迫的是自己,总不能拿自己的急迫塞进别人的心情。他人自有他自己的急迫。
王权晦派出一队厢兵去海陆两路搜获可疑人员,更多的还是劝窦崇宪心里放宽慰些。两名代为受过的随从当然要厚待,至于一雪心头之耻,还是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我说老弟,当今天下初定。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初定的表面底下,可是千真万确的暗流涌动。我等是前朝官员,虽获新朝恩宠,坐地官升一级,心里却实在是不踏实。”
“哥哥,大不了重归江湖,我等还是英雄好汉。”
“重归江湖?归去来兮。你回得去吗?我回得去吗?且不说我等能否再承受得起刀口饮血的营生,单说你这挂职而去的念头,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该怎样想?”
“你以为这大营,这衙门,是想进就进想走就走吗?你一提归隐,当朝马上就会想,这高官厚禄你不要,你要什么?是想要这江山么?”
窦崇宪当然舍不得把握一方漕运的生计,可眼巴巴瞅着一方大员徒呼无可奈何,自己也只有一筹莫展。
乱咯,乱咯,原来被羁押的小毛贼大草寇,遇到了他们最为期待的权位交替,大赦天下。
窦崇宪甚至有点遗憾,早知如此,真应该在新皇即位的前夕把压抑在心头的恶全部释放出来,夺几个富户的财富,淫几个姿色艳丽的处女,盗几笔价值连城的宝物。想着念着,他几乎把这些想法当了真。
这笔帐自然是要记下的。且看缘分如何吧,倘若有缘再会,那时一定要布置下天罗地网,将那五人一锅端了。
王权晦的兴趣在转移。他所经略的这一州府,乃是扼守海陆通衢的要冲。虽是各方交战,但私底下各朝廷的大员之间互通有无,还不是九牛一毛,大家都在为若隐若现的新一轮恶斗留一条后路。
尤其是个把月来,经过凤栖镇的外来人明显多了起来。说得清的,是朝廷内外已是沸沸扬扬的李筠的异动。说不清的,北汉,辽国,南唐,有谁会轻易就范?还有谁会放弃趁对方阵脚不稳正好大举进攻的时机?
天下初定,就是一切尚未最终定局。等待大家都排兵布阵好了,顺理成章地弱肉强食,人所能作的就只能是顺天应命。
命啊,就是在这初定而未定的时机,才有那么一丁丁点挣扎的机会。此时不挣扎,等到秩序井然,各司其职,那时想挪挪屁股都得看有没有多余的凳子。
“在这些个是非关头,没事就是最好的事情,”王权晦说,“所幸你没有大碍。老弟,如果蒙住你的眼睛,把你渡到茫茫大海中央,没有日月星辰作为参照,你能辨得清方向么?”
“个别有经验的人可能会辨得清。他们根据这个时间的水温、流速,能大概判断一些。”
“没有凭借,有经验的人也难。咱们,现在就是被蒙着眼扔在茫茫大海上。”
窦崇宪当然理解,经验在多数情况下都会失效。从他的感受来说,经验是在局面掌控在自己手里的情况下起作用的。在局面掌控在他人或者不知是何人手中的时候,起作用的是掌控者的经验,自己的经验,注定会失败。
窦崇宪当然不会忘了受人之恩的经验。他将周顺炀带到王权晦这里来,周顺炀在登州本地有家室,难以随同他在江海上谋生。看他一身的功夫,便做个顺水人情介绍到登州府军来,总要举荐一个差事。
王权晦打量迈进门厅的那人,一副身板生长得虎虎生威,果然是堂堂正正的山东大汉。听过窦崇宪说,他隔着半条街居然用一根扁担重重将一名嫌疑凶犯击伤,恐怕非天生的蛮力那么简单。
只见周顺炀进来也不说话,像个铁塔似地竖在那里,看得出来是一腔耿直的性情。联系到诸多麻花似地纠结在一起的烦恼事,王权晦已是在心里接受了这个举荐的对象。正是用人之时。
王权晦问他:“你是何人?”
“俺是蓬莱人,名叫周顺炀。”
王权晦念想一动,又问:“你的名字是哪三个字。”
周顺炀将自己的名字潦草地写在纸上。
王权晦一看,十分欣赏这个名字。
“你的的确确有一个好名字。本朝定国运以火德王,你的名字中有火,从色调上就和本朝施政思想十分地契合,上天有德啊。并且你的名字是说周应该顺应火,就是周应该顺应宋,本朝正是由周禅让而来。如若给圣上知晓,单凭一个名字,就足够你飞黄腾达。”
窦崇宪为王权晦的一番说辞感到十分满意,自己受人之恩,应该能够报答了。
王权晦兴致一来,对周顺炀说:
“有朝一日我进京面圣,保管会带上你这样一个祥瑞人物。你暂且在我府衙里盘桓一个武官的位置,留待以后重用吧。”
听他如此说,连窦崇宪都喜不自禁。
王权晦仍在念叨周顺炀的名字。“此人真乃吉祥物也。你哪里学的武艺?”
“我以前在泰山给人伐木,采石,在那里学了些功夫。”
“你的老师是谁?”
这下倒难住了周顺炀,到了这把二三十岁的年纪,按照拜师学艺的环节,倒真没有在谁跟前磕过拜师的头。
武艺,一般层面上说无非是武学的根基和技艺。根基是自小伐木、采石铸就的,技艺,则没有像别人想象的那般高超。
唯手熟尔。
少年周顺炀,跟随同乡到泰山脚下的采石场谋个生路。这条生路的意义依靠重量来匡算。粗略算来,一天搬动二三百条石块,每条石块一百多斤,一天的意义相当于三四万斤。
少年的一天的三四万斤的意义,让周顺炀的人生不知轻重。年纪大的人会琢磨出成熟的偷懒技巧,年少的人则需要用一天三四万斤的重量来磨练技巧。
刚开始的数月,周顺炀可以在晚上轻巧地遁入仙界与魔界之间,能清醒地意识到身体的各个部位支离分解。一躺到地铺上,脑袋即失去了号令身体的其他部位的能力。
第一晚周顺炀哭着问他上了岁数的同乡:“我会死吗?”
“你且不会死呢。”
“我的胳膊,腿,它们想离开我。”
“它们不会离开你。你也不会离开它们。在心里,是你想放弃它们,它们可不会想着怎么来放弃你。”
“如果我死了,你把我带回家。”
“你知道哪吒吗?如果你已经死了,你又会活过来,然后你会很长时间经历死去活来。”
第二天周顺炀将胳膊腿儿凑到一起,又是三四万斤的修行。忘生忘死。无轻无重。
到了年关的时候,周顺炀背着那个上了岁数的同乡的尸体回到蓬莱。
第二年再去采石场,周顺炀的夜晚即失去了那个苍老的声音的陪伴,所幸此时的胳膊腿儿不再轻易化作孤魂野鬼四处游荡,老老实实搁置在草席上。
夏天晚上的知了让周顺炀烦不甚烦,毕竟年轻人的心需要花费更多的意志力调控。周顺炀从地上爬起,窝棚就在采石场附近,就近取材,捡起地上的石子,耳朵辨听着声音的方向,一颗石子投进去,知了受惊飞离。
起初是将知了惊吓走完事。时间一久,竟然能够听音辨位。投进密密麻麻的枝叶里的石子落下来的时候,带下来了被击中身体流淌着汁液的垂死的知了。
如果说这是武艺,毋宁说是彼时周顺炀年少时期的无聊。总不能说无聊是自己磕头学艺的授业恩师吧。
那个时期,周顺炀所住的窝棚就搭在荒郊野外采石场旁边。夜晚有时风起,其声幽咽。有时猫头鹰出其不意地一声怪叫,弄得有些人心意飘摇。
有人为了辟邪,将一块石头嵌在窝棚入口,石上镌刻有:泰山石敢当。
此刻指挥使大人问:“你的老师是谁?”
周顺炀说:“泰山石敢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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